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們需要有你的幫助,才能拿下聖多明哥城?”高橋南面無表情地問道。他並不喜歡接受別人的討價還價,何況這個對象的身份還是戰俘。如果德爾加多想要以此來要挾海漢,那可就是打錯如意算盤了。
“小人不敢,只是這城堡中尚有數百守軍,火槍火炮若干,若是貴軍強攻,死傷定然難免。”德爾加多說了幾句,見高橋南沒有出聲駁斥自己,便繼續接着說道:“小人有一計,可讓貴軍不需付出死傷便能拿下此地。”
高橋南越發覺得這傢伙心機太重,句句話都是在揣摩自己的心思,不過出於大局考慮,他還是得聽一聽這傢伙到底是有什麼花樣。
德爾加多得到高橋南授意之後,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脣道:“這位將軍或有所不知,這城中軍政大事分別由兩名敵酋掌控,主政者名曰格斯曼,主軍者名曰洛佩斯。其二人一文一武,行事也是一軟一硬。那格斯曼並無幾分戰意,聽說昨日開戰之後還試圖要讓洛佩斯派人送他出城逃亡。而城中防禦之事,皆是那洛佩斯一人掌控。以小人之見,或可說服格斯曼投降保命,獻城與貴軍,即可免去這場兵戈之爭。”
高橋南卻沒有接他這個話頭,只是一臉古怪地看着他道:“你一個呂宋土人,起了個西班牙名字,說的卻是漢話。對你而言,應該也沒有什麼效忠的對象,誰強你就依附誰,我這樣理解沒錯吧?”
德爾加多應道:“小人只求活命,並無它意。”
高橋南微微搖了搖頭,像這樣的小人物在他眼中真的已經如同螻蟻一般,決斷其生死不過只是在一念之間。他先前本來很是反感這傢伙兩面三刀的做法,還是階下囚的身份就稱自己的上司爲敵酋了。但聽到這句話之後,卻又聯想到了自己當初做海盜時在勝利港被擒獲的經歷,又何嘗不是爲了活命才投效了海漢。這德爾加多雖然有些小本事,但在這亂世中卻難以出頭,只能輾轉於各方強者之間,在夾縫中求生存。至於說他動的那些小心眼,高橋南一眼就能看穿,並不能起到什麼實際的效果。
“那你打算怎麼做?想讓我放你回去當說客?”高橋南追問道。
德爾加多應道:“口說無憑,小人還需要將軍手書一封,以免那敵酋格斯曼不信。只要將軍能承諾留他性命,想必此人多半都會選擇投降。”
“他想投降也沒用,帶兵的那位說了纔算。你打算怎麼應付?”高橋南繼續問道。
德爾加多這次稍稍猶豫了一下,纔開口應道:“洛佩斯此人心志堅定,不易勸服,小人以爲,需直接除掉他才能讓另一敵酋格斯曼接管城內兵權。”
“你能做?”高橋南這下倒是對德爾加多有些刮目相看了,即便放他回去當說客,也沒人能夠從旁協助他,不管是耍嘴皮子還是動手刺殺,都得由他獨力完成。在這種狀況下他還敢提出這樣的主意,足見他也不是什麼膽小怕事之人。要是刺殺失敗,這德爾加多的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當然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他的方案僅僅只是停留在口頭階段,回城之後便立刻轉換立場又站回守軍一方。反正同時出城的其他人都死的死抓的抓,並沒有人能夠與他對質城外所發生的事情,重新得到守軍的信任還是有很大的機會。不過這樣做無異於苟延殘喘,等到海漢攻破城防,他肯定還是得再次面對高橋南,到時候可就不是靠着巧舌如簧還能二次矇混過關了。
德爾加多應道:“若是能近身之後用利刃攻其不備,至少有七成把握能一擊致命。”
高橋南點點頭道:“你倒是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啊!那之後你要如何脫身?”
