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越來越多的線索指向了日本平戶藩,困擾海漢數月的案情也逐漸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當然對於出兵一事,執委會最終的意見是讓情報部門設法繼續調查相關線索,而軍方則以謹慎持重的態度開始進行備戰工作。
以海漢軍的實力,要在戰場上打贏平戶藩這種地方割據勢力並不會太困難。但獲得戰爭勝利並不意味着就解決了目前所面臨的問題,海漢並不清楚十八芝餘黨在平戶當地的影響力和經營規模到底有多大,未必能通過一場戰爭就徹底消滅掉這夥人。
所以對海漢情報部門來說,近期必須得加緊運作,儘可能多地收集相關情報,以便爲軍方制定作戰計劃提供足夠的參考信息。
雖然情報部門在此之前並未向日本派駐人員,但只要想想辦法,也還是能夠從其他渠道收集一些相關信息。畢竟與日本保持貿易往來的並不只有荷蘭人,大明纔是日本最主要的貿易對象。此外在朝鮮南部,也有商人與日本的對馬島、壹岐島和平戶長期保持着貿易關係。
不過隨着海漢近期在各地陸續動手,清理了對手在各個貿易港所部署的暗樁,相關的消息或遲或早肯定都會傳到平戶,這個時候再向當地派出情報人員無疑風險極大。所以安全部也沒打算在這個差事上跟軍方爭功了,乖乖把偵察任務讓給了軍方。
執委會開完碰頭會的當天,遠在朝鮮大同江基地的王湯姆便接到了三亞發來的電文,要求他儘快部署行動,對平戶周邊的環境展開偵察。
“這幕後主使居然跟十八芝有關,看來當年的賬還沒有算完啊!”王湯姆將電文遞給錢天敦,對近期在福建海峽地區所取得的調查進展表示了感慨。
錢天敦很快便掃完了電文內容,沉聲應道:“想不到當年的漏網之魚還能弄出這麼大的響動!我沒記錯的話,攻打宮古島的戰役可是你指揮的!”
王湯姆道:“當年海軍條件有限,又不可能在海上把宮古島團團包圍起來,再說我們發動最後的攻勢之前,就有一些人從島上出逃了。”
錢天敦這當然只是在說玩笑話,1633年由王湯姆指揮的宮古島戰役其實並沒有出現過大的失誤,整個戰鬥過程也進行得比較順利,十八芝的大頭目一個都沒逃掉。戰後論功行賞,王湯姆作爲指揮官可是被執委會記了頭功。
當時海漢海軍的艦隊規模遠遠不能與今時今日相比,後勤保障有大部分都是交給了許心素的福建水師負責,才得以讓作戰行動順利實施。但在戰役結束之後,後勤已難以支撐海軍艦隊繼續在海上搜索追擊從宮古島逃出的十八芝餘黨,所以也只能草草收場了。那時海漢和許心素都認爲十八芝的重要人物悉數被滅,所以對於趕盡殺絕也就沒那麼執着,達成目的之後就收兵了,卻沒想到後來會養虎爲患,讓這夥人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錢天敦也不以爲意,笑了笑轉移了話題:“如果要派出偵察部隊前往那個地區,後勤補給方面可能就得靠朝鮮人提供協助了。”
王湯姆點點頭道:“釜山或者濟州島,得從中就近選一處地方當臨時基地才行。”
大同江基地位於朝鮮半島西北部,離日本平戶島有大約兩千裡的航程,考慮到偵察任務很可能要在該地區持續一段時間,就近找一處港口充當臨時補給處就很有必要了。朝鮮半島南端有相當多的天然港灣,不過要論目前條件最好的港口,那還是要數釜山港了。
這裡有天然形成的海灣爲建設港口提供了極佳的條件,同時因爲釜山距離日本北九州和對馬島相當近,所以這地方從十五世紀開始便設置了具備對日貿易和外交職能的倭館。1592年日本發動壬辰倭亂,通過武力手段一度佔領了釜山,並試圖將其吞併爲殖民地。不過十多年後朝鮮又從日本手上奪回了釜山,目前仍是兩國貿易的主要交易地點。
