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尊德下令通知海漢出兵,到形勢逆轉,民團軍擊退海盜收復瓊州島上失陷的城池,前後不過才半個月時間,但對於一直苦苦等候消息的王尊德來說,卻每天都是如坐鍼氈。如果瓊州島真的被一羣海盜攻佔——哪怕只是半個島,王尊德也無法推卸作爲兩廣總督需要承擔的責任,到時候卸任都是輕的,搞不好還會被貶職責罰。
民團能夠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就收復失地,毫無疑問已經超過了王尊德的預期,他本來只期望海漢人能夠在府城協防,一直撐到大陸這邊完成兵力調集之後趕去增援爲止。然而大陸地區的兵力集結並不是那麼順利,截止兩天前,王尊德下令調集的軍隊只有七成到位,兵力尚不足萬人,而所需的隨軍物資則只有五成到位。
這樣的準備狀況,王尊德可不敢下令讓軍隊開拔去瓊州島,那邊的城池已經丟了,駐軍也被打散了,要是一個不小心再把大陸的援軍摺進去,那就很難再向朝廷隱瞞真相了。
王尊德心中興奮,忍不住站起身道:“先派人去瓊州島驗證戰果是否屬實……且慢,海漢人不是有千里傳訊之術嗎?讓他們通知瓊州官府,速速將戰果統計之後呈報上來!”
“大人……”劉遷小心翼翼地說道:“海漢人還附有一些建言,望大人能夠予以採納。”
“說吧,可是討要官職?待戰果清點之後,本官自當上書朝廷,爲其請功。大了不敢說,封幾個千戶,本官還是能辦到的。”王尊德捻着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
瓊州島亂了這麼一通,駐軍也不知被打散了多少編制,但戰後清算,肯定是有軍中將領要出來背鍋的。到時候騰幾個千戶位子出來,安頓海漢人的軍頭,也是清理之中的事情。反正大明這兩百多年在瓊州島上隨意冊封的民間武裝也不是少數了,幾乎每個大點的黎苗山寨都有世襲官職,朝廷再封幾個頭銜給海漢人也不會少塊肉——說不定還能就此多出一支可加以利用的武裝力量。
劉遷不得不再次提醒道:“大人,那些海漢人……對我朝的官職並無興趣。”
“唔……”被劉遷這麼一提醒,王尊德也想起海漢人一年前就曾經謝絕過廣東官府的冊封,要是他們打算討個官來做,那個時候就已經鬆口了,不會等到如今這個時候。
王尊德沉吟道:“莫非是此次作戰開銷太大,想找朝廷要些補償?若他們有這個想法,那日後倒是可以在貿易上加以照顧。”
王尊德所能做到的極限,頂多也就是讓海漢以後需要向官府上繳的各種稅賦減免一些,變相來給予一些經濟上的補貼。至於要讓官府從官庫中拿錢倒貼民間武裝,那肯定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劉遷遲疑道:“錢財方面的事情,其實海漢人也並不是特別計較,這次大人下令在省內調兵,籌集物資,海漢人也捐了五千兩銀子。卑職認爲海漢人花錢並不摳門,他們所提的要求,與錢財並無直接干係。”
“那到底他們所求何事?”王尊德聽到這裡也有些納悶了,一不要官職,二不要錢,這些海漢人不是一向都以精明著稱,怎麼突然之間就變了路數?
劉遷應道:“海漢人稱這些時日雖然奪回了幾處城池,但由於賊寇兵力遠勝民團,因此鄉間還多有流寇逃竄,而瓊州各縣的駐軍已被打散,一時難有作爲。此外海漢民團還有大量傷兵需要就近醫治療養,故海漢人申請能夠在遭遇匪災的各地城池駐軍,以進行善後事宜。”
王尊德想了想,覺得這也是情理之中的要求,便點點頭道:“此事可行,不過他們在每座城池內的駐軍不得超過兩百人,其餘人員可在城外駐紮,以免節外生枝。”
劉遷應了一聲,又繼續說道:“海漢人還有一個要求,便是要大人以朝廷名義發個告示,讓民團在當地能夠有權限處理海盜餘孽和姦細,並代理地方上的政務。”
“有很多海盜奸細?”王尊德沒有急着表明態度,而是先反問了一句。
劉遷答道:“據海漢人傳訊所說,僅在府城之內就抓捕兩百餘人。若不是他們及時趕到,恐怕就被內應鑽了空子開城門放賊寇入城了!
