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凒爲首的這支留學隊伍不過才幾十人,而其中的軍官更是隻有十多人,但就算回到朝鮮,他們手上也沒有兵權可用,短時間內很難調動部隊來恢復秩序。而且他們離開朝鮮已有一年時間,對於國內的軍政變化幾乎一無所知,連應該信任誰提防誰都很難作出明確的決斷。
這樣的實力自然很難上演一出千里歸國武裝勤王的戲碼,所以不管是李凒還是他手下的安道石等人,從接到消息之後便都有了一個明確的認識,那就是要想平定國內的亂局,僅靠自己這幫人恐怕難以成事,最終還是必須得依靠海漢的介入才行。
李凒認爲,不管國內到底是發生了宮廷政變還是別的什麼亂子,任何人想要取代自己的父王上位,恐怕都繞不過海漢這一關。如果沒能獲得海漢的認可和支持,就算髮動政變造反也坐不穩那個寶座。
這其實跟朝鮮過去兩百年的情況很相似,新統治者就算已經掌握了軍政大權,也必須要得到宗主國大明的認可和冊封,才能名正言順地坐上王位。十幾年前李倧發動宮廷政變奪得王位,一開始也並未得到大明認可,直到兩年之後才終於求來了大明的正式冊封,正式成爲朝鮮國王。
而如今朝鮮已經基本脫離了大明的管束,隱隱歸附於海漢這個新興強國門下,如果有人想通過非正常方式取代李倧的統治地位,那麼也得爭取到海漢的認可才行。
李凒認爲截止目前,海漢應該還尚未在相關問題上作出明確的選擇,否則官方不會態度如此模糊,並沒有對李凒的王位繼承權提出明確的支持,只是派了戰船和武裝部隊護送他返回朝鮮。
這對李凒來說不算壞消息,至少說明國內並未完成海漢認可的政權更迭,否則也不用特地送他回國了。但這也不是什麼好消息,要知道僅僅一個多月之前,他還代表朝鮮出席了海漢舉辦的國際軍事比武活動,是海漢執委會認定的王位繼承人。
如今海漢官方態度發生的微妙變化,李凒覺得這是對方仍在觀望朝鮮國內的局勢,不願過早把所有籌碼都下注在自己身上。面對當下的不利局面,如何才能儘可能多地爭取到海漢的支持,這大概便是自己在歸國途中必須要儘快解決的問題。
所以儘管他沒什麼心情在歸國途中與遊益漢這樣遠離朝鮮的地方官員打交道,但還是耐着性子與對方會面交談,希望能以此給海漢人留下一個沉着穩重的印象,這些許的好感在日後都有可能會成爲海漢人權衡利弊時有利於己方的砝碼。
但讓李凒略微感到遺憾的是,像遊益漢這種駐守海漢海外殖民地的官員,因爲遠離海漢的權力中心,所掌握的信息也不比自己多,而且又是個只懂理政的文官,很難從他口中打聽到有價值的情報。
李凒也注意到了自己抵達香港時嚴密的安防措施,甚至爲此臨時封鎖了港口。按照遊益漢的說法,這是來自執委會的要求,看來海漢認爲自己在歸途中還有可能會出現危險,這也是一個不太好的信號。
同樣意識到這一點的還有他的手下安道石。作爲能被選中派來海漢留學的軍中精英,安道石當然很明白香港出現的安保措施意味着什麼。同樣的措施在去年李凒南下時可沒有出現過,這極有可能是海漢已經意識到李凒歸國途中所存在的風險,纔會提前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安道石雖然對國內的權力紛爭不太清楚,但也知道自己效忠的世子便是未來的朝鮮國王,世子要是出事,自己今後也別再想擁有榮華富貴了。所以不管國內目前是什麼樣的狀況,都得先護住李凒的安全,保他平安回到國內,纔能有平息內亂的希望。
目前國王和李凒兩個兄弟的音訊全無,萬一國王已經沒了,那李凒就會成爲法理上的新任國王,如能助其上位,那可就是從龍之功,加官進爵都是跑不了的。
所以目前國內所發生的亂子,對國家來說當然不是好事,但對於安道石這樣的人而言,卻未必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出頭機會。
不過這到底是機會還是危機,由於目前所獲的信息太少,一時間還難有定論,安道石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在途中盡力護住李凒的周全,別讓他在回到國內之前出事。
好在這一路上都有海漢戰船護送,途中也只會停靠海漢控制的港口進行休整補給,外界人員也沒有多少機會能夠接觸到李凒,安道石只需在停靠港口期間加強安保措施就行。而且根據遊益漢的說法,後面要停靠的港口應該也會採取與香港相似的嚴密安保措施,李凒所到之處均將出動海漢軍提供護衛,也不會有什麼安全漏洞了。
從香港出發之後不久,安道石便接到李凒的傳召。他三兩下安排好船上的保衛措施,然後馬上趕去了李凒所住的船艙。
當安道石進到船艙,發現除了李凒之外,還有一名文官在場。去年隨李凒一同到三亞留學的人員中,除了安道石爲首的十多名武官之外,還有數名文官,而眼前這位樸弘業,便正是其中之一。
安道石到了三亞之後便一直在軍中受訓,所以跟這位樸大人的交情也僅限於當初從朝鮮南下航程中打過幾次交道,彼此之間還不是太熟悉。不過他曾聽說樸弘業與李凒曾師從同一位大儒,可以算是師兄弟的關係,所以頗得李凒信任,在這批留學文官中隱隱有領袖之風。
這次回國途中,樸弘業也一直都伴在李凒左右,爲其出謀劃策,看樣子已經成爲了被李凒所倚重的智囊了。
“召見兩位,是想聽聽你們對當下局面的看法,以及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兩位不必忌諱,可以暢所欲言。”李凒簡明扼要地道明瞭召見他們的原因。
安道石率先應道:“世子,雖然國內情況尚且不明,但卑職以爲形勢並未完全惡化,而且海漢一路提供護衛,也足見他們對世子安全的重視程度。說不定到了下一處港口,我們便可得到國內的新消息,屆時再策劃後面的行動不遲。”
“安校尉言之有理……弘業,你怎麼看?”李凒聽了安道石的意見之後,便又轉頭徵求樸弘業的看法。
樸弘業應道:“世子,卑職的看法卻與安大人有些許不同。”
“哦?那你說說看!”李凒應道。
樸弘業道:“國內生亂,情況不明,如果海漢人認爲世子有危險,那就表示國內作亂之人有可能會爲了奪權而派人到海外刺殺世子,有這樣能力的人不多,而且這樣做不管成功與否都必然會激怒海漢。衆所周知海漢對於挑釁一向是睚眥必報,這樣做對作亂者來說其實是弊大於利。所以卑職認爲,海漢採取嚴密的安保措施,除了護衛世子的安全之外,或許還有別的目的。”
樸弘業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李凒沒有駁斥自己的意思,這才繼續說道:“我們在香港停留期間,除了海漢官方的人,可以說沒有機會接觸到外界的人員,而我們所能得到的信息,也全部來自那位遊大人提供。這就讓卑職不禁有點懷疑,海漢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擔心世子的安全問題。”
李凒眉頭微微一皺道:“你的意思是,海漢是藉口提供保護,實則是要切斷我們與外界的聯繫?”
