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們在幹什麼?”康拉德·科茲難以置信地問。
費爾·扎洛斯特沉默半響,低着頭告訴他的基因原體:“他們在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大人呃,決鬥。”
“.”
康拉德·科茲也沉默了片刻,但開口的第一句話卻不是詢問詳情,而是糾正。
“不要叫他大人,或是在這個名字後方冠上任何尊稱,費爾。就像我這樣稱呼他就可以,卡里爾,洛哈爾斯——總之,不要叫他大人。”
“.遵命,原體。”費爾疑惑地點了點頭。
科茲深吸一口氣,從座椅後方站了起來。
在四十分鐘以前,他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他成功地記下了每一名第八軍團將士的名字。這是一項壯舉,但對於他來說卻完全不算什麼。
而在這之後,第八軍團便再沒有任何人一個人再推開過那扇門了。
所以,你大可以這麼說,康拉德·科茲在看見費爾·扎洛斯特走進來的那一刻,他其實是帶着點驚喜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驚喜這麼快就發展成了驚嚇。
“決鬥?”
他一面朝門外走去,一面回頭詢問起了費爾。他在剛剛已經抽空看完了夜幕號的細緻地圖,並將每一個細節都牢牢地記在了腦海裡。因此他並不需要帶路。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
第八軍團的前任三連長趕忙跟上了他原體的步伐,並且開始低聲解釋:“據說是由卡里爾先生,最先提出的建議。”
“最開始只是徒手搏鬥,但很快就發展到了加入地面技術的自由搏鬥。現在甚至已經變成械鬥了,原體.”
“所以,其實不是決鬥?”科茲追問道,暫時沒有去管那個‘先生’。
“在我看來幾乎沒有差別,原體。”
費爾臉色蒼白地回答——他現在的膚色比某些世界上的地底穴居變種人還要可怕。
“我們都覺得那和決鬥沒有區別,卡里爾先生拿着的是一把鈍掉的訓練用劍,但其他人的武器都是開了刃的。”
“.這倒沒事。”
走在黑暗的長廊之間,聽見這個消息,康拉德·科茲卻反倒像是鬆了口氣似的沉下了肩膀。
“卡里爾肯定默許了這件事說不定就是他要求的。”
“是的,原體,就是卡里爾先生自己要求的——另外,我還想要向您道歉。”
費爾·扎洛斯特不安地說:“準確地說,是我們想要向您道歉。我們八名前任連長都在現場,但我們卻沒有及時制止事態的發展”
“想要看見真相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們。至於前任連長.我明天會對這件事重新調查併發起投票的。伱們解除自己職務的行爲簡直就是胡來。”
科茲嚴厲地皺起眉,在勉強能夠保持儀態的小跑間隙之中對費爾用上了他最接近斥責的語氣:“那可是你們過去戰功與榮譽的證明,你們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對不起,原體。”
“別對我道歉,你、你們,都沒有任何事對不起我——現在,讓我們快點過去吧。”
康拉德·科茲長嘆了一口氣,他完全不擔心卡里爾,他更擔心其他人。
他擔心其他所有人。
——
我果然不擅長用劍,卡里爾想。
他的對手向前踏出一步,一劍捅向了他的心臟。這一擊快、準、狠。
但他的對手卻明顯正在有意識的留手——原因無他,他的劍是開了刃的。而卡里爾手中的僅僅是一把鈍劍。
面對他的好意,卡里爾輕微地側身,擦肩而過、妙至毫巔地躲過了這招。他的對手立刻變了招,劍刃有如靈巧的毒蛇般活了過來,毒辣地刺向他的肩膀。
這一次,他也還是留了手。
卡里爾禁不住微笑起來。
他的迴應是簡單的——鈍劍旋轉,他以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反握着這把劍,逆轉了重心與平衡,將它當成了一把短刀那樣精準無誤地拍飛了對手的劍。
“你沒必要留手的,裡希特。”他輕聲說道。“我已經說過,如果我們要盡力讓戰鬥變得公平,就應該讓你們擁有更多的優勢。”
“.這是某種侮辱嗎?”
被稱作裡希特的年輕人如此回答,他的表情很嚴肅,嘴脣向下彎曲,緊緊地抿在一起。他似乎經常做這表情,嚴肅地渾然天成。
“當然不是。”
“那你爲何要這麼說?你握着一把鈍劍,而我拿着的是一把開了刃的、能夠殺人的武器——我必須留手!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戰鬥!”
