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若無其事地把這麼大的事情拿來做交易,讓金尚憲對海漢人的精明程度又有了新的認識。
當初他在與崔鳴吉商議此事的時候,可沒想過能在事情結束之後拿下領議政的位置。畢竟開始的時候他還沒有順手除掉崔鳴吉的打算,自然也不會去早早去覬覦這個官位。
但崔鳴吉死後,金尚憲的確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反正罪名都已經推到了對方頭上,他又是扮演了帶頭平亂的角色,這領議政的位置一空出來,整個朝堂上也不會有人比他更有資格出任這一職位了。只是這個事情不能由他自己來提出,必須要等到事態平靜下來,先由追隨他的官員們集體上書造勢,這樣才能顯得名正言順。
但海漢人查刺殺案查到他頭上的時候,金尚憲已經幾乎放棄了這個念頭,他知道一旦被海漢人咬住不放,那就基本沒有脫身的可能了,哪怕自己在朝堂上位高權重,也很難跟海漢正面抗衡。何況李凒匆匆從海漢回國,是得到海漢軍的支持才能順利繼承王位,自然多半會對海漢人言聽計從,將自己拿下治罪。
但事情峰迴路轉,在這種絕境下居然還能有轉機,這是金尚憲萬萬沒想到的。同時他也意識到,海漢人其實對這次政變的真相和國王李倧的死因根本沒那麼在乎,只是想要藉此機會從中撈取好處罷了。
當然海漢人想要撈取的好處並非錢財這麼簡單,其胃口之大也是讓金尚憲歎爲觀止。如果是放在出事之前,他斷然不可能認同錢天敦所提出的方案,肯定會在朝堂上全力反對此事,但如今被海漢人拿住了致命把柄,他爲求自保就只能放棄應有的立場了。
不過海漢人做事還算講究,並沒有打算對他進行單方面的壓榨,而是要先把他送上領議政的位置,再利用領議政在朝堂上的權威來達成索取兵權的目的。
這樣的方式雖然有點複雜,但金尚憲卻明白這正是海漢人的高明之處,到時候不管索取兵權這事遇到什麼樣的阻力,只會全都衝着他這個提議者來,即便是後續鬧出了兵變之類的麻煩,責任也會全都歸結在他身上。
說白了他就是海漢用來達成目的的工具人,如果期間出了問題還要順便代背黑鍋,這着實算不上是好差事。
當然了,這事能不能遂了海漢人的意思,那還得看李凒的決斷。雖說他在朝中還沒有什麼威望,但終究已經是現任國王,不管是領議政的任免還是兵權的調整,那都得李凒點過頭才行。就算海漢再怎麼強勢,也不可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答應這些要求。
李凒見錢天敦的態度不是在開玩笑,倒也沒有去細想這態度轉變之間是否有什麼貓膩。其實錢天敦的提議很在理,如今朝政有一多半是金尚憲在牽頭處理,但他又差了一個名分,顯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如果讓金尚憲晉升領議政一職,無疑能對朝廷的正常運轉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選是由錢天敦提出來,相當於已經得到了海漢的認可,那日後的工作接洽應該也能順暢一些,這對李凒處理朝政和外交事務都算是好事。
李凒很快就盤算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得失,便點頭應道:“錢將軍言之有理,既然如今需要金大人多多出力,擔起責任,那金大人可不能推辭哦!”
金尚憲見李凒表了態,當下也不矯情推辭,立刻便應道:“微臣定當盡心竭力,爲國鞠躬盡瘁!”
