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黃子星而言,此時的儋州什麼最難得?忠於大明,反感海漢的讀書人最難得!儋州的讀書人數以千計,但在黃子星看來,有骨氣堅持大明正統,有勇氣排斥海漢侵蝕的讀書人,卻實在少之又少。本地雖然書院衆多,但絕大部分都已經變成了海漢毒害年輕人的幫兇和工具,以黃子星所持的立場,根本不齒與這些人爲伍。
而就在儋州目前整個文教行業不景氣的狀況下,居然能有一個年輕人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和正確的認識,這簡直就是出現在黃子星面前的一股清流。這樣心向正道的學生,黃子星可是好久都沒遇到過了。最難得的是,這學生居然是自己慕名而來,這在黃子星看來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了。
黃子星捻鬚道:“老夫最近幾年已經沒有再收入室弟子,張公子若是有心向學,老夫倒是願在知命之年再收一次徒。”
張千智等的就是黃子星表態,當下立刻又站起身來,深作一揖道:“得蒙黃山長賞識,小生何其幸運。”
這兩人一個是帶着目的而來,另一個是懷着鬼胎接待,正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也算是契合,幾句話就定下了師徒關係。
張千智主動問道:“不知書院學費一年幾何?”
黃子星搖搖手道:“此事先不着急,你且在書院住下來。本書院不似儋州其他書院那麼銅臭味十足,只要你有向學之心便可。”
忠明書院現在的狀況,的確已經不是靠着一兩個學生繳納學費就能扭轉頹勢了,在黃子星看來那點學費,遠不如找到一個志同道合者更有價值。與其急着收那幾兩銀子,倒不如先示之以好,把人留在書院再說。
黃子星叫來書院負責雜務的人,讓他帶着張千智先去安頓下來。如今忠明書院的常住人員已經爲數不多,西院裡倒是有大量空置的牀位和房間。
待張千智提着行李離開之後,黃子星也坐不住了,起身去到隔壁另一間房中。
那房中也是書房陳設,與黃子星的書房大體相似,書案後端坐一人,正在提筆寫着什麼。黃子星進去之後立刻反手關上房門,然後躬身道:“趙大人,草民有事稟告!”
被他稱作趙大人的男子停下了筆,擡頭望向他道:“看你面帶喜色,想必是好事了?”
黃子星應道:“大人,適才有一名年輕學子來書院求學,草民與他談過之後,認爲此人可用。”
“說說看。”趙大人放下手中的毛筆,將身體靠到了椅背上作傾聽狀。
黃子星解釋道:“此子是福建泉州人士,現居雷州,近期才遊學來了儋州。草民觀其言行,對於海漢也有頗多不滿,剔除了本地那些附庸海漢的書院之後,才找到了本書院來求學。”
“外地籍貫,生面孔,讀書人……”趙大人微微點頭道:“條件倒是不錯,但你可知他自報的情況是否屬實?”
“草民用福建方言試探了一下,關於其籍貫的說法應當屬實。”黃子星應道:“至於其他的情況,草民會安排書院裡的人觀其言行,再作結論。”
“慎重一點好啊!”趙大人嘆口氣道:“海漢人的手段之縝密,遠超本官預料。如今整個瓊北的官府全部限於癱瘓,能爲朝廷做事的人,也屈指可數了。”
黃子星道:“趙大人也不用太悲觀,以草民愚見,這民間忠義之士還是大有人在的。這幾個月草民設法四處聯絡,還是有不少人願爲朝廷效力。”
“若民衆都有黃山長這樣的覺悟,又何至於讓海漢人在瓊州坐大!”趙大人再次嘆氣道:“待此事告一段落之後,本官定會上書朝廷,爲黃山長請功!這瓊州島上百廢待興,到時候朝廷破格錄用本地的忠義之士,應該也是情理中的事。”
“草民謝趙大人提攜!”黃子星趕緊跪下身來表示答謝。
趙大人擡手虛扶了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你不是說儋州知州近日要來拜訪?切記,不要急於向他談及內幕,更不要透露本官的存在,這人到底是站哪一邊的,且觀察一番再說。”
“是是是,草民遵命。”黃子星連聲應道。
與前一天一樣,嚴明君的衙門依然保持了門可羅雀的冷清狀態,並沒有人來登門拜訪或,更沒有任何的公務轉交到衙門來,甚至連個打官司舉告的人都沒有。嚴明君走出書房,看了看在牆下坐成一排聊天曬太陽的衙役們,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口道:“今日便到此收工了吧!”
