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爲了躲避媒體的追訪,我被迫整天關閉手機。電腦也不敢打開——網上關於我的報道可能會讓我忍不住砸了電腦。我整日窩在家裡,哪兒也不想去,在菸酒和零食的陪伴下虛度光陰。這次的事件對我造成的打擊和傷害,遠遠超出我所能承受的範圍。
十多天來,和我有過接觸的人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助手小雅,她沒打通我的手機,便找到了我的住所來。很顯然她通過各種途徑知曉了一切。她一句都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叫我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她會處理好工作室的事務,然後出門去爲我買了一大堆水果和食品,便識趣地離開了。
第二個來訪的人是羅敏。我懷疑她來這裡的目的是確認我是否還活着——她眼睜睜地看着我從高峰墜落到谷底。按她的理解遇到這種事的人完全有理由自殺——當然這是我的猜測。她跟小雅一樣,也沒有再提起那件事,只是告訴我她辭職了,離開了我的老東家。她沒有提到出版公司對我的態度,我也不想問。我甚至沒有質問關於那天那個“女書迷”的事。事到如今,我們倆都身心俱疲了,誰也無法怪誰。她在我的家只待了十五分鐘就走了。
之後的好幾天,我繼續沉浸在孤獨和悲哀之中。直到三週後,才迎來了第三個客人。正是他,把我從頹廢和絕望的深淵裡拉了出來。
陳思達,我的一個大學同學,算是我最好的一個異性朋友。我們倆在同窗期間互相都有些好感,本來是有機會發展成一對戀人的,但出於各種原因我們沒能走到那一步,關係只發展到好朋友就止步不前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不是那種會成爲賢妻良母的女人,以前不是,現在就更不用提了。而陳思達也不是一個熱衷居家過日子的男人,三十好幾了,還是獨身一人。
陳思達是一個私人心理醫生,同時服務於好幾個富豪,定期爲他們做心理諮詢。他不用每天上班,收入卻是普通心理醫生的兩倍以上——原因是他不但專業精通,人又長得陽光帥氣,自然成爲了上層社會的寵兒。
陳思達跨進我的家門,立刻發現屋內一片狼藉——啤酒罐東倒西歪、菸灰缸裡堆積成小山的菸蒂和灰燼、各種零食的包裝袋散落一地。他再回頭注視我憔悴的面容,驚詫地就像看見了復活的殭屍。“發生什麼事了,千秋?”
看來這是一個不關心文藝界新聞的人,這倒使我自在了些。“我這裡剛剛被搶劫了。”我有氣無力地說,倒在了沙發上。
“搶匪還和你一起喝了啤酒,吃了零食。”陳思達坐到我身邊,側着身子看我。“別開玩笑了,告訴我實話。我打你的電話老是關機,就想過來瞧瞧,看來你真的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不想再去回想和敘述我所遭遇的事。我是一個要強的人,不願得到別人的同情。但是——我忽然想到,陳思達是一個心理醫生,他現在自己送上門來,我爲什麼不做一次免費的心理諮詢?我不要安慰,我只想獲得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和幫助。
想到這裡,我將身子坐直了一些,望着陳思達。
“你真的不知道關於我的事?”我問他。
“真的不知道。怎麼了?”
我思忖着該怎樣告訴他這件事,如果要他清楚地瞭解一切,就必須把費雲涵的秘密說出來。我猶豫了片刻,問道:“你們心理醫生是不是就跟教堂的牧師一樣,保守秘密是你們的職業道德。”
“沒這麼神聖,不過意思差不多。”陳思達說,“你現在是希望我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和你談話?”
“……也許吧。”
“爲什麼不能是作爲朋友?”
“我希望獲得你的專業意見。老實說,我現在真的很困惑、迷茫。”我無法掩飾自己的無助了,我始終是個女人。
陳思達盯着我看了一陣。“好的,你說吧。”
說完這句話後,他好像立刻就進入了專業狀態。“看着我的眼睛。”他要求道,我照做了。然後,他以一種深沉的、帶有心理暗示的語調對我說道。“現在,儘量放鬆。記住,要百分之百地信任我,告訴我一切,不要有一絲隱瞞。”
他的話就像具有某種魔力,使我很容易地就敞開了心扉。“你知道費雲涵吧?”
“當然知道,你說的是那個執全國金融界牛耳的費雲涵?”
“沒錯,就是他。”
“他怎麼了?”
“四月初的時候,他來找過我。我當時很驚訝,像他這樣的大人物怎麼會來拜訪我這樣一個寫書的作者……”在陳思達的引導下,我清楚地將整件事的過程敘述了出來。當講到因爲答應了要替費雲涵保守秘密,我不得不在新聞發佈會上遭受質問和委屈,陷於尷尬處境的時候,我終於流下了眼淚。當天我都沒有哭的,但是在陳思達面前,我變得毫無保留。我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我只知道當我把這一切全都講完後,我已經撲在了陳思達的懷裡,哭得稀里嘩啦。
陳思達顯然有點不知道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了。我之前要求他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和我交流,他大概是真的進入了職業狀態,對我現在的舉動有點手足無措。他沒有抱住我,只是微微拍着我的背,同時遞了一張紙巾給我。“好了,千秋,別哭了。讓我幫你分析一下。”
我重新坐直,用紙巾拭乾淚水。“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他微微搖着頭。“你說的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作爲心理學研究者,我會接觸到各種關於人類異常心理和行爲的古怪案例。運用專業知識和經驗,我總能找出成因或原由。但是說實話,你告訴我的這件事情,我無法判斷到底是怎麼回事,起碼目前不能。”
我已經將情緒控制住了,心情平伏下來。“你指的是哪方面?費雲涵?”
