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在過去兩年北上的進程中小規模戰事不斷,俘獲的人員自然也不少,在浙江、山東兩地都有不少俘虜收押於當地的苦役營裡,舟山島上的苦役營更是多達數個,按照不同危險程度來區別收納囚犯。其中絕大部分人並沒有重罪在身,只是因爲過去所處的陣營與海漢敵對而不幸成爲戰俘,原本也只需經過一段時間的勞動改造之後就會獲釋,由海漢重新進行安置。不過現在既然南方勞動力缺口太大,那麼這些罪行不重,甚至只是因爲身份原因而被收入苦役營的人員,完全可以提前將其運往南方那些急需勞動力的據點進行安置。
在這種大環境之下,類似趙三彪這種情況的服刑人員就成爲了首批“幸運兒”,由海軍、民政部和交通部協同運作,將他們運往南方作爲移民進行安置。按照過去的經驗來推斷,他們在當地落腳一年半載之後,就會逐步意識到國籍對自己今後安定生活的重要性,其中大部分人應該都會主動提出入籍的申請。
當然可能也會有那麼一些死性不改的傢伙,到了南方之後依然會觸犯海漢法律,那到時候可就不是進苦役營這麼簡單了。南海各處據點都有不少私人投資運營的熱帶經濟作物種植園,其中的勞動力是以奴隸爲主,那環境可要比敲石子的囚犯差多了,而且勞動強度大得多,生存條件卻比牲口差不了多少。這些運去南方的人員再有犯事,多半就會被當作奴隸賣給農場主,其結局很可能就是在種植園裡活活累死。
儘管在進行這種人員輸送之後,一定程度上會減緩本地各種建設項目的進展速度,但王湯姆和石迪文認爲這也未必是壞事。這些囚犯中大部分人的身份都比較敏感,他們所知道的信息會妨礙到海漢在本地的統治,原本就不能讓其再回到浙江生活,早點把這些人運走也是好事,這樣現有的苦役營營地空出來之後,可以很方便地改造成移民營地,接納開春後就將從山東、遼東地區源源不斷運來的移民。
首批啓運的除了近八百名本地囚犯之外,還有差不多同等數量,由山東芝罘港據點送回來的俘虜。其中既有當地的土匪山賊,也有少量被俘的明軍人員,還有一部分是在登州境內及遼東皮島收羅的難民。這支運送移民的船隊從舟山出發之後,會在澎湖、香港、三亞、金蘭港幾處地點停靠休整,最終目的地是占城與安南交界處的頭頓港。
不過頭頓港也僅僅只是南海諸多處於人口短缺狀況的據點之一,所以王湯姆和石迪文商定,索性藉着這個機會,儘快將本地罪行較輕的囚犯都清理乾淨,減輕治安方面的壓力,讓舟山繼續朝着商業港而不是監獄島的方向發展。現有的六處苦役營,在進行人員清理之後只保留一處,其他幾處全部改建爲移民營地和倉儲庫房,以此來進一步加強本地的人口接收能力。
最終會被留在本地服苦役的囚犯,基本都是終身監禁,不可能再轉換身份成爲海漢國民,也沒有再運去別的地方作爲移民重新進行安置的價值。這些人的數量不多,只要集中關押就不會出大問題。而類似韓正山這樣的囚犯,其實抓回來囚禁只是要封住他的嘴而已,對海漢的威脅也極爲有限,只要離開浙江就是路人一個,將他送去遙遠的南海正好可以圓滿解決這個問題。
當然了,考慮到安全和保密問題,與韓正山同案的另外兩人肯定不能跟他送去同一個地方,必須要分開安置才行。事實上在這第一批南下的人員中,妓女翠娥就已經被帶走了。韓正山和顧輝,今後也不太可能通過官方渠道獲知她的去向,這三個人在餘生中碰面的機會大概是微乎其微了。
韓正山可想不到自己的命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由他人作出了決定,現在的處境也容不得他去考慮太長久的將來,雖然從趙三彪那裡瞭解到自己今後或許也會成爲南下移民中的一員,但他暫時還不會將此列爲自己唯一的出路。有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能夠在舟山島儘快解決自己的出路問題,避免被迫背井離鄉遠走他方的結局。
趙三彪等人被送走之後,果然他也很快被調整了監舍,跟一羣山東土匪住到了一起。不過有了先前與趙三彪等人相處的經驗,這次韓正山沒有再弄出什麼麻煩,就跟這幫人混熟了。
從這些人口中,韓正山才得知海漢軍去年已經北上山東,並且在登州站穩了腳跟。而當地官府的反應與浙江這邊類似,對於這夥外來武裝並沒有太好的應對辦法,也無力將他們驅逐出境,只能是睜隻眼閉隻眼地無視其存在。至於土匪山賊這類民間武裝,自然更不是海漢的對手,與韓正山同一囚室這些山東人說起當時與海漢軍交手的經歷都是心有餘悸,慶幸自己命大能夠從戰場上存活下來。
至於被俘之後背井離鄉來到南方,這些山東人倒是很看得開:“俺們進山當土匪,不也就是爲了求口飯吃?只要能餬口,幹啥都行!說實話這地方至少今天睡下去不用擔心明天沒飯吃,有吃有住不用冒着風險出來打家劫舍,這不比窩在山裡當野人強?”
