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感謝。”他接着說,“第二點就是,這件事情,到目前爲止,我從沒有講給任何人聽過,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兒,或者是我最親近的朋友。箇中緣由,你在聽完後大概就知道了。所以我的請求就是,在你得知這件事情後,請一定要爲我保密,好嗎?”
說實話,他這樣說,簡直令我誠惶誠恐了,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但他做的這些鋪墊使我對他要講的事情十分好奇,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所以,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下來。“好的,我保證。”忽然我意識到一件矛盾的事情。“可是費總,我是個小說作家。您把您的故事提供給我,暗示我可以將它寫成小說。這樣的話怎麼談得上保密呢?”
“這個沒有關係。我說了,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將這個故事寫出來,只要把故事主角的名字和身份換了,那麼誰也不會聯想到這是我。”
“我明白了。實際上,就算您要求我使用您的真實身份或名字,我也不敢。這是不符合出版規定的。”
他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我看出來他沒法輕鬆。現在,我已經答應了他的兩個要求,他終於可以講了。
“千秋作家,我現在四十四歲。在一般人的眼裡,我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似乎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憂無慮和幸福的那一類人。但實際上,沒有人知道,我身上有個秘密,這個秘密恐怖而神秘,多年來就像惡魔一樣纏繞着我,簡直可以說是無處不在、陰魂不散。我痛苦萬分,卻又無處宣泄。我甚至不敢告訴身邊最親近的人,原因是,我害怕他們得知我的這個秘密後,會認爲我精神異常。更嚴重的是,如果這件事被我的競爭對手知道的話,一定會大做文章,作爲攻擊我的利器。所以多年來,我只能選擇默默承受。但最近……我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我必須……尋求幫助。”
眼前的情景令我目瞪口呆——執金融界牛耳的費雲涵,如此沉穩、有魄力的一個成熟男人,現在竟雙手掩面,痛苦萬分地坐在我面前。我相信若不是他有着超強的自控力和意志力,現在說不定已經淚流滿面了。上帝啊,我眼前不是一臺電視,他本人就坐在我的正前方!我的震驚程度難以言喻,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費雲涵陷入到了他恐怖的回憶中。“在我二十歲以前,都過得十分正常。但是——具體時間我也記不起來了——應該就是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吧,我發現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的事情毫無理由地發生在了我身上。”
他停了下來,緊緊抿着嘴,我注意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知道他正在和內心的恐懼作戰。本來我是不該催他的,但我實在是太好奇了。我接待過無數個來訪者,但從沒像現在這般緊張和期待過,我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事情,費總?”
好一陣後,他擡起頭來,張了張嘴,卻又沒能發出聲音。我意識到這段談話恐怕會像拔牙一樣,既漫長又痛苦。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鼓起勇氣的。他終於說出來了。“千秋作家,你能相信嗎?我會在所有能反光的物體上,看見我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恐怖的女人的臉。”
我花了大概十秒鐘的時間來理解他說的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我渾身像遭到電殛般地猛抖了一下。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老天啊,該不會……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和駭異,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眼,一隻手捂住了嘴。
也許是我的反應太過激烈了。費雲涵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千秋作家,我說的話,嚇到你了嗎?”
