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府,明朝留都。
黃昏,天色晦暗,黑雲壓城,就如同現在的戰局。
微風扯動着兩面顯得有些特殊的軍旗,一面黃色絲綢爲底,描繪着漂亮的紅十字,另一面是紅綢白十字。
文昌門城樓。
“日月晦蒙天不霧,河山破碎地偏寒……”
瞿式耜喃喃念出兩句應景的詩文,氣溫其實沒那麼低,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虜騎壓境,皇帝從肇慶移駐梧州,再奔桂林,現在又跑去了武岡。用瞿式耜的話說,皇帝每移蹕一次,則臣心如搗,臣顏如削。瞿式耜勸阻永曆,永曆卻說,先生所求,無非朕死社稷。瞿式耜當時無言以對,皇帝看的很清楚。
收起破碎的回憶。
瞿式耜身邊有幾門很新的銅炮,這是阿喀琉斯.龐在卜加勞炮場訂購的利器,瞿式耜守衛桂林的憑仗之一。
城外有一些被轟碎的人馬屍體,那是今天來騷擾的一小股隸屬於李成棟的部隊。
城上用炮轟退了這隻爲數不多的敵軍前鋒,焦璉帶騎兵追了出去。
年輕的尼古拉斯.費雷拉是這些火炮的指揮官,今天立下大功。
費雷拉只有25歲,是個出生在澳門的華人。龐天壽向澳門評議會請求援助,澳門派出300人的部隊。大多數士兵像費雷拉一樣,父母都是澳門華人。
費雷拉擡頭看着軍旗,“托馬斯,我們守住了桂林,可這是暫時的。皇帝去了湖南,廣西只剩下我們與南邊的格洛斯丁。我們需要援軍,你有南邊的消息嗎?”
瞿式耜苦笑,“親愛的尼古拉斯,根據俘虜供述,韃靼人的將軍杜永和親自帶兵攻擊桂南,格羅斯的壓力更大。恐怕我們不能指望會有來自南方的援軍。”
除了現實軍事上的壓力,瞿式耜也不認爲丁魁楚會來救他。丁光三人如其字,三光。走到哪貪到哪,不把轄境搜刮乾淨不會罷休的。瞿式耜的評價裡,丁魁楚爲人很齷齪。
費雷拉:“好吧,那桂林城就只有盧卡斯和我的部隊。人數太少,我們得擴軍,而擴軍需要錢。”
瞿式耜對錢一點辦法都沒有。全廣西省一年正賦折銀不過11萬多,只有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的一半。一省只抵蘇南半個縣,何況瞿式耜能控制的只有桂北幾個府,所獲更少。桂林地皮快被刮乾淨了。
“尼古拉斯,暫時恐怕不行。只有再等幾個月,夏糧上市纔會有錢。”
“托馬斯,你覺得只靠我和盧卡斯,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瞿式耜心中一片蕭索,“吾盡吾心,吾盡吾職。”
費雷拉嘆氣道,“好吧,不管怎樣,我和盧卡斯都會陪你盡忠職守。”
桂林現在是座天主教保衛的城市。永曆朝廷中天主教影響力很大,不止費雷拉的僱傭軍,尚有瞿紗微等數位神父在宮廷服務。畢方濟神父還在澳門組織第二批援軍。
瞿式耜由著名的艾儒略洗禮,教名托馬斯,丁魁楚教名格羅斯。梧州失守後,二人一北一南,共同守衛廣西。
城中只有兩隻守軍,一隻是來自澳門的教會援軍。另一隻是都督同知總兵,掛援剿徵虜將軍印的焦璉。焦璉出身大同邊軍,很多年前就加入了天主教會,教名盧卡斯。
兩部各三百人,費雷拉爲步兵炮兵,焦璉爲騎兵。
偌大的桂林只有這600守軍。
焦璉的旗號在遠處出現,瞿式耜拉開望遠鏡,輕輕舒了口氣。看隊伍的樣子是打贏了。
瞿式耜的學生張同敞找到老師,“夜間天寒,閣部還是回衙休息吧。今晚我在城樓值守。”
瞿式耜點點頭,他確實有些撐不住了。
李成棟大兵壓境,桂林城一日三驚,瞿式耜將辦公地點搬到城樓上,如是已有一週的時間。趁着戰勝,是該回去休息下了。
“別山,那你小心些。有事隨時叫我。”
“老師放心。”
張同敞是名臣張居正的曾孫,拜入瞿式耜門下不久,暫未入教。
瞿式耜回到衙門,接過妾顧氏煲的湯,喝完卻不急着睡。瞿式耜納妾是在入教之後,他只是個淺信徒。
回到書房,就着昏暗的燈光,先打開一封家信。
家信是個意外之喜。
瞿式耜南直隸蘇州常熟人,青年時拜在老鄉錢謙益門下。
自弘光元年宦遊廣西,離家已近2年,老母,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在常熟。江南大亂,瞿式耜恨不得插翅飛回家鄉。家信寫滿了一抽屜,卻一封也送不過去。江西被兵,交通斷絕,瞿式耜數次遣人未果。未曾想,伴隨海南曾櫻回信的還有一封來自常熟長長的家信。
瞿式耜不是第一次讀長子瞿玄錫的來信了,每次打開都會潸然淚下。
“……乙酉七月十四日,虜兵破城,搶掠罄盡。嗣後,虜清查家產,奸胥猾吏,追索誅求,借貸既苦無門,典賣亦以告竭,不惟田房籍沒,並先世所遺一二圖書。畫卷,售易一空……”
每次讀到這段,瞿式耜恍如親履家園,心如刀割。
瞿式耜提起筆,給兒子寫回信,他在信中先寫的是時局。
