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奈對安南國的這種看法並非無的放矢,作爲最早與海漢合作的外國軍隊,安南國在內戰結束後一直都在效仿海漢的軍事制度,不僅大量購入海漢產的武器裝備,而且整個軍隊的編制、訓練方式、指揮體系,也都不斷在向海漢靠攏。
安南國近年來投入了大量的資源進行軍隊建設,所取得的效果也是十分顯著,如今安南軍在中南半島地區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強軍,而且數次出兵隨同海漢軍征戰海外,積累了不少的戰鬥經驗。
安南國從這樣的軍事合作中嚐到甜頭,現在每年都會從軍中選拔年輕軍官,送到三亞這邊接受軍事培訓。這些受訓人員在國內時便已接觸到海漢相關軍事體制,有的人甚至還能說一口海漢官話,因此到了三亞之後的適應情況普遍要勝於其他地方來的學員,訓練效果往往也是最好的。
據李奈所知,在過去幾次類似的比武活動中,安南學員的表現一直不錯,雖然沒到包攬所有項目頭名的程度,但的確是各國學員中最具實力的羣體。因此對於蘇克易的提問,李奈下意識的首選便是安南。
蘇克易聽完李奈所陳述的理由之後也是微微點頭表示贊同:“安南國如今水陸兩軍都已成型,執政的清都王又崇尚海漢,安南軍的確算得上是海漢的得意門生。有時候在外面碰到那些安南來的留學人員,我都有點分辨不清他們到底是安南人還是海漢人。”
李奈聞言笑道:“在下也有同樣的困擾,畢竟海漢國有不少國民是早年間從安南遷來,如今這海南島上就有數萬安南裔國民,海漢軍中也有不少安南裔軍人,的確不太好分辨他們的身份。”
當年安南內戰,海漢趁機在安南國大量蒐羅戰爭難民,運回自家地盤上進行安置,以填補自身發展所急需的大量勞動力。後來這些難民便大多留在了海漢,順理成章地成爲了海漢國民,其中還有不少人進了衙門當差做官。
而海漢軍中的安南裔軍人就更是不稀奇了,甚至還有像武森這樣的南越降將在海漢海軍中得到重用。安南軍派員到海漢受訓,可以說基本沒有太大的文化隔閡,這大概也是其訓練效果出色的原因之一。
蘇克易又道:“還有福建那位許大人,他歷年來也派了不少人到三亞受訓,而且與海漢高官私交甚好,要說能從海漢學到真本事的,許大人的下屬肯定得算一個了。”
蘇克易所說的許大人自然便是指福建總兵許心素了。許心素早年藉助海漢的支持,打敗了競爭對手十八芝,從此便成爲了海漢的忠實擁躉和盟友。福建方面每年向海漢購買軍火的訂單大小,參與海漢組織的軍事行動次數,派到海漢留學的軍事人員數量,基本上都與安南國相當。
只是福建距離三亞要較安南遠了好幾倍的航程,所以與海漢的交往密切程度其實不如安南,加之許心素畢竟是地方軍閥,所以對派到海漢留學的人選會有所限制,更傾向於選擇許家子弟,選拔範圍相較於安南就不免要小了一些。
這樣的差異也是兩地的環境不同所致,安南國內形勢已經安定下來,不管派來留學的是不是鄭氏子弟,回國之後也只有爲清都王鄭梉效力這一條路可走。而許心素肯定會擔心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人才,會被大明以高官厚祿給拉走,所以會在人選方面更傾向於效忠自己的族人。
長此以往,安南的受訓人員質量就勝過福建一籌了,這在過去的比武成績中也有所體現。因此蘇克易雖然也看好福建來的受訓人員,但還是將其排在了安南之後。
李奈道:“蘇兄看來對此也是關注已久,何不勸說巴達維亞的總督大人,讓他放下隔閡,與海漢國結爲盟友,今後這培訓也好,比武也好,買軍火也好,就不用再只是當個看客了!”