“這場戰鬥本來就不公平。”
“或許吧,卡里爾!你或許的確能在徒手搏鬥中勝過我們,但劍鬥可不一樣!劍無關身高,無關力量,無關一切其他東西!”
裡希特的話引起了擂臺下方的一衆高呼,有如山呼海嘯般襲來。第八軍團的戰士們爲他的發言喝着彩,同時也不忘給他加油打氣。
卡里爾輕輕地嘆了口氣。
裡希特肅穆地側過身,右腳直直地放在前方,右腳斜放在後方。他用右手單手舉起了那把劍,隨後便朝着卡里爾直衝而來。
一如既往,他留了一手。
劍刃在空氣中上下飄飛,裡希特快得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揮擊、劈砍、刺擊.
簡單而直接的招式被他一次又一次地使出,單手不知何時也變成了雙手。空氣若是有實體,恐怕也會被切得細碎。
卡里爾皺起眉,開始躲避這些細密連綿的攻擊。
他當然可以用自己的劍去擋下這些攻擊,但他更清楚另一件事。若是貿然抵擋,很容易被裡希特這樣的劍術大師帶進他們的招式之中。
他不能讓這場已經持續了五個小時之久的比鬥見血,無論是他的血,還是他們的血。否則結果可能會在相當程度上令人難以接受。
雖然,這件事現在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一味的躲避是沒有用的!”裡希特高聲喊叫起來。“來吧,堂堂正正地擊敗我,或者被我擊敗!”
他再次用出了那招最開始的大踏步,劍刃以一個誇張的速度刺向了卡里爾的咽喉——更可怕的一點在於,哪怕已經這麼快了,他卻還是有所留手。
卡里爾的觀察力能讓他發現這件事。名爲裡希特納爾的第八軍團戰士眼中除了對勝利的渴望以外,還有一種很明顯的謹慎。
這種謹慎是不會出現在一顆極端渴望勝利的心上的。
有趣
在這一個瞬間,卡里爾用他的雙手握住了劍。
是的,他的確不擅長用劍,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可以學。
兵器格鬥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東西是步伐,搭配上步伐,這些武器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而裡希特剛剛的步伐對他來說,並不能算得上難以記憶。
他向左踏出一步,雙手平擡,手腕疊加着鎖在一起。鈍劍與利劍互相碰撞的聲音在下一秒傳來,迴盪在了整個寬大的擂臺之中。
這聲音開始在擂臺那漆黑的金屬籠中來回傳遞,直到變成一種龐大的迴音,甚至壓過了臺下山呼海嘯的喝彩聲。
裡希特愕然地愣在原地,一時之間竟然忘了進攻。
這個年輕的劍術大師沉默許久纔開口詢問:“.那是我的步伐。”
“是的。”
“你會用劍?”
“不會。”
“可,那是我的步伐.”
“的確如此。”
沉默,再次沉默——片刻之後,裡希特將手中的劍垂下了。
這個姿態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我認輸了。”
他平靜地說,彷彿並不爲這件事感到恥辱。
“如果你能做到這種事,那麼,再打下去也只是我在自取其辱而已。”
“不,裡希特納爾。”
卡里爾搖搖頭,誠懇地開口了。與此同時,他也將手中的鈍劍垂下了——或者說,是扔下了。
“從劍斗的角度上來說,我已經輸了。我並不會任何劍招,你可以從我的此前的動作上看出這件事。”
“而你,你每次的攻擊都並未使出全力。因此,如果真的要有一個人認輸的話,那麼,認輸的人應該是我纔對。”
裡希特皺起眉,頭一次顯得有些焦躁:“你怎麼能這麼說?再打下去我必輸無疑!”
“輸贏很重要嗎?”
卡里爾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從一開始就不是帶着想要贏過你們的心站在這個擂臺上的,我只是想了解你們而已。同理,第一個走上擂臺的和我打的那位阿雷斯塔也並非是帶着取勝的心走上來的。”
“.你記住了他的名字?”
“所有向我說過自己名字的人,我都記住了。”卡里爾平靜地頷首。“這並不難,不是嗎?”