“……三月十一日,虜陷平樂府,十一日直趨省下,且以數百騎入城,幸我所催焦璉先到一日,抵死卻之,城幸得完。上已入武岡州,爲劉承胤挾之而行,我尚以督師留守桂林。上質地甚好,真是可以爲堯、舜,而所苦自幼失學,全未讀書。
……我忙着身,忙着心,遂不暇轉念及他,一似有類麻木者,然合着眼時,又何夕不在家鄉?何夕不與兒女骨肉相聚、相見也!然我發願,若世界不翻轉,我誓不還鄉。我既身以許國,自應不復顧家。”
……
寫完家信,瞿式耜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打開一同寄來的密信,來自老師錢謙益。
錢謙益信中數百言,絕不道及寒溫家常。錢謙益自北京南返後,全身心投入了復國大業。他利用顯赫的身份,串聯東南義士。在舟山沈廷揚,學生鄭成功和瞿式耜之間密信聯絡。建虜很多高官都在給錢謙益做掩護。
信中,錢謙益給瞿式耜分析了復國的“全着、要着、急着。”錢謙益遠隔萬里,這封信實際上是寫給永曆皇帝的,信中錢謙益還興奮地透露,他成功策反了建虜蘇州提督吳勝兆。現在江南空虛,吳勝兆所部是建虜在江南最大的一隻野戰部隊。金山等地的殘餘明軍勢力也一同參與進來,沈廷揚答應率舟山明軍在海上接應。一旦起事成功,東南半壁將爲止震動,光復南京也不是奢望。
瞿式耜將內容牢牢記在心裡,用燭火點着了信紙。這封信實在太重要了,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只有燒掉才保險。
攤開空白的奏摺,瞿式耜將錢謙益的報效之情上報給皇帝。
……
廣西,梧州府。
廣西巡撫曹燁伏跪道旁,五體投地,抽泣着說道:“燁不知天命,未能早早投效將軍,惹來將軍對梧州發怒,都是我的罪過。如果將軍覺得被俘諸軍罪在不赦,那也只能任由將軍處置。如果天幸能得蒙將軍開恩,保住項上人頭,燁當改過自新。一切都依賴將軍的恩典。”
李成棟心情挺好,到目前爲止他在這次廣東戰役中既未屠城,也未殺降。
“起來吧,你不會死。”
曹燁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只敢看李成棟的馬腿。
遠處街道傳來一陣騷亂,成棟皺眉,對養子李建捷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李建捷答應一聲,催動戰馬趕向事發地點。
很快,李建捷抓住一人回返,奇特的是一隻拖在地上的碩大木龜。
“父親,就是這廝在搗亂。要殺了嗎?”
成棟低頭看過去,只見龜殼上寫着兩個大字,“曹燁。”
李成棟覺得頗爲有趣,“你是誰?”
“蒼梧縣令,萬思夔。”
“本地父母官啊,你爲什麼要做這隻烏龜?”
萬思夔氣鼓鼓地道:“半個月前,我就做了這隻木龜。讓人在梧州大街上拖行,上書‘投降者似此。’既然有人要做這烏龜,我可能要滿足他啊。”
曹燁在一旁聽了,尷尬萬分。
李建捷大怒,抽出佩刀就要動手。
“住手。”
“父親?”
李成棟帶了帶馬繮,突然有些意興闌珊,“算了,放他走。”
李建捷愣住了。
李元胤暗歎一聲,拔出刀隔斷捆綁萬思夔的繩子。
萬思夔有些踉蹌的身影消失在蒼梧街頭,李元胤回過頭,義父李成棟的眼神有些遊離。
揮手趕開曹燁,李元胤問道:“父親,我們接下來該向哪裡進軍,桂林還打不打?”
“佟養甲來信,陳子壯、張家玉和陳邦彥起兵包圍了廣州,他快扛不住了,讓我們回去救他。”
李建捷很詫異,“父親,前鋒騎兵回報,桂林十分空虛,我軍指日可下。奪下桂林,抓住永曆,您就能建不世奇功。”
“建捷,”李元胤打斷了義弟,“永曆皇帝沒在桂林停留,半個多月前就去了武岡,那裡是孔有德的攻擊區域,不關我們的事。”
李建捷是員勇猛的騎將,剛從前線回來,很多事不知道。
“就算那樣,桂林也是省城,就這樣放棄太可惜了吧。”
李元胤想了想,“父親,建捷說的也對。我們用打桂林的名義撤慢一點,佟養甲只有300兵,說不定他就……”
“呵呵,”李元胤笑的有些詭異,“到時,兩廣總督一職,除了父親又有誰能做?”
成棟帶了帶馬繮,“不可亂說。廣州是我軍根本之地,不容有失。派人告訴杜永和,讓他帶兵殿後,我們先走。”
……
梧州府,岑溪縣北陸鎮。
神電衛指揮同知陸展陸空海罵罵咧咧走回自己的營堡。
戰略要地藤縣的守將楊陸一彈不發投降了韃子。
韃子總兵杜永和沒沿西江干流去潯州打陳邦傅,卻沿容江上溯奔岑溪來了。
杜永和遣使招降,被丁魁楚拒絕。
陸展知道杜永和爲什麼來打岑溪,半個廣東省去年的賦稅銀和丁魁楚貪了那麼多年的銀子都岑溪。陸展不知道具體數字,但至少有幾十萬兩。
杜永和這是奔着銀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