領議政在朝廷上的職能就相當於宰相,是代國王管理國家,處理政務的高官,地位尊崇,責任重大,其人選也一向是在多名高官進行激烈競爭後纔會有定論。而像眼下這樣快就確定了人選的情況,在朝鮮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
既然敲定了升官的事,就到了金尚憲投桃報李的時候了。他先向李凒彙報了幾件民政事務,接着便將話題轉到了目前的軍隊調度狀況上:“陛下,目前漢城駐軍都已經解除武裝,等待接受調查,而兵曹衙門因爲在封城期間遭受了較大的人員損失,所以如今對軍隊指揮調度不暢,需要海漢軍代爲行使職能。臣以爲這種狀況一時半會很難得到有效緩解,所以有必要儘快成立一個新機構,讓海漢軍能夠直接對本國軍隊進行調度指揮,這將會有助於漢城地區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
兵曹衙門爲什麼會在封城期間遭受了人員損失,李凒也大致明白,當時掌控局勢的崔鳴吉爲了確保兵權在手,肯定是要兵曹衙門進行一番快速清洗。而之後金尚憲發起鎮亂行動的時候,當然又會對兵曹衙門裡聽命於崔鳴吉的人員進行反向清洗。這一來二去,等兵曹判書申景禛在形勢初定後回到城中,就基本已經成了光桿司令了。
至於在此期間駐守在漢城地區的軍隊,不管其是否直接參與了叛亂,其可靠程度自然都要大打折扣,先解除武裝接受調查,由海漢軍暫時接管城防,然後從外地調軍隊過來換防,就是當下最穩妥的做法。
但因爲兵曹衙門目前因爲嚴重缺人而導致運轉不靈,有關這些安排調度的工作自然也很難暢通,金尚憲所說的倒也基本都是實情,就算李凒要通過別的渠道查驗,也不會發現任何問題。
當然了,如果金尚憲要解決這些問題,倒也不是非得把兵權交到海漢人手上,自然還有別的法子能夠達成目的,頂多也就是效率方面會差了許多。但這本就是錢天敦與他達成的幕後交易,金尚憲自然是要遵從對方的要求。
李凒聽得不甚明白,便對金尚憲問道:“金大人,你說的這新機構是何意?這要如何協調指揮,才能實現你說的目的?”
金尚憲道:“微臣對軍事所知有限,有錢將軍在這裡,微臣就不班門弄斧了,還請錢將軍爲陛下說明一二。”
錢天敦道:“陛下,其實關於這個新機構的設想,在你去三亞留學期間,我們和先王就已經作過了深入的探討,認爲這是在貴國尚無足夠能力全面組建新軍之前,一個有效提升軍隊戰鬥力的解決方案。”
“具體來說,就是我們兩國軍方各出一部分人手,成立一個名爲‘聯合作戰司令部’的新機構,由這個機構來負責指揮貴國軍隊的所有作戰行動。比如今後貴國要組織北伐征討滿清,相關的行動便由這個聯合作戰司令部來進行部署和指揮。”
李凒問道:“那這與去年抗清戰事期間,貴國軍隊接管戰時指揮權有何不同?”
“去年是事急從權,接管指揮權只是臨時解決方案,而我們現在所提到的這個機構是常設性質,平時也會擔當起兩軍培訓交流的職能。成立這個機構的好處在於能夠讓兩國軍中的指揮官有更多的機會在一起進行訓練和戰術研究,到了戰時就會有更好的默契和戰場表現。另外我們也會通過這個機構將一些高級戰術傳授給貴國軍官,這樣貴國應該也可以省下一大筆用於軍官留學的費用。”
錢天敦對於如何說服李凒早就編好了一大堆理由,將這個新機構的功能吹得天花亂墜,彷彿有了這個機構之後就能讓朝鮮軍隊的戰鬥力憑空拔高三尺。
至於這個機構對兵權的掌控,錢天敦很小心地儘量不去直接提及,以免引起李凒的反感和警惕。
以李凒的執政經驗,的確很難察覺到這個合作項目背後所隱藏的圖謀。金尚憲倒是知道海漢人所謀不小,但他當着錢天敦的面,也根本沒法提示李凒,只能在旁邊站着乾着急。
李凒繼續問道:“那這個……司令部,與兵曹衙門孰高孰低?”