“小人會先與格斯曼商議好,動手之後立刻由他接管現場,或可保下一命。”德爾加多自己也很清楚這樣做的風險有多大,但他還是想以此來搏一個出位的機會。
高橋南搖搖頭道:“你當着格斯曼的面幹掉了城裡的指揮官,他如果留下你的命,回到雞籠港之後如何向上頭交差?只要有其他旁觀者在場,這事肯定無法瞞天過海。若我是格斯曼,第一件事就是將你處死,越快越好,免得你走漏了我與城外敵軍暗中交易的秘密。格斯曼只要獻出城堡就可以保住性命安全離開,留你何用?”
德爾加多愕然無話,他雖然有些小聰明,但對於上位者的心態揣摩卻只能想當然,畢竟所處的位置和環境不同,他很難設身處地的考慮到上位者的價值觀。如果他真打算按照自己所說的計劃去做,那麼格斯曼爲求穩妥,肯定不會留下德爾加多這個知道內情的定時炸彈。但這樣的考慮方式,高橋南能懂,德爾加多卻根本想不到。
高橋南又道:“我看你也是一個有勇氣的人,那爲什麼要卑躬屈膝地向我們投降?”
德爾加多回過神來應道:“小人只是不甘一身本事無法施展,投軍三年,立功不少,卻連個隊長都沒混上!”
“你覺得爲海漢效力,就能混出頭了?”高橋南聽了這個答案也不禁有些吃驚,他倒是沒想到這傢伙主動提出協助攻城竟然不單是爲了保住性命,還有改換門庭搏一把的念頭在裡面。
德爾加多看了看旁邊幾人,繼續說道:“這幾位在山中追捕小人的軍爺,雖然也說漢話,但小人卻聽得出他們大概並非漢人,多半也是出身南海某地。既然他們做得,小人自然也做得,適才將軍也聽這幾位說了,小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抓到的普通貨色。”
高橋南心道這傢伙的觀察力倒的確不錯,偵察排這些老兵幾乎悉數都是安南出身,雖然會說漢話,但發音始終與明人有些差異。德爾加多能在當下的環境下還注意到這種細節,心理素質倒是讓人刮目相看。當然了,德爾加多大概想不到的是,眼前這位個頭不高的海漢軍官其實也並非海漢人或者明人,而是一名日本人。實際上此次行動中的所有參戰人員,連一個真正的海漢人都沒有,全是歸化民。
偵察排長倒是沒想到自己剛纔的吹噓成了這傢伙和營長討價還價的資本,當下便怒道:“你還真以爲你本事大啊!把他解開,老子一里地之內追不上你,就改跟你姓德!要比劃拳腳也行啊,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幾斤幾兩重!”
德爾加多跪在地上,不緊不慢地應道:“小人雖說沒受過什麼正規訓練,但自小便在山林中與野獸搏殺,倒也有些經驗。若是軍爺想要過過招,小人也樂於奉陪。”
“行了!你們要私鬥我不管,但不是現在!”高橋南當然沒興趣看這兩個傢伙吵架,立刻便出言阻止了他們:“我現在要的是拿下聖多明哥城,其他問題都放到以後再說!”
高橋南轉向德爾加多道:“你若真是有心投效我們,那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若做到了,我便在軍中留一個位置給你!若做不到,那就對不起,就算你能活到城破之時,我也不會再用你,只能把你送到安南去挖煤了。”
德爾加多用力地點點頭道:“小人定盡力而爲,請將軍示下!”