衆衙役應聲喏,便各自散去了。嚴明君對於這樣的工作狀態也只能報以苦笑,他今天又穿着便裝出去在城裡四處轉了轉,很顯然這裡的社會秩序要比他待過的任何一個城市都要更好。街上看不到閒漢、乞丐之類的人,街角巷口沒有成堆的垃圾和人畜糞便,整潔、有序,是嚴明君對本地最爲直觀的感受。
嚴明君也趁着在街邊吃飯的工夫,隨意與路人攀談了幾句,詢問他們日常生活中有什麼變化,是否對海漢的治理滿意。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本地民衆對於換了一個執政者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老百姓在乎的是市面上的生活物資供應和物價是否穩定,治安狀況是否良好,自己是否能繼續過着安穩的日子,至於儋州這個地方到底是大明官員還是海漢管委會在治理,並沒有那麼多人會在意。
有一個路人的回答給嚴明君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海漢人又沒造反,把儋州這地方治理得好好的,大家都有飯吃,也不用擔心再被海盜攻城,這還有什麼不好的?”
是啊,這還有什麼不好的?嚴明君也試圖找出一些海漢人做得不如大明的地方,然而除了他們的土地政策被本地的地主們詬病之外,其他方面似乎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弱點。
嚴明君還從本地百姓口中聽說了一種說法,就是海漢的“一貫正確”,即只要是海漢執委會或者管委會所作出的決定,從來都是對的。即便是暫時無法理解,但時間也會證明這些決策的正確性。至於民衆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認識,最大的原因就是海漢執政的三亞地區在最近這短短几年中的飛速崛起。如果執政者的決策曾經出現過明顯的失誤,那麼三亞絕不可能在三四年的時間內就取代了瓊州島這幾個州府大城的地位,成爲島上最爲繁華的經濟文化中心地區。
嚴明君雖然到儋州的時間不長,但已經聽不少人說過南方的三亞是如何如何地繁華,甚至就連何琦這種根本就沒去過三亞的人,也會不時地吹噓幾句他家裡當船員的小舅子從三亞帶回來的一些海漢好貨。嚴明君實在很想親自去三亞看看,見識一下這麼多人口耳相傳,交相稱讚的地方究竟是有多了不起,是不是真的就像他們所說的人間天堂一樣。
不過在去往三亞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夠在儋州先有所作爲,至少從這幫把持地方統治權的海漢人手中拿回屬於大明的那部分權限——或許以儋州狀況是不太可能全部拿回來了,但至少要拿回一部分,向本地民衆宣示地方官府的存在才行。如今這種形同透明的日子,可並不是他嚴明君來儋州的初衷。
之前主動來登門拜訪的黃子星,對嚴明君來說是在絕境中出現的一道希望之光,這讓他看到了在海漢的統治之下,也仍然還有人堅守大明的正統——儘管這種堅守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出自其私心,但在現在的儋州已經殊爲難得。嚴明君打算去忠明書院與黃子星面談的原因,也正是想知道黃子星手裡有多少牌,是不是真有儋州翻盤的可能性。
嚴明君本來是想邀請李進同去,但好事的李進這次居然拒絕了這個邀約,稱其要去白馬井碼頭“辦事”。嚴明君雖然不知道李進打的什麼主意,但還是叮囑他小心從事,畢竟真要生出什麼是非,最終會吃虧的也還是李進自己。