錢天敦答道:“兵曹衙門負責後勤供應,聯合作戰司令部負責指揮打仗,兩個機構各司其職,也沒有高低之說。陛下可以直接向聯合作戰司令部下達命令,無需通過兵曹衙門轉達。”
李凒點點頭道:“聽起來倒也合理。金大人怎麼看?”
金尚憲道:“錢將軍常年在海外作戰,與多國軍隊有過合作經歷,相信以他的經驗足以解決好陛下所關心的一些問題。”
金尚憲不敢正面接這話茬,只能隨意講幾句場面話,然後將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踢回給了李凒。
李凒既然當下還沒意識到這個合作項目中潛藏的風險,金尚憲和錢天敦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提醒他。
李凒判斷其可行性的方式十分簡單,既然海漢人想辦而自己的新任內閣首輔也沒有反對,那就說明這個事可以辦了。
實際情況比想象的情況更爲順利,金尚憲和錢天敦沒有花費很多時間,很快就合力勸服了李凒組建聯合作戰司令部。
至於這個司令部的權限是以什麼爲基準,在與兵曹衙門發生分歧時該以哪一方的意見爲準,這些可能會存在隱患的問題,錢天敦更是不會去主動提及。
翌日,李凒在上朝時宣佈了兩件大事,一是提拔在政變封城期間以大智大勇挫敗陰謀的大司憲金尚憲爲領議政,統領處理朝廷各項政務。
第二項便是成立聯合作戰司令部,由海漢軍掌握戰時指揮權,而參與司令部作戰決策的軍官,原則上是雙方各出二分之一的人手,至少在場面上做得比較公平。
自然是有一些官員對於這兩項舉措的亮相表示擔心,特別是第二項的內容,有嗅覺靈敏的官員聽完便已經察覺到其中所蘊含的風險。
“陛下,這開設聯合作戰司令部之事,務必還要再斟酌啊!”
“陛下,海漢人此舉野心十足,不可不防!”
“陛下,兵權不可旁落,還請陛下三思!”
今天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沒有上朝,勤政殿的氣氛也稍稍輕鬆了一些,官員們終於可以暢所欲言,發表自己對海漢的不滿。不過他們大概都沒注意到,李凒聽到這些反對的聲音,臉色並不是太好看。
但站出來與這些人辯論的,竟然是剛剛升任領議政的金尚憲,而且語氣頗爲強硬:“組建這個作戰司令部之事,兩國已經在暗中磋商多次,只是一直沒有公開而已,各位大可不必如此驚訝。”
金尚憲作爲這個項目的代言人,除了說服李凒之外,同時也得說服衆多的朝廷官員,接受這個全新的軍事指揮體系。
在朝鮮官員們還在討論這個合作項目的利弊同時,錢天敦已經悄悄從南邊的崇禮門出了城,與王湯姆見面通報這幾天城內的情況。
聽聞錢天敦已經一舉搞定了“聯合作戰司令部”,王湯姆也是大感佩服:“居然能讓你想到法子逼金尚憲改口,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錢天敦笑道:“無他,現實的利益訴求罷了。有了他的這個把柄,今後再有什麼項目要做,就可以讓金尚憲在朝堂上幫襯你一下。”
王湯姆笑道:“我幫襯他,那誰幫襯我呢?在這裡,我們終究都是外來人,我看你也別對金尚憲這老狐狸太有信心,一旦他有機會掙脫,恐怕立刻就會翻臉不認人。”
錢天敦道:“就算他翻臉也沒有後悔藥吃了……他要亂來,那就直接送走!李凒手底下還有十多名在三亞留學的武官,正好把這些新興力量都換上場,把兵曹衙門的空缺先填一填。”
按照三亞發來的電文,跟隨李凒到三亞留學的這批武官中還是很有幾個素質不錯的年輕人,國防部建議他們重點考察,能拉攏儘量拉攏,爭取能讓這些人爲海漢效力。
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官場新陳代謝速度,這些武官就算是鍍金歸來,短時間內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崗位,但現在卻可以直接出任一些高級職位,對這些人來說的確是極好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