“不止是他。整件事情都讓我捉摸不透。比如說,那個叫安玟的作者,從她的行爲模式來看,她好像真的認爲是你抄襲了她的創意,而不像是在故意污衊你——抱歉,千秋,希望你不要不高興。我是就事論事。”
我沒有說話。我恨透了那個姓安的女人,但我又不得不承認陳思達分析的有道理。
“當然,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不會抄襲的。”陳思達接着說,“不是因爲我是你的朋友才這樣說,而是因爲這實在不合情理。”
“爲什麼?”
“別慌,這個我一會兒會慢慢分析的。現在先說我認爲最怪異的幾點。第一當然就是費雲涵告訴你的,關於他會在反光物中看到一個上吊女人的臉這件詭異的事。我們首先要判斷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你懷疑他在騙我?”我蹙起眉頭。“可是,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像他這樣的人,不會無聊到這種程度吧?”
“當然不會是因爲無聊。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總是有某種目的的。”
“那你能不能判斷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陳思達用手託着下巴思索了一陣。“畢竟我沒有和他當面接觸,無法準確得出判斷。但我傾向於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在你們心理學上,有過這樣的案例?”我問道,“一個人在鏡子或反光的東西里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陌生的臉。”
陳思達雙眉深鎖。“這種案例的確是有的。但問題是,出現這種情況的人,只會是嚴重的精神病患者。但費雲涵顯然不像……而且,他說自己在二十一歲起就出現這種狀況了,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年!這就是不合邏輯的地方,假如他精神不正常,不可能只表現在這一個方面,也不可能這麼多年都無人知曉。當然,他更不會在事業上發展地如此成功,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那你的結論是什麼?”我問道。
“只有兩種可能性——第一是費雲涵出於某種特殊的目的編了一個故事給你聽;第二就是他真的遇到了一種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
我打了個冷噤,覺得後背有些泛涼。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去細想,只是把它當作一個絕好的小說題材。現在聽陳思達這樣說,才感到真的很可怕。
陳思達接着說:“費雲涵的經歷是第一個怪異的地方。第二就是,爲什麼在你以此爲題材寫出小說之後,會出現另外兩本類似的書呢?”
這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我十分期待陳思達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認爲這是怎麼回事?”
陳思達表情平靜,頷首不語,像一個棋手端注棋盤,思考着如何走一步。良久後,他豎起三根手指頭。“我認爲只有三種可能。”
我專注地望着他。
“第一種可能性是,你們三個作者之中,確有抄襲情況。”沒等我開口,他便解釋道,“但是剛纔我就說了,這種可能性是最低的,因爲實在是不合情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爲什麼了。”
他凝望着我。“想想看,不管是誰在抄襲,怎麼會抄的這麼徹底呢?據你說,三本書都是寫的一個人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一個上吊女人的臉。假如真是抄襲題材,那抄襲者完全可以做些改動,這樣就沒那麼明顯了——比如說,改爲看到一張怪物的臉,或者是一個被殺死的男人的臉。爲什麼非得要是‘上吊’的‘女人’的臉呢?這樣原封不動的抄襲,會不會太蠢了?”
我緊繃着嘴脣,不由自主地點着頭——其實,作爲一個寫作多年的作者,我也該想到這一點的。但我起初是被氣昏了頭,後來又悲哀過度,始終沒能做出像陳思達這樣冷靜而又具有邏輯性的分析。現在我覺得清醒多了,趕緊問道:“那第二種可能性呢?”
“第二種可能性其實你和你的出版編輯當初也想到了的——費雲涵,或者他的夫人會不會將這個故事的題材透露給了好幾個作者?”
“那你覺得這種可能性大嗎?”
陳思達搖頭。“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我們這樣來想,費雲涵多次提醒你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別人,可見他非常在意這件事的保密性。這樣的話,他不太可能將這件事告訴太多的人。很顯然,如果這件事情流傳出去,對他是很不利的。”
“那他的妻子呢?”我問。
“也不太可能。她來找你,是因爲你開了一間工作室,公開對大衆徵集寫作素材,所以她纔有理由來找你,藉機向你傾訴。但另外兩個作者又沒有這樣做,她有什麼理由主動找他們呢?而且就像你說的,她來找你,是因爲她認爲你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當然,她更想不到費雲涵本人會來。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她並不知道費雲涵在反光物中看到了什麼,所以她不可能告訴別人全面的情況。你能得知,完全是巧合。”
“你好像絲毫都不懷疑費雲涵夫婦會串通起來……”
“我想過這種可能性,但又排除了。因爲我實在是想不出他們夫妻倆唱這種雙簧有什麼意義,也想不通他們有什麼目的。想想看吧,這對夫婦是全國最富的人之一。他們做這種事不管是爲名、爲利,都說不過去。”
我承認這是事實。陳思達說到這裡,兩種可能性幾乎都被推翻了,我思索了一陣,不解地問道:“你說還有一種可能性?但我怎麼也想不出來,除了這兩種情況外,還有什麼可能?”
陳思達將身子向我傾過來一些,望着我:“你是個優秀的懸疑小說作家,你的邏輯思維和分析能力也應該是一流的。千秋,你真的想不到還有一種可能性嗎?”
在他的提示下,我仍然是一籌莫展,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陳思達嘆出口氣:“也許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說:“千秋,聽好了,最後這種情況,纔是我覺得可能性最大的——除了費雲涵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他們身上也發生了同樣的怪事。也就是說,另外那兩個作家筆下所寫的,是和費雲涵有着相同經歷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