從釜山港向南渡過海峽,就是平戶藩所在的平戶島了,距離大約四百里,而且還可以在當地順帶打探目前兩國間的貿易狀況,以及其他關於平戶的消息。不過日本在釜山也有許多耳目,如果海漢海軍的艦船出入釜山港,毫無疑問將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可能會過早暴露海漢在對馬海峽用兵的意圖。
而相較於釜山港,位於朝鮮半島南端外海的濟州島就沒那麼起眼了。這地方離半島海岸大約兩百里,離平戶大約四百餘里,雖然沒有類似釜山那樣的天然良港,但這裡卻是恰好位於大同江基地去往平戶的航線上,非常適合充當補給港。
而對於海漢軍方即將採取的行動,濟州島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優勢”,就是這個島沒有設立貿易機構,所以也沒什麼日本人會到島上活動,海漢戰船如果在此停靠,暴露行跡的可能性要比去釜山小得多。
這兩個地方算是各有利弊,王湯姆也沒有立刻就作出決定,而是打算先跟朝鮮官方溝通一下,看看安排在哪裡更合適一些。不過出於保密的需要,王湯姆並不打算過早向朝鮮官方告知行動目的。
錢天敦想起一事,又對王湯姆道:“我記得宮古島戰役那一年,陳一鑫好像帶隊去過九州島附近。”
王湯姆點點頭道:“你沒記錯,他當時帶隊考察了九州島和朝鮮半島南部。關於平戶的狀況,他知道的情況可能比我們倆更多一些。不過爲這事就把他從遼東調過來的話,未免太小題大作了,我看發個電報過去問問他,對當地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
錢天敦道:“說到電報,三亞發來這電報上提到的另一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王湯姆微微搖頭道:“就一句話,不好辦。”
錢天敦所說的另一件事,便是執委會希望他們能通過與朝鮮高層的接觸,來判斷針對李凒的襲擊事件背後是否有來自朝鮮國內的指使者。但這差事說來容易,辦起來卻極爲困難,王位繼承權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極爲敏感的話題,哪怕海漢目前是朝鮮最爲重要的盟友,關於其王位繼承的安排也不好直接插手干涉。如果主動過問相關的消息,很可能會讓國王李倧誤會了海漢的意圖。
而朝鮮政壇高官對此也十分謹慎,不管是金尚憲還是崔鳴吉,他們都並不歡迎海漢介入到本國的王權交接當中。如果李凒在海漢遭遇未遂襲擊的事件與他們中的某一方有關,那必定也會設法阻撓海漢在朝鮮展開相關調查。
根據這大半年在朝鮮的感受,王錢二人都能感覺到朝鮮王室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風平浪靜。雖然國王李倧早早就指定了大兒子李凒爲世子,但隨着李凒遠赴海漢留學,二兒子鳳林大君李淏和小兒子麟坪大君李濬也順理成章地開始在景福宮學習治國理政的方略。
李倧作出這樣的安排當然無可厚非,作爲一個國家的統治者,他不能將寶全部押在遠赴海外的大兒子身上,萬一他在海外有什麼變故,或是國內局勢發生突變,必須得有其他人能夠撐起大局才行,所以第二第三順位的繼承人也要學習如何去做一個合格的國王。
李凒這兩個兄弟有沒有野心不好說,但他們各自身邊有追隨他們的各色人等,這些人肯定會希望自己侍奉的王子上位,然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能因此而跟着升官發財。而爲了達成這樣的目的,說不定就會有某些野心家策劃用非正常的手段去奪取本屬於世子李凒的王位繼承權。
朝廷上的派系之爭,其實也已經延續到了王位繼承人的競爭,禮曹判書金尚憲支持世子李凒,而吏曹判書崔鳴吉則認爲鳳林大君李淏年少有爲,更適合世子這個稱號。支持老三李濬的官員雖然影響力不及這二位,但也在悄悄地替李濬做一些鋪墊工作,萬一他兩個兄長哪天想不開犯了什麼錯,那機會可不就輪到李濬頭上了嗎?