這天一早,何琦便按照嚴明君的吩咐,僱了一頂轎子,然後由他作爲隨員,跟着嚴明君一起去城東的忠明書院。嚴明君並沒有準備什麼出行的儀仗,因爲潛意識裡他也覺得海漢人大概並不會樂於看到知州大人的儀仗出現在儋州的街頭上,何況那個黃子星又是本地小有名氣的反海漢鬥士,自己大張旗鼓地登門拜訪,勢必會引起海漢人的注意,而這種關注並不是嚴明君想要的結果。
當然他所不知的是,在他出發之前,汪百鎖就已經部署好了全面的監控措施,甚至就連給他擡轎的兩名轎伕,也都是汪百鎖安排的人。轎伕當然不可能打聽到什麼內幕消息,但對汪百鎖來說,他在入職培訓時所學到的工作守則之一,就是要對監視對象儘可能用上所有的監視手段,不放過任何一個監視對象可能與人接觸的細節——哪怕是不起眼的轎伕,也是監視對象可能會到接觸的人。
而在從臨時州衙到城東的忠明書院這段路程中間,汪百鎖也嚴格按照操作規程,安排了幾撥人盯梢。這些人的任務就不完全是監視了,他們還得防止嚴明君在路上出什麼意外,畢竟沒人知道黃子星聯繫嚴明君,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
嚴明君一行人一路無事到了忠明書院,昨天便接到通知的黃子星,已經將書院大門打開,率一衆教書先生和書院弟子在門口列隊迎接。
嚴明君並不希望自己的拜訪暴露在公衆視野之下,這書院所在地雖然在城外,但畢竟是官道旁邊,來往的人還是不少的。當下嚴明君沒有急於下轎,遣了何琦過去,讓黃子星撤去迎接隊伍,直接到書院裡見面。
黃子星得了這個授意之後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覺得有些欣慰。這嚴明君要是磨不過面子就在門口下轎與他相見,那黃子星大概也會對其留下輕浮不穩的印象。而嚴明君要求撤去迎接隊伍,顯然是不想在書院外面曝光了身份,而這種低調卻正是黃子星行事所需要的特質之一。
當下黃子星便讓書院的人先回到院中,然後讓轎子直接從大門進入。進到院內之後,嚴明君這才下轎與黃子星相見:“黃山長,本官多有失禮,包涵包涵!”
黃子星道:“嚴大人何出此言,今日微服私訪,本就是存了不想張揚之意,剛纔在門口迎接,是草民考慮不周纔對。”
兩人寒暄幾句,黃子星便邀請嚴明君進到屋內,而書院的其他人則就此原地解散,該幹嘛幹嘛去。剛剛入院才一天不到的張千智也在人羣當中,不過他也並沒有嘗試要在這個時候出頭去接近這兩人,只是目送這兩人進入東跨院的書房之後,這才默默離去。
這兩人在書房中單獨交談了些什麼內容,外人無從知曉。不過這番會面所持續的時間倒不算太長,大約接近一個時辰,黃子星便將嚴明君送了出來。嚴明君坐進小轎,然後一行人原路返回。
何琦在途中試探着打聽道:“嚴大人,今日見這黃子星可有什麼收穫?”
嚴明君在轎中哼了一聲道:“這個黃子星,一直跟本官繞來繞去,沒幾句實在話!浪費本官的時間,實在可惡!”
何琦也聽不出嚴明君這話的真假,只好在旁邊勸慰幾句。他身份所限,並不敢再繼續追問細節,免得引起嚴明君的懷疑。
汪百鎖收到報告之後,並沒有打消對黃子星的懷疑,反而是下令加強對忠明書院的整體監控措施。在他看來,嚴明君事後的說辭並沒有那麼可信,黃子星又不是腦子有病,好不容易搭上這條線,他難道還會把新任知州大人嚴明君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