是啊,這並不難。裡希特沉默地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話。
“做到這件事或許的確不難”
他低聲說道。“但真正寶貴的是這份態度你到底是什麼人,卡里爾·洛哈爾斯?”
他困惑地看着他。
“你爲什麼.如此平和?”
卡里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未卜先知般地轉過了身,看向了一扇位於二樓的大門——這個訓練室是下沉的,出口與入口都只有一個。
而那裡,現在正站着一個面色蒼白的巨人。
擂臺下的議論聲在頃刻間停止。
——
“生氣了嗎,康拉德?”
“.沒有。”
“你在回答我前沉默了一陣子,而這沉默相當可疑。”
“我沒有對此感到生氣。”
康拉德·科茲平靜地說。“至少結果是好的在你說出你記住了他們所有人的名字的那一刻,他們的眼神就變了。”
“但這不能掩蓋我的來歷仍然是個謎的事實。”
卡里爾微笑起來,靠在牆壁上抱着手搖了搖頭。“你打算如何向他們解釋我的來歷呢?”
“.我不知道。”
再次沉默片刻以後,康拉德·科茲如此開口了,他的表情很苦惱。這時候,他才終於看上去有幾分像是一個生理年齡一歲半的孩子。
“明日,我還要看一場閱兵,卡里爾.我能明白它的詞義,但我不懂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已經認識了每一個人,幹嘛還要閱兵?還有正式演講今天的演講,你覺得夠格嗎,卡里爾?”
被詢問的巨人啞然失笑,他搖搖頭,輕聲回答。“我怎麼知道呢?你纔是第八軍團之主。”
“可我對演講一無所知啊。”
“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了解它呢?在諾斯特拉莫上時,我也沒有磨鍊這項技能的環境啊,康拉德。難不成我要對着幫派和貴族們的屍體唸叨高哥特語抑揚頓挫的長句子嗎?”
“那,你至少能給我一點建議?”
“.你纔是第八軍團之主,康拉德·科茲。”
卡里爾溫和地搖搖頭:“難道你還沒發現自己對他們有多重要嗎?只是第一天見面,他們便完全服從了你。而且,你今天的演講非常棒。”
“真的嗎?”
“當然。雖然它其中並沒有什麼可以被提煉出來的戰鬥口號,但你詢問他們願不願意接受你的時候,有不少人都快哭了。”
“.我沒發現這一點。”
“因爲你當時也快哭了。”
“.”
卡里爾扭過頭去,好讓科茲不必看見他此刻的表情。過了一會,他才繼續詢問:“那麼,說回正題,如何?”
“好。”
“你打算怎麼向他們解釋我的來歷?”
面對他的問題,第八軍團之主沉默了相當之久纔開口。他顯然是經過細緻的思考纔回答的,因此,這段話讓卡里爾相當驚訝。
“我不打算直接告訴他們你是誰那樣沒有意義。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會接受。所以,哪怕我真的對他們說謊,他們也會將這謊言當成真相。”
“可我不能對他們說謊,卡里爾我不能這麼做,你說過的,不是嗎?我們應當以加倍的好意返還給那些對我們好的人。”
“所以,我想讓他們參與進對諾斯特拉莫的清洗和改造.反正他們一定會參加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一定會察覺到你塑造的那個形象他們會意識到你是誰的。”
是啊,他們會的。他們會發現一個有關復仇兇靈的傳說但這對我並不重要,孩子。
卡里爾溫和地看着他,第八軍團之主此刻正低着頭,在面前的許多文件上寫寫畫畫。
它們是被機僕送來的,所以,康拉德·科茲現在是相當程度的繁忙。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卡里爾此刻到底是懷揣着怎樣的一種複雜心情。
十四天。
曾經是個鬼魂的巨人緩慢地笑了——十四天,就成長至此了?
你真讓我驕傲。
“卡里爾?”康拉德·科茲擡起頭。由於沒有得到迴應,他不得不擡起頭來直接觀察卡里爾的反應。而後者卻只是平靜地微笑。
“我沒有話要說了,康拉德。”輕笑着,卡里爾如此回答。“就按你說得來吧,這是個完美的解釋方法.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你打算怎麼向他們解釋你沒有統一諾斯特拉莫的事呢?我指的是.你的年齡。”
“.我可以不說這件事。”
“你剛剛還說不想對他們說謊。”
“不說只是隱瞞,算不上說謊。”
“隱瞞難道就比說謊好嗎?”