“你剛纔說的那個方案,的確有不少毛病,不過當下時間緊迫,我也沒空慢慢制定另一套解決方案出來,就在你的計劃上做些改動,你照着去做便是。”
接下來高橋南便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向德爾加多講解了自己的新方案。德爾加多聽完之後雖然仍然有些半信半疑,但當下的狀況也由不得他去懷疑高橋南的計劃是否真的能夠實施,只能先統統記下來再說。
高橋南講解完計劃之後,便讓人取來筆墨,寫了一封密信,準備作爲德爾加多勸服城內敵酋投降的道具。爲了能夠確保密信內容不被曲解,高橋南還特地讓翻譯來了一趟,照着內容謄抄了一遍西班牙語,一併裝進信封蓋了蠟印。
高橋南寫信期間,重獲自由的德爾加多終於獲准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不過當他注意到帳篷外的景象時,脖子就再次僵住了。
德爾加多看到由四頭耕牛拖動的一門巨炮正在緩緩地前行,炮管長度約摸一丈有餘,粗大的炮口估計能直接把他塞進去。或許是因爲炮身太過沉重,兩邊還得不停地在車輪的前進方向墊上手臂粗的木棒,以免車輪下陷。
前一天的攻城炮擊,德爾加多也是親歷者,看到了海漢軍是如何以五門炮壓得城頭上的守軍擡不起頭來。然而昨天那幾門炮跟現在所見的這門巨炮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了。以這巨炮的尺寸,炮彈打到城牆上只怕三兩下就能震塌一大片了。海漢軍昨天只是炮擊而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看樣子就是在等這巨炮運來。
“這玩意兒嚇人吧?”
德爾加多耳畔傳來一句得意的腔調,他轉頭一看卻是剛纔與自己怒目相向的偵查排長,便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在他的有生之年中,的確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尺寸的巨炮,要說沒有受到震撼衝擊,那肯定是騙人的。
偵察排長傲然道:“你肯不肯爲我們出力,都不會改變這場戰爭的結果。像這樣的攻城炮,我們軍中有得是,不信你看看後面!”
德爾加多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後面遠遠地還有同樣的運輸隊伍,而且看樣子運來的巨炮還不止一兩門。看來海漢人開戰前就已經做好了強攻的打算,否則不可能這麼快就把這種沉重的巨炮部署到位。如果城內的守軍拒不投降,那麼等待他們的大概就是海漢軍以巨炮轟城,直接將城牆轟塌之後一擁而入了。
“你事情辦得好,我們就節省點彈藥和時間,你辦得不順,那就只能靠着這些大傢伙開路了!”偵察排長不無賣弄地問道:“你覺得城內的西班牙人看到這玩意兒出現在城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德爾加多沒有回答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如果是格斯曼,大概會直接促使他做出投降的決定,如果是洛佩斯,應該也能極大地動搖其守城的信念。畢竟在這種怪物面前,誰會傻到自認爲能夠抗住它的攻擊?
“德爾加多!”
高橋南的召喚讓他從走神狀態回到現實,趕緊應了一聲。
“今天入夜之後,你便帶着這封信回城,至於後續的行動安排,便照我先前所說的去做。你莫要擔心其他,只管按計劃行事,待城破之後,我會上報爲你請一個****待遇。”高橋南將封好的密信交給德爾加多,冷冷地叮囑道:“但不要忘了,你首先得先活下來。”
“將軍放心,小人自會小心行事。”德爾加多接過密信,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還有,我不是什麼將軍,以後莫要亂稱呼!”高橋南板着臉糾正道。
“是是是,是小人不懂規矩。”德爾加多又再次切換到了卑躬屈膝的狀態。
入夜之後,高橋南讓人將德爾加多的個人物品也悉數發還給他,然後就看着德爾加多如同幽靈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營長,你真相信這個傢伙?”偵察排長對於高橋南的安排還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試一試對我們來說沒有損失。我們的實力擺在這裡,德爾加多也親眼看到我們的攻城炮了。只要他不是傻子,自然該明白怎麼選擇。我倒是覺得他在看過我們的裝備之後,應該是更加堅定了投靠我們的決心。”高橋南指了指偵察排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不要忘了,我們都不是漢人出身,首長們看重的不是漢人的身份,而是對海漢,對執委會的忠誠度。只要能爲海漢賣命,用一用他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