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舟山苦役營時期,韓正山就曾聽那些被分配去南方的囚犯提到過一些陌生的地名,據說是位於南邊數千裡的地方。他這一生未出浙江,也很難想象出幾千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距離,直到自己被作爲移民運往三亞,這一路行來纔對這個距離有了具體的概念。但真到了三亞之後,他很難想象再往南去還有多大的未知區域,海漢在那些並非漢人傳統統治區的地方又是如何生根落腳的。“南方以南”四個字說來簡單,但對韓正山來說卻代表着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符力見他不應聲,認爲他或許是心中還有顧慮,當下便接着說道:“三亞雖好,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留在這裡,就算留下來,也不見得就會有好的發展機會。你若想留在三亞,便只能從最底層的普通巡警入職做起,想必你也會心有不甘。你若是還想往上走,那最好還是接受安排,去條件艱苦的地方打拼幾年。”
韓正山回過神來,連忙躬身應道:“韓某戴罪之身,哪有資格挑三揀四,能得到首長賞識便已感激不盡。不管分配到何處,韓某自當盡力而爲,報效執委會!”
話雖是說得漂亮,但韓正山離開符力辦公室的時候,腦子還是有些懵。聽符力剛纔說話的口氣,似乎要被分去的地方並非三亞這種繁華城市,而且可能生活條件也不太好,只怕今後是要過上一段時間的苦日子了。
韓正山走後,符力從辦公桌抽屜中拿出一份資料,在上面寫上了韓正山的名字,然後叫了秘書進來,讓他將這份資料送去警察司。
不久之後,這份資料就遞送到了警察司司長任亮的辦公桌上,內容是這一期警員進修班的人員分配意見書。進修班學員在完成培訓課程之後,基本都是要從普通警員提拔到更高的崗位上,所以符力這個兼職導師對學員分配去向的意見也就顯得尤爲重要了。
符力師從任亮已有數年,任亮對他的能力和忠誠都十分放心,大致過目了一下之後,便在上面簽了字,將其歸檔到接下來要上報執委會審批的文件中。對於這種基層管理人員的任命,各個主管部門提交了人選之後,執委會一般都不會再挑毛病,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板上釘釘了。
兩天之後,執委會常務會議上順利通過了這份《1635年警察司人員任用名單》,而與其同時通過審批的文件中,還有一本大部頭的計劃書《1635年南海殖民規劃綱要》。在這部《綱要》中,提及了海漢今年對海南島以南地區的大致發展規劃,包括基建、殖民、貿易、情報、軍事、生產等諸多領域,而在殖民這一欄中,也提到了今年要向南海各殖民點輸送的人口規模和職業構成。在此之前一部分相關工作已經提前進入準備階段,等這份規劃通過審批,近期就會開始付諸實施。
自1633年海漢組織南海各國建立貿易聯盟之後,就暫時停止了繼續向外擴張興建殖民地的腳步。這倒不是海漢執委會已經停下了開疆拓土的野心,而是當時海漢自身的狀況難以支撐起更大更分散的帝國版圖了。
各國使者在南海安不納島上籤署貿易聯盟協議的時候,海漢的疆域南至邦加-勿里洞島,北到杭州灣,南北端的距離超過四千公里,這甚至遠遠超出了同一時間大明疆域的南北端跨度。而且海漢的擴張策略一直是以蛙跳戰術爲主,實際控制區多爲南海要害地帶的海濱港灣或是海島,與海南島本土之間的交通運輸、貿易往來、人文交流、軍事調動都較大陸地區更爲不便,這也使得海漢在南海的一部分統治區面臨着政令不暢,開發緩慢的窘境。
而海漢爲了引進人口、拓展商路的考慮,從1634年開始將發展重心放到了北邊,整個國家的資源都向北方進行了傾斜,南方殖民地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維持現狀,緩步發展的節奏。直到海漢在山東的基地站穩腳跟,並且能夠做到自保無虞,正常運轉之後,執委會才決定將南方殖民地的發展重新提上議事日程。
以南海各處殖民地的現狀,要想加快發展速度,就必須要向當地投入更多的資源,特別是來自大明的人口。海漢是漢人政權,漢人的比例是殖民地政治穩定的必要條件之一,所以人口的遷徙也就成爲了這個發展規劃的重要部分。這其中不僅僅包括充當基礎勞動力的普通移民,還有衆多負責技術和管理的人員也得隨同南下,到新的環境中紮根落腳。比如司法部就得挑選若干部屬,前往殖民充當法官和治安官,在新殖民地建立起正規完善的司法體系。
雖然海漢國在外人看來國力強盛,但要進行這種大規模的人口、物資調動,也仍是一個難度極大的任務。要知道這可不是像山東那樣只有一處殖民地,在三亞以南的南海地區,海漢的據點和殖民地已有七八處之多,要在同一時期對這些地方都進行扶持式的發展,對執委會和相關部門來說也都是不小的考驗。
值得慶幸的是海漢在這些地方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設施和駐紮人員,並非一切從零開始,倒是可以省去軍事方面的麻煩。而且自南海貿易聯盟成立之後,海漢在南海地區的安全問題倒是沒有再出現什麼明顯的危機,即便當初曾與海漢過招好幾個回合的荷蘭人,在近一年裡也都熄了火氣。當然了,他們的這種低調錶現,或許還是跟1632年的巴達維亞之戰慘敗於馬打藍大軍之後尚未恢復元氣有關,否則以荷蘭人的秉性,大概不會這麼忍氣吞聲嚥下了海漢賞賜的苦果。