“你,你——你也對我隱瞞過很多事!”午夜幽魂嘶嘶作響地喊道。“你不也有很多事沒告訴我嗎?!”
卡里爾啞然失笑,舉起雙手,以表投降。
他的眼神非常溫和,那不是應該屬於鬼魂的眼神。
——
第二日,卡里爾沒有參加閱兵。
他當然不會參加了——他憑什麼參加呢?
他是要站在下面,還是和康拉德·科茲站在一起檢閱第八軍團?
無論哪種決定,在他看來都是不明智的。
康拉德·科茲已經足夠成熟了,成熟到足矣一個人擔起‘第八軍團之主’這個頭銜。
卡里爾也覺得自己最好不要過多插手軍團內部的事。
因此,他不會給出任何實質性的建議——總之,他打算竭盡全力地避免任何可能使他參與到軍團內部事務的情況。
當然這件事到底會不會如他所願,就由不得他自己說了算了。
至於現在,他正在閱讀一些書籍。
第八軍團有兩萬名戰士,他們自然不可能都是西亞尼或裡希特那樣癡迷於精進武藝的人。
因此,說出來雖然顯得有些弔詭,但夜幕號上的確擁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圖書室。
此刻,卡里爾就站在一個靠窗的座位旁讀着書。
這些座位顯然是按照阿斯塔特的身材來設計的,他坐不進去,但站着也不錯。
他讀着一本詩歌,這古籍的開頭便有人用高哥特語加了一行註釋。
大意是說,這是本來自泰拉的詩歌集,擁有非常悠久的歷史。雖然作者不詳,但他希望任何人都應該抱着‘朝聖’般的心態來閱讀這本書。
在讀了十五分鐘後,卡里爾輕笑了起來,同意了編纂者的話。
“的確是朝聖。”
他自言自語起來。“她那熱切的臉,如夜雨似的,攪擾着我的夢魂能再讀到,的確是朝聖。”
放下書,他的輕笑才逐漸轉變成爲了一種苦笑。
這時,有兩個機僕一前一後地從過道處走來,一個負責掃地,一個負責拖地,分工有序。
它們迅速地清理了整個圖書館。用時甚至不超過十分鐘。卡里爾默默地看完了全程,他意識到,機僕們也是有工作的。
而他沒有。
還是找個機會提前回到諾斯特拉莫去吧,雖然現在的恐懼醞釀的並不夠。
他眯起眼——是的,在那之後的九天裡,幫派們瘋了似的尋找他的蹤跡,卻始終未能找尋到任何線索。只有屍體、廢墟與鮮血寫就的話語。
卡里爾在那九天中幾乎是冷眼旁觀他們一步步走入癲狂,但這還不夠。他必須要等待這情緒蔓延至最可怕的那一刻,只有那樣
他擡起頭,思緒被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
鋼鐵在木質地板上踩動,厚實的地面也發出了難以承受的聲音。
卡里爾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一個穿着冷藍色動力甲的阿斯塔特,後者沒有帶頭盔。這使得他立刻認出了來人到底是誰,以及他該用上怎樣的態度。
“來自泰拉的西亞尼.”
卡里爾微笑着轉過身:“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當然不會是這些書。”西亞尼也笑了起來。“我只是想問問,爲何閱兵儀式上你沒有出現。”
卡里爾緩慢地挑起眉。“我爲何要出現呢?”
“你是吾等原體的養父。”西亞尼肅穆地說。“爲何你不出現?”
對話迅速地轉變了氣氛,極其突然,卡里爾甚至都覺得有些錯愕。
但是,當他看見西亞尼眼底浮現的那一抹狡黠時,他便意識到自己上了當。當然,情況也不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他還意識到,西亞尼的這個問題,多少是帶着一點真心的。
“因爲他纔是第八軍團之主。”卡里爾輕笑着回答,雖然是笑着的,但卻並不顯得輕佻。
他明明比西亞尼高大許多,可此刻對話的態度卻顯得十分謙和。若是有個畫家在這裡,恐怕會將他們畫的一樣高。
“你所言不錯,但並不足以使我信服”
“那麼,你便不信好了。”卡里爾輕飄飄地說。“這對我沒有壞處,不是嗎?”