目前在巴達維亞執掌東印度公司大權的仍是範迪門,他在1632年與馬達拉過的戰事結束後接下了總督職位和當地的戰後廢墟,花了近五年的時間才完成了對巴達維亞城和港口的重建工程。
這幾年裡東印度公司的日子過得很是艱苦,從東亞貿易中賺到錢,大部分都投到了巴達維亞的重建工程裡。這也使得荷蘭國內的股東對東印度公司的盈利狀況很不滿意,如果不是範迪門就任之後勉強保住了臺灣大員港和日本航線,並且在此期間避免了新的戰事爆發,恐怕國內的股東早就已經派人過來將他換掉了。
但由於這幾年的發展遲滯,東印度公司在東亞地區的影響力已經大大縮水,在南海地區也無法再與海漢分庭抗禮。甚至連一直被東印度公司壓着一頭的葡萄牙人,因爲跟海漢走得更近,這幾年也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在東亞地區的貿易規模已隱隱超過了東印度公司。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只有西班牙人在此期間被海漢一步一步地打壓,甚至連他們在東方最主要的殖民地馬尼拉都已失去,被迫退到了南海深處。西班牙人目前的處境就相當於東印度公司失去了巴達維亞,短時間內已經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了。這個老對手因爲海漢的打擊而落難,倒是稍稍減輕了東印度公司所需面對的競爭壓力。
不管是東印度公司還是現任的巴達維亞總督範迪門,對於目前的處境當然都不會感到滿意,就算因爲武裝實力的差距而無法與海漢正面對決,那至少也要設法在與西方同行的競爭中佔據優勢,同時震懾住周邊區域的敵人,避免當年被馬打藍國兵臨城下的慘狀再來一次。
但現實狀況就是東印度公司連製造武器所需的鋼鐵都幾乎無法自產,不得不花費重金從海外各地進口這些原材料。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東印度公司引以爲傲的武裝艦隊和城防工事就難以完備,更無從談及復興。
這樣的困境也並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東印度公司只要願意向海漢低頭,學着葡萄牙人那樣,在東亞地區以海漢馬首是瞻,在貿易及軍事方面聽從海漢的安排,那麼也有很大希望能獲得海漢的認可,緩和雙邊關係,從而讓東印度公司回到原本的發展軌道上。
但問題就在於荷蘭人一直不願低這個頭,蘇克易也不太明白這究竟是範迪門的執念,還是遠在歐洲的那些大股東不願讓東印度公司屈服於一個新興小國之下。
因此聽到李奈所提出的建議,蘇克易只能苦笑着應道:“旁觀者清,李兄倒是看得很清楚,只是這種經營方向上的事務,在下漢人出身,在巴達維亞人微言輕,根本無從插手。”
其實蘇克易自稱人微言輕,那倒也不至於,蘇家本就是巴達維亞的漢人大族,在當地漢人羣體中頗有影響力,而蘇克易也是因此纔會年紀輕輕就得到東印度公司的招募,成爲了公司裡的特別顧問。後來又因爲他通曉荷蘭、大明兩國語言文字,便被派來同樣是漢人掌權的海漢當了常駐使者。
蘇克易會定期向巴達維亞送回報告,而這些報告內容也會成爲範迪門及公司議事會的重要參考資料,用以調整對海漢的策略。不過東印度公司是否要根本改變對海漢的立場態度,那倒的確不是他所能影響的。
李奈道:“或許李兄可以多嘗試幾個角度去勸說總督大人,畢竟你們東印度公司的經營目的是爲了賺錢,而不是鬥氣,再說跟海漢鬥,又有誰是佔到過便宜了?倒不如以其爲尊,合夥發財,你看葡萄牙人這幾年賺得多開心,那個駐三亞的公使托馬斯,如今在海漢都置辦了好幾處大農場,不用出海冒險就有穩穩的收益入賬,這難道不好嗎?”