“賊寇竟然如此猖獗!”王尊德也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儋州、臨高、澄邁等地的官府衙門據說都已經毀於戰火之中,儋州的黃知州在城破之時便自盡殉國了,而臨高、澄邁等地的官員,也都被賊寇擄走,暫時不知下落。這些地方的政務軍務,目前都是由海漢人在代管。至於具體的官員缺額情況,估計還需要一些時日纔能有詳細結果報上來。”劉遷按照海漢人給他準備好的說辭,一步一步地對王尊德進行着勸說。
這次海漢人送來戰況通報的時候,也沒有打着空手來,劉遷在海漢銀行的帳號上憑空加了二千兩銀子,條件就是讓他說服王尊德,同意海漢接下來所提出的一些條件。劉遷雖然已經察覺到了海漢人花錢買自己當說客的不軌企圖,但前面已經收了好幾千兩銀子,海漢人承諾今後還會有大把的銀子,劉遷實在是抵抗不了這樣的誘惑。
何況海漢人還給了他一條後路,如果今後王尊德因爲之前的事情遷怒於他,海漢便會保全他全家老小去往瓊州島,接受海漢庇護。
現在廣東有哪些人接受了海漢的庇護,劉遷還是有數的,無一不是省內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而海漢這個庇護可並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的,當初番禺李家莊被流寇軍圍困,連官軍都不敢出兵去救,最後還是海漢人出兵解圍,原因就是李家早就被納入了海漢庇護之下。打那之後,海漢人的庇護,就如同是一道咒語,吸引了不少缺乏安全感的大戶人家加入到海漢的貿易網絡當中。
既有銀子可拿,又有後路可退,劉遷真的找不到一條拒絕海漢人的理由。於是他就收了銀票,再次充當了說客的角色。
本來劉遷認爲海漢人的這種措辭未必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何夕告訴他,這其中的關鍵便是雙方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對等。現在瓊州島的一切都在海漢掌控當中,而兩廣總督唯一所能得到的信息來源卻是海漢這邊。瓊州島與大陸之間的所有官方信息渠道都已經被海漢封鎖,要等到民間渠道慢慢將瓊州島上的狀況傳到大陸這邊,至少也是一兩個月之後的事情,而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海漢完成自己的計劃了。
換句話說,王尊德現在所能瞭解到的信息,只是海漢想讓他了解的內容而已,而他能夠憑藉這些信息作出的決定,也就很難逃脫對海漢有利的方向了,充其量只是有利的程度不同而已。
劉遷這樣說了之後,王尊德果然大爲焦慮:“若是地方上沒人主持政務,那是萬萬不可的,你速速擬好文書,讓府城先派出人員前往各縣臨時代爲處理,海漢當可派人協助。另外讓海漢人趕緊統計官員傷亡狀況,也好趕緊上報朝廷,調配人手彌補缺額。”
何夕在看過總督府發出的公文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可比我們當初計劃的還要順利多了!王尊德根本就沒起什麼疑心,還在催着我們趕緊辦事!”
旁邊坐着的馬力科應道:“王尊德也沒辦法,這大概是他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了。他要想了解實情,除非親自跑到瓊州島上去看。他要是真敢去,那我們就索性把廣東一起給佔了!”
“佔了也沒辦法治理。”何夕笑着搖搖頭道:“這次佔領的地區,縣城最少配置三個人的領導小組,州城五人以上,府城是邱元帶了一個工作小組過去,據說總攬整個瓊北地區的建設規劃。這一口氣就從大本營又分出去好幾十個人,還僅僅就是一個瓊州島而已。要佔廣東,那估計很多地方都只能交給明人自己打理,執委會能放得下這個心嗎?”