我嚥了口唾沫。“是的,我有點被嚇到了。”
“我還以爲你們懸疑驚悚作家,對這種事會有一定的抵抗力呢。”他帶着些許疑惑的口吻說道,“我聽我女兒講過一些你書中的內容。實際上,你以前寫過的有些故事更可怕。爲什麼你會對我說的事感到如此驚駭呢?”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在他的理解中,或者說在他的預想中,我應該會感到驚訝,但不至於會如此誇張——這一點他都察覺到了。這個細節使我明顯地感覺到,費雲涵是一個表面溫和,內在卻很厲害的人物。我有點明白他爲什麼會獲得今天這樣的地位了。
現在,我要做的是,把我剛纔表現出來的情緒掩飾過去。我不能讓他知道,他說的事實際上勾起了我的某段回憶。
“費總,我以前寫的那些故事,多數都是虛構的。但您在講述這件事情之前,跟我強調了其真實性,所以我纔會覺得格外震驚和害怕。”
費雲涵想了想,點了下頭,看來他相信了我的說辭。
“費總,您說會在反光的東西上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一個女人的臉?您能說得再詳細一些嗎?恐怕我不是太懂。”我將話題引到正題上。
“最開始的一次,發生在我二十一歲那年。當時我在讀大學,住在學校的宿舍裡。那天晚上,我在宿舍的陽臺上想一些事情,無意間瞥到了正對着的一塊窗玻璃,結果我沒有從裡面看到本來應該反射出來的自己的影像,而是看到了一張陌生女人的臉!當時我吃了一驚,還沒看得清楚,那張臉就轉瞬即逝了。那一次,我並沒有太在意,認爲自己也許只是眼花了,或者是出現了短暫的幻覺。”
我沒有打斷他,聽他繼續說。
“然而,我怎麼也想不到,自那次之後,這種情況就開始屢屢發生。而且幾乎都是在晚上。不管是玻璃、鏡子、金屬、光滑的牆面,甚至是水中的倒影,我都能看到那張恐怖的臉!生活中能反射出影像的東西太多了,幾乎無法避免!”
他說到這裡,連我都感到害怕了。想想看,一個人在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那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我既害怕又無助,身邊的親人、同學、老師,沒一個能幫得了我。”
“您爲什麼不試着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呢?”我驚歎於他的承受能力。“你就這麼肯定沒人能幫上忙?”
費雲涵搖着頭說:“這件事太怪異了,沒人會相信的,只會讓他們認爲我精神錯亂。”他苦笑一聲,“我從小到大所受的一切教育都示意我必須崇尚科學。別說別人,就連我自己都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你知道嗎?我一度認爲自己真的得了精神病。”
“那麼……”我措着辭。“您後來是怎麼排除這種可能性的呢?”
“首先我冷靜下來細想,認爲自己沒有任何患精神病的可能性。我之前也說了,這種詭異的狀況出現得毫無徵兆。我之前並沒有受到什麼刺激或精神壓力。況且我的家族也沒有精神病史。”他沉聲道,“後來,我有機會到美國和一些歐洲先進國家去的時候,我曾經請精神科專家爲我做過精神測試——每次得出的結論都是我的精神狀況十分正常。
我深吸一口氣。“費總,您記不記得這種狀況一共出現過多少次?”
“無數次。我沒有統計過……”
“您每次看到的都是同一張臉?還是有所不同?”
“絕對是同一張臉。這張臉我早就已經記熟了。可惜我沒學過美術,不然的話我可以準確地畫出這個女人的模樣。”
“您能向我描述一下這張臉嗎?”
聽了我的這個問題,費雲涵身子向後仰了一下,打了個冷噤,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我趕緊說:“沒關係,費總,如果您不想回憶或描述的話……”
“不,沒有必要回憶。”他繃着臉說,“我對這張臉的熟悉程度,簡直超過了自己的臉。你知道,我後來幾乎都不怎麼敢照鏡子了。”他的頭仰向上方,吐出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既然我已經來了,當然就要向你描述這張恐怖的臉。”
我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頭髮是盤起來的,髮型有些老氣。因爲我只看見了她的臉,所以衣着只能描述頸子這一部分——她的衣領看起來像是那種舊時穿的棉服。”
費雲涵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我發現他沒有說最關鍵的部分,於是提醒道:“費總,您只說了她的髮型和衣着,還沒說她的長相呢。”
費雲涵的臉一下白了,眼睛裡流露出驚懼的神情。他顫抖的聲音讓我感到悚然:“她長什麼樣,那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是……”
我惶惑地望着他:“是什麼?”
費雲涵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許久,終於將這句最關鍵的話說了出來:
“千秋作家,這是最恐怖的一點……我看到的不是一張普通的臉,而是一張上吊後死去的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