韓正山對這種言論很是無語,他的確不太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態,也想象不出他們過去的生活環境到底是惡劣到了怎樣的程度。但很明顯的一點是這些人對於目前的囚徒生活並不反感,甚至反而有些安於現狀。而且這裡是浙江不是山東,即便是脫離了現在這個環境,他們也沒什麼求生的辦法,總不能又就地落草爲寇,所以能夠提供吃住的苦役營,在這些人眼裡反倒是成了庇護所一般的存在。只要老實幹活不鬧事,海漢人也不會對他們施加額外的懲罰,除了每天干完活之後累得跟狗一樣,其他倒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以後會不會被分配到更遠的南方,這些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反正都沒機會再回到山東了,在哪裡落腳不都一樣。他們對於未來的要求很低,低到韓正山只能感嘆一句道不同不相爲謀。
這幫山東人來到舟山的時間只比韓正山早了個把月,但按積分高低排下來,韓正山自然又沒資格競爭號頭,只能繼續當羣衆。不過他對這種安排也並不排斥,在這地方出頭與否,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他倒是對海漢在北方的種種行爲更感興趣,每天下工之後,便會與這些山東人聊一聊他們所知的狀況。
對海漢的瞭解越多就越是心驚,韓正山這才逐漸意識到這個國家可不是番邦小國,其國力足以支撐他們的軍隊在距離本土數千裡的海外打一場貨真價實的局部戰爭。海漢軍在山東的行動,比其杭州城外虛張聲勢的恐嚇可要厲害多了,光是被運來南方的戰俘就有上千人,其中甚至不乏有很多當地的明軍——當然了,明軍俘虜的關押地點是與這些土匪隔開的,以避免這些傢伙在營中發生鬥毆。這麼比較下來,海漢在浙江的行動尺度已經算是非常剋制了,如果他們真安心要大鬧一場,浙江這邊似乎也沒什麼辦法能夠有效地制止海漢軍的行動。
在進入苦役營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韓正山的上一批牢友離開七天之後,這幫山東人也以同樣的方式被調離了苦役營。與之前那批人有所不同的是,山東人明顯是將這次的調動看作了自己重獲新生的契機,對於這個安排非但沒有排斥,反倒是喜形於色,連打包行李都顯得格外的歡快。
這批山東人將要被調去的目的地安不納羣島,韓正山同樣是聞所未聞。據說其主島要比舟山島的面積大出不少,而且當地的常駐居民人口也有數千人,並非一無所有未經開發的荒島。這些山東人到了當地之後,都可以分地分房享受新移民的待遇,對他們來說肯定要比以前當土匪,現在當囚犯的日子好多了。
臨走時當號頭的山東大漢將自己的羊皮襖脫下來留給了韓正山:“聽說俺們要去那地方一年四季都熱得要命,這羊皮襖是穿不着了,就留給你吧!不過估計你也穿不了多久了!”
韓正山謝過之後,苦笑着迴應道:“是啊,過不了多久就要開春了,這衣服是穿不了幾天了。”
“俺意思是你可能等不到開春,也會被運去南邊了。”山東大漢咧嘴笑道:“俺們這批人一走,這營地就只剩下幾十號犯人了,看守說很快就會清空這裡,今後用這地方接收北邊來的移民。若是有機會到安不納島來,記得要來找俺們喝酒啊!”
韓正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接這話,他雖然內心很抗拒以新移民的身份被安排到南方數千裡之外的蠻荒地帶,但也明白這樣的命運並非他所能抗爭的對象。或許從現在開始,是該提前考慮一下今後去到南方之後的出路問題了,否則等到了那邊之後,自己又會陷入到極大的被動之中。
如果想要獲取南方的信息,韓正山也並非毫無門路,事實上他剛到舟山沒幾天的時候,苦役營裡就有官方組織的宣講活動,內容便是向囚犯們介紹南海的地區的自然環境、生活條件等等。不過那時候韓正山對於這些不相干的東西毫無興趣,雖然同一囚室的趙三彪等人都會去聽宣講,但這個活動是自願參與,韓正山就一次也沒去過。不過現在看來,或許先側面瞭解一下當地情況纔是明智的選擇。
但這個宣講活動每隔五六天才會有一次,韓正山還沒等到參加下一次的活動,新一批南遷囚犯的名單就已經公佈了,而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到這個時候爲止,韓正山在舟山苦役營裡待的時間甚至都還沒滿一個月。
韓正山大着膽子去找了自己所在營區的管教,詢問是否可以申請留在浙江。管教的回答倒也爽快:“你一定要留下來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的案子比較特殊,七年之內你是無法從苦役營獲釋的,但如果願意去南方,那麼三個月監管期一過,你就可以恢復自由,只是限定不可離開當地。半年之後就可以申請加入海漢籍,等有了海漢國民身份,你就算想回浙江也是可以的。”
當然管教也沒把話說得太明白,即便再怎麼順利,韓正山想入籍海漢,至少也是一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的心態大概就會跟現在大不一樣了。就算他還心向大明,想回來揭發海漢的“陰謀”,這種跨地區的人口流動也必須得有相關部門的批准才行,並不是他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
至於七年刑期,管教其實也就是順口一說而已,韓正山入營之後就被劃爲了要遷往南方的人員,所以司法部門根本就沒打算要給他量刑宣判,就等着批次順位到之後把他運走了事。之後的事情就是民政部門和當地管委會負責了,舟山島的司法部門也就順勢省下了這個環節的麻煩。
韓正山處於信息不對稱的另一端,哪能想到海漢這邊的規劃,不過他在公門多年,也知道衙門判罪可輕可重,其間活動範圍極大,這管教所說也未必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他被抓來這邊的時候身無分文,而且對方也不會因爲他過去的身份而賣他面子,實在沒有跟對方討價還價的倚仗。
苦苦在獄中撐七年,還是南下做個自由人,這大概就不再是什麼難以作出抉擇的選項了。韓正山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在苦役營中活到七年之後,但通過另一個選項來重獲自由卻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不管對海漢有多大的恨意,他終究還是無法拒絕自己對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