至於海漢方面,那當然是首選目前在三亞留學中的李凒。留學這事本來就是由海漢一力促成,目的是讓李凒在留學期間接受海漢灌輸的各種觀念,從而在今後的執政立場上傾向於服從海漢的意見。
執委會認爲在李凒學成歸國之後,將會進一步鞏固朝鮮與海漢之間的外交關係,在軍事和貿易領域進一步加強合作關係,有助於海漢進一步增強在東北亞地區的影響力。至於另外兩位王子,或者其他繼承順位更靠後的王室成員,目前都暫時不在海漢的考慮對象當中,如果這些人想要爭搶王位,那大概很難得到海漢的認可和支持。
當然朝鮮人其實也清楚海漢一直屬意昭顯世子,並且會在其學成歸國後加大對其的支持力度,所以其他人如果想奪權上位,那最理想的機會就是昭顯世子突然沒了,這也正是海漢爲何會懷疑朝鮮國內有人蔘與策劃實施對李凒的襲擊。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海漢可以用一些手段去扶持李凒上位,但卻很難直接插手干涉王室內部的權力紛爭。所以當錢天敦問及此事,王湯姆也只能表示自己對此很頭疼。
“總不能把你這話給三亞報回去。”錢天敦道:“再怎麼難辦那也得想辦法啊!我看要不我們去一趟漢城,再探一探李倧的態度。”
王湯姆道:“李倧自己就是靠發動宮廷政變上位的,所以他肯定會防着有人用類似的方式搶班奪權。我認爲他現在雖然給了老二老三一些機會,但對於繼承人的選擇應該還會傾向於李凒,畢竟繼位者得先取得我們的支持,纔能有效維持朝鮮國的穩定。但保留另外兩個兒子的繼位機會,也可以給李凒製造一些危機感,順便讓某些居心叵測的王室成員和大臣早點暴露出來。”
“李倧有你說的這麼老謀深算?”錢天敦有些不敢相信王湯姆的判斷。
王湯姆道:“這個人骨子裡還是挺精明的,你想想看,他這些年在幾個大國之間來回改變立場,最終還保住了自己的國家,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李倧這個國王當得的確不輕鬆,他在1623年發動宮廷政變推翻伯父光海君上位,直到兩年之後才獲得了明朝的認可和冊封。而在位期間的內憂外患幾乎從未停止過,1624年的李適之亂讓李倧連夜逃離漢城避難,1627年的丁卯胡亂中,朝鮮也是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被迫在江華島與後金簽署城下之盟。
在這種外部環境下,朝鮮還得在明金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一邊作爲藩國嚮明朝稱臣沒,一邊又與大明的死敵後金修好。到前年海漢軍在遼東站穩了腳跟,眼瞅着後金出現頹勢的朝鮮又果斷抱上了海漢這條大腿。
最後還是皇太極先忍不下這口氣,準備了十萬大軍親征朝鮮。如果不是海漢出兵及時,替朝鮮擋下了這波攻勢,朝鮮這個時候估計也就跟原本歷史上一樣,早就淪陷在清軍的鐵蹄之下了。
但正是因爲李倧居中操作得當,頂着手下官員主戰派和主和派吵翻天的壓力,竟然硬生生在如此複雜的國際形勢中生存下來,成功保住了朝鮮的國祚,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本事了。王湯姆最近閒下來仔細研究過朝鮮近十幾年的狀況,纔會對李倧的實力作出這樣的判斷。
他認爲以李倧的執政風格,一定不會讓國內局勢因爲繼承人的紛爭而陷入動盪,不管是送李凒出國留學也好,讓老二老三學習治國也好,這些狀況應該都在其控制之下。對於繼承人的選擇,李倧應該不會有什麼搖擺不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