“但對我有壞處。”
泰拉的西亞尼又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很尖銳——所有的泰拉裔都有這個顯著的特徵。
不過,卡里爾其實捕捉到了更多細節。比如慘白的膚色,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幾乎很少眨眼,以及沒有汗毛。
適應環境所帶來的特徵在每個人身上都是如此明顯,哪怕是阿斯塔特亦不能免俗。他們還是人——或者說,他們至少還能看出屬於人的範疇.
但我呢?
“所以,閱兵結束了?”卡里爾問。將所有的一切壓在了心底。
他倒是不介意和西亞尼閒聊一陣子,總歸是沒什麼壞處的。只要不是涉及到第八軍團的內務,他就樂得接受。
比如昨日的輪流擂臺賽。如果刨除一切來看待的話,卡里爾會承認,他自己其實玩的還是很開心的。
“是的,圓滿地結束。”
西亞尼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他雖然以泰拉作爲自己名字的前綴,還是第八軍團內部蟬聯了徒手搏擊冠軍寶座長達五年之久的戰士,但是,昨日他說起這兩件事時都沒有帶着驕傲。
唯有現在,在談起一場完美結束的閱兵儀式時,他才顯得極其驕傲,極其滿意。
“有多圓滿?”
“非常圓滿,卡里爾·洛哈爾斯。我們甚至還向原體展示了我們在過去所掌握到的每一個細節,比如潛行隱秘作戰等.啊,不過,說到這個,你昨日到底是如何看出來的?”
“看出什麼?”卡里爾不動聲色地問。
“別裝啦!”西亞尼咧嘴一笑,拉開一把椅子自己坐下了。
那把由符合材料製造而成的椅子在承受起他的體重時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而西亞尼卻顯得無動於衷。
他笑着,擡起右手比劃了個手勢:“他們昨天可是被我們擠兌地夠嗆。”
“你指的是以亞瑞爾連長帶頭的那五名戰士嗎?”
“現在可沒有連長不過,是的,就是他們六個。”
“只是一點運氣。”卡里爾輕聲說道。“我這個人向來運氣很好。”
西亞尼撇撇嘴:“不想說就算了,卡里爾大人。”
“.怎麼突然加起了尊稱?”
“吾等之原體今日在閱兵儀式發表了一篇全新的演講,在這演講的末尾,他特地提到了您。他的養父,卡里爾·洛哈爾斯,他還希望我們不要在你的名字後面加上敬稱.考慮到吾等之原體同樣不喜歡這件事,我便做了點小小地推測。”
繃着臉,西亞尼用一種文縐縐的語法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而最後,他以一個幾乎繃不住的表情和猛然高昂起來的音調說出了這段話的最後一句。
“.我認爲您很討厭這件事,是不是,卡里爾大人?”
“.”
卡里爾不動聲色地眯起眼,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過了一會,他突然輕笑起來。
“你想叫就叫吧,來自泰拉的西亞尼,第八軍團蟬聯五年的徒手搏鬥冠軍大不了,我們就來比一比頭銜的長度,你覺得這樣如何?”
西亞尼的臉以一個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搐了起來。
“.算我輸了。”
“那麼,誰贏了?你聽上去似乎並不想承認我是這裡的獲勝者。”卡里爾故意如此問道。
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他當然會察覺。
“.嘖,我果然在使用語言上沒什麼天賦。”
懊惱着,西亞尼站起身。幾秒鐘後,他便換了副表情,顯得嚴肅而端莊,再不復此前的輕鬆自然。
“卡里爾·洛哈爾斯大人。”他低聲開口。“以康拉德·科茲的名義,以第八軍團的榮耀,吾等特地前來邀請你參加今晚的晚宴。”
卡里爾眯起眼,轉過了身。
在他背後,是緩慢出現的一片黑壓壓的陰影。
第八軍團的戰士們此刻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沒有帶頭盔,盔甲鋥亮,軍功章與榮譽綬帶在其上飄揚。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極其肅穆,極其誠懇。
他們看着他,彷彿正在期待着些什麼。
‘我們應當以加倍的好意返還給那些對我們好的人。’
緩慢地進行了一次深呼吸,卡里爾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很榮幸能被你們邀請,