雖然基層管理人員的挑選和任命都要經過執委會審批,但實際上也都只是走個流程而已,高層真正要通過討論來決定的人選,還是隻有個別的重要崗位,比如說分配到各地的民政主官。
南海各處殖民地在早期都是以軍管的形式建立管理體系,民政工作也是由軍方全權代管,狀況穩定下來之後再逐步派出民政官員去當地,跟軍方交接地方政務。時至今日,南海也仍有少數殖民地是由軍方眉毛鬍子一把抓,沒有建立起獨立的民政體系。而執委會希望能借着這一波鞏固南海殖民地的規劃,將各處殖民地的民政體系都建立起來,讓駐軍能夠迴歸到正常的位置,將由軍方代管的民政和貿易領域的工作理順。
“你們軍方對人選還有什麼意見嗎?”寧崎揚了揚手上的資料,對顏楚傑問道。
顏楚傑應道:“你和施耐德挑的人,我肯定是放心的。一定要說有什麼擔心的話,那大概就是工作經驗方面吧,畢竟這次派出去的人幾乎都是一直在三亞待着,也不知道這次放出去之後能不能適應需要獨當一面的崗位。”
這次將要派往各殖民地接管民政事務的官員都是穿越者,但治理地方比較有經驗的一批人,目前都各自有穩定的崗位,想抽調這些人不免就會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麻煩,比如三亞的周恆行,儋州的張新,海口的邱元,昌化的喬志亞,廣東的馬力科,香港的遊益漢等人,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合適的人選補位。所以寧崎在列出人選之後,也就只有逐個將這些有經驗的地方官劃掉,退而求其次另外選人。
如今已經是穿越集團來到這個時空的第八個年頭,當初在榆林灣登陸的四百多號人,仍有很多人在這八年中沒有離開過三亞或者海南島。其中自然是有一些人壓根就沒有太大的個人野心,能夠在三亞舒舒服服當個土皇帝,享受自由自在,衣食無憂的生活就滿足了。而還有一些人是因爲工作崗位的原因,在培養出合格的接班人之前,只能以海南島爲根據地,沒辦法去到太遠的地方,比如蒙賀這種從事it行業的,穿越後負責維護勝利堡大數據庫的技術人員,就一天都不能離開三亞,只能在這地方守着。
還有一些沒有走出去的人,只能說是因爲時運未至,錯過了幾次大的外派機遇之後,就只能在本地的工作崗位上待着了。有這種境遇的人在穿越集團中爲數不少,譚舉任就是其中之一。
譚舉任是廣東人,也是穿越行動籌備期最早到廣州報到的人員之一。不過因爲他當時年紀才二十出頭,也沒有特別突出的個人技能,所以在穿越之後並沒有立刻被執委會委以重任,而是將他留在了勝利港,在民政和商務兩個部門兼差做事。因爲陰差陽錯失去了早期的幾次外派機會,譚舉任便一直留在三亞這邊效力。
當然了,雖然失去了早期搶佔山頭的機會,留在三亞任職倒也不見得是壞事,除了生活上時時處處都能享受到的巨大便利之外,在這裡可以更方便地接觸到高層,對於各種政治風向的把控也會比身處外地的官員清楚得多。八年下來,譚舉任的工作資歷已經刷得差不多,所欠缺的也就是一個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了。
穿越衆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獲得更大的權力和上升空間,最有效的莫過於兩條路,一是成爲某個部門的領導或是技術領域獨當一面的人物,而譚舉任的狀況顯然不太符合這樣的路線,所以他只能選擇第二條路,那就是外放到三亞之外的地方去擔任地方官。
但海漢疆域雖大,地方行政一把手的位置卻比較有限,如果不算海南島本地,那麼分佈在海外的殖民地加上駐大明辦事處,一共也就二十來個地方。而這些地方要嘛早就有人佔着位子,要嘛就是處於軍管狀態,根本就沒位子,所以這第二條路,也不是隨時都能走得通。
譚舉任長期在勝利堡工作,對穿越衆內部的升遷調任看得多了,也很清楚自己的上升通道還欠缺“執政地方”這把梯子才能繼續往上走,只是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他也只能耐心地等待時機出現。直到去年年底執委會高層開始重新討論南海殖民地的發展問題,譚舉任聽到這消息就知道自己的等候多時的機會終於要出現了。
海漢在南海的諸多殖民地中,還有好幾處地方仍是處於軍方的管理之下,但這些地方遲早要軍政分開,將地方事務交還給行政單位來管理。而按照海漢一貫的行事原則,海外殖民地的行政一把手肯定要由穿越者來擔任,過去是駐軍長官兼任,而今後這個職位就要交出來委任給新人了。
海漢對外派人員的選拔都是本着主動報名加執委會指派的雙重操作模式,譚舉任自知人微言輕,個人影響力有限,要指望執委會直接指派自己外放任職是不太現實的事,所以他就選擇了主動報名,先確保自己有進入選拔名單的資格。
這次譚舉任沒有再像以前一樣錯失機會,很快寧崎便找他進行了單獨談話,確認他的決心和分配意向。譚舉任自知機會難得,便主動提出要去最艱苦偏遠的地方履職。這也是外放官員刷資歷和功勳最快的途徑,待夠兩三年之後,或許就能迎來更大的提拔了。譚舉任正當壯年,這點時間也等得起,只要好好表現,今後未必沒有機會進入部委乃至更高的權力機構任職。
在綜合考量了候選人的個人狀況和殖民地的實際需求之後,譚舉任終於如願以償,被列入了這次南下的官員名單當中。等到開春,各方面的準備工作到位之後,他便要隨船隊南下,前往南海某地擔任行政主官。
譚舉任得到通知之後也是大喜過望,不過在執委會正式公佈人選名單之前,他還是必須得保持低調,以免出現節外生枝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