蘇克易聽了這話,說半點不心動那肯定是騙人的。他何嘗不知在海漢經營農場種植經濟作物的長期收益穩定且豐厚,但這種生財之道卻不適合他,原因還是老問題,海漢對荷蘭人在本國的貿易活動有諸多限制,其中也包括了大型農場的經營。
蘇克易雖然本質上是個漢人,但他的確是在爲東印度公司效力,因此也在受限的範疇之內。而葡萄牙人因爲與海漢結盟,所受到的限制可就少得多了,很多荷蘭人無法進入的行業,葡萄牙人卻可以經營,蘇克易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生財之道被競爭對手逐漸蠶食。
蘇克易道:“在下又何嘗願意與海漢鬥氣,只是這天下大勢,應該也並非李兄所理解的鬥氣那麼簡單。總督大人堅持立場,想必也有其特別的考量。好在與海漢簽署和平協議之後,雙方便再無戰事發生,只要不打仗,也就沒什麼別的大事了。”
當年巴達維亞城被馬打藍大軍圍攻,蘇克易也在城中親身見證了戰爭的殘酷,他也不希望同樣的狀況發生第二次。以海漢目前的軍事實力,已經能夠跨海攻下馬尼拉這種堅城,那估計巴達維亞對其也不在話下。因此保持與海漢的和平,就相當於是讓巴達維亞城免於戰火,在蘇克易看來這可要比其他事情重要多了。
李奈聞言緩緩點頭道:“海漢人精明,荷蘭人其實也並不遜色多少,否則又何須對其加以各種限制……天下大勢,的確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蘇兄言之有理!”
其實對於國際形勢走向,李奈要遠比蘇克易看得更明白,不過他的意圖只是想借機說合雙方,並不想以海漢的真正實力來對蘇克易進行恐嚇,所以他的說辭並不激進,即便明知蘇克易的某些看法比較片面,他也不會主動點破,而是順着對方的話頭慢慢遊說。
蘇克易感慨道:“知我者李兄也!其實能不能跟海漢完全和解,在看我看來都可以慢慢談,但東印度公司與大明之間的貿易,完全可以在現有水平上再作提升。福瑞豐乃是廣東第一商號,若是能包攬東印度公司在大明的採購訂單,那對我們雙方也都會有極大的好處。”
蘇克易這轉折略顯生硬,李奈聽在耳中,自然立刻便明白了對方的意圖所在——東印度公司在海漢這邊虧掉的貿易份額,完全可以設法在大明找補回來。當然前提是得在大明有福瑞豐這樣有足夠實力的地方權貴作爲合作伙伴,至於盈利,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但海漢對東印度公司的貿易活動實施限制,這事可不是什麼秘密,李奈對此也心知肚明,要是福瑞豐私下與荷蘭人展開合作,固然可以擴大自家的外貿規模,但這卻是與海漢的意願相悖。李奈心知海漢對福瑞豐意味着什麼,肯定不能也不敢答應蘇克易的提議。
“蘇兄,海漢規定了東印度公司與大明之間的貿易往來,都必須在海漢所經營的港口完成交易,這個限定是出於什麼目的,我不說相信你也很清楚。你想跟福瑞豐建立起直接的貿易關係,那就是要繞開海漢人定的規矩了,這裡面會對你我產生多大的風險,你有認真考慮過嗎?”李奈也不急於回絕蘇克易,還是耐心跟他擺事實講道理。
蘇克易道:“風險越大,收益越高,這個道理,李兄不會不明白吧?”
李奈搖頭道:“那收益也並沒有高到蘇兄所認爲的程度,能讓福瑞豐冒着得罪海漢的風險去做這種事。一旦敗露,那就連現有的穩定收益都沒了。我不是冒險家,也沒有必要爲了一點收益而去承擔這樣大的風險。”
蘇克易聞言略感失望,這當然也不是他第一次向李奈提出類似的建議了,只是任他再怎麼勸說,李奈也從不鬆口,並不會被他所給出的條件打動。蘇克易也只能感嘆,要收買一個有權有勢而且財大氣粗的聰明人,可實在太難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