“你說的也有道理。”馬力科點點頭對何夕的看法表示贊同:“歸化民幹部現在雖然也培養了不少,但多數只能照章辦事,能獨擋一面的人還是太少。上次回三亞開會,我跟陶總也討論過這個幹部儲備的問題,他認爲起碼還要兩到三年的時間,鞏固好我們在瓊州島的統治,完成基層歸化民幹部的儲備,才能繼續向外擴張。”
“兩三年能走完這幾步就算不錯了。”何夕盤算道:“打完瓊北之後,怎麼把島上這二十多萬人口全部變成歸化民,就是執委會要頭疼的事情了。這事說難不難,但說簡單也不簡單,短時間內肯定是完不了這項工作。”
“這事暫時也輪不到我們來頭疼,還是先把手頭的事情辦好吧,趕緊給大本營發電報,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馬力科起身道:“這個時候,我也得出去放放風了。”
馬力科所謂的放風,也是後續計劃的一部分。瓊州島出了這麼大的事,數個州縣被攻破,當地的官府被搗毀,大量官員不知去向,廣東官方對於這種狀況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等局勢平靜下來,廣東這邊肯定要選派一批官員去瓊州島上填補空缺職位。而選派哪些人去,這對於海漢在瓊州島的統治肯定會有很直接的影響,因此駐廣辦可不會坐視機會錯過,而是要主動出擊,由馬力科出面向一些選定的大戶通氣吹風,讓他們背後的官員能夠早點開動起來,搶佔先機。
駐廣辦提前選定的人,自然都是與海漢利益密切相關的既得利益者,這些人即便是拿到朝廷吏部補缺的調令去瓊州島上任,海漢這邊想要控制他們也會更爲容易一些。
而正如何夕所預料的那樣,大本營在接到駐廣辦發回的電報之後並沒有輕鬆多少,執委會反倒是爲此連續召開了兩晚的會議,討論接下來在瓊北地區的策略。
其實大的方向早在行動之前就已經確定,無非就是控制軍政大權,逐步吸納當地民衆進入海漢體系。當然這些工作在攻打瓊北之前就已經在進行,現在只不過是把檯面下的手段公開化,以加快海漢制度推廣的速度。
但就算是大的目標一致,也仍然還是會有不少的分歧產生,比如瓊北各個城池是保持現有的社會制度,還是立刻就在當地開始推廣海漢的這套制度,其實還是有不同的意見存在。
贊成者認爲目前就應該趁熱打鐵,趁着民心朝向海漢的時候,儘快完成當地的政權交接,讓民衆能夠早點開始適應海漢的社會制度。而反對者則認爲過於急躁的操作方式會讓民衆感到不安,甚至有可能會激起民變——特別是考慮到瓊北地區有大量的地主階級,冒然在當地推行海漢這套土地公有制,肯定會遇到很大的壓力。雖說有海漢民團的部隊在北方坐鎮,要對付普通的地主武裝輕而易舉,但執委會並不願意在已經取得控制權的區域內再搞大規模的武裝鎮壓。
最後經過討論,在瓊北的制度推廣還是要分兩步走。先在各處城池內建設起海漢的民政管理機構,實現對當地的實際掌控,肅清那些對海漢懷有明顯敵意的不安定人員和勢力。第二步纔是在當地推行海漢的社會制度,經融體系等等。至於所有人都很關係的土地問題,執委會認爲目前立刻強行推廣還是不可取,至少要等到海漢在瓊北地區的統治穩固下來,再作打算。考慮到政權交接中可能出現的實際狀況,這個緩衝期被暫定爲半年。
軍方對此的看法是,這是執委會中激進派對溫和派的一次妥協,但作爲激進派天然一員的軍方,這次卻很難得地鬆了一口氣——這個緩衝期應該可以幫他們省去不少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