樸弘業點點頭道:“世子,我們一路北上,途中就只停靠海漢控制的港口,這說是爲了安全起見,但如此一來,不就是等同於與世隔絕了嗎?即便國內的亂局真有了新的動向,如果海漢人不向我們提供相關的消息,我們就無法通過別的渠道獲得消息了。”
安道石對於這個說法顯然不太贊同,搖搖頭道:“這麼做,對海漢人又能有什麼好處?”
樸弘業道:“海漢時時事事都要求我們聽從安排,再控制住消息渠道,讓我們無法獲知外界發生的情況,也沒有辦法向外傳遞信息,那我們就完全成了海漢手上的一顆棋子,他們想把我們放到哪裡都行,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凒若有所思道:“棋子……有時候就是用來犧牲的!”
從去年王湯姆在朝鮮力邀李凒留學開始,李凒在與海漢人的接觸中一直得到了極高的禮遇,所提的各種要求基本上都得到了滿足,對此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過這次出事之後,海漢所安排的返程的確是透着一絲奇怪的味道,現在聽了樸弘業的意見,再對照海漢的做法,就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安道石道:“世子,如今國內亂局未定,陛下又沒有消息,那麼你歸國之後便可以世子名義代掌大權,平息內亂,這個時候選擇支持你無疑就是最穩妥的選擇,海漢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吧?”
李凒微微搖頭道:“安校尉,你還是沒懂,我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都是海漢人提供的,國內實際情況如何,也都是海漢人一家之言,我們根本無從驗證真假。既然連真假都不知道,我們又哪能判斷他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
安道石張着嘴,不知該如何迴應李凒的這個說法。他內心其實並不認爲海漢人會害李凒,但聽了樸弘業的說法,一時也無從反駁。
安道石本非善於辯論之人,嚅喏半晌,最後才憋出一句話來:“若是不依靠海漢,那我們要如何回國平亂?”
安道石所拋出的這個問題顯然威力更大,李凒和樸弘業面面相覷,也同樣無法作出迴應。
李凒現在能用的人,就船上這幾十號人了,回國之後還能不能差得動別的人,眼下一概不知。說不定等他們趕回國內,新王都已經登基了,到時候會還願意站出來幫他這個廢世子說話?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有這心,也未必能有這膽了。
朝鮮最近幾百年的歷史就是由不斷的政變連接而成,不管是王室成員、大臣官員,還是普通民衆,對此都習以爲常了,發生這樣的狀況只要別進行太堅決的抵抗,一般新王上位後也不會大開殺戒進行清洗,所以理論上也是存在作亂者在推翻李倧的統治後已經迅速上位奪取王權的可能性。
在不利於李倧李凒父子的局面下,唯一能夠依靠的力量就只有海漢。這一點李凒自己也很清楚,只是在剛纔聽了樸弘業一番話之後有了一些動搖,不過安道石這句話再次將他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處境中,現在可沒有什麼其他選項能夠供他進行選擇,如果不跟海漢人合作,別說回國平亂,能不能平安回國都得另說。
想到這裡,李凒其實已經權衡好了輕重緩急,嘆了一口氣道:“還是安校尉說得對……弘業,即使海漢人對我另有打算,如今也沒有跟他們討價還價的餘地。除了合作,我們別無他法。爲今之計,也只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海漢在我國投入的資源也不少了,國家亂了,對他們也會造成極大損失。我想以海漢人的一貫做法,肯定是利益爲先,保證我國的太平纔對。”
樸弘業道:“希望能如世子所料。安校尉也要加緊對世子的保護,莫要全指望海漢人。”
安道石沉聲應道:“卑職誓死護衛世子安全!”
李凒點點頭道:“安校尉的忠誠,我是一直看在眼裡的。待歸國收攏兵權之後,我再提拔你,讓你能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多謝世子!”安道石明白這是李凒在給自己畫大餅,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到嘴裡,但有這麼一個大餅掛在面前,那總能多幾分動力了。話說回來,李凒目前能用的人也就船上這些,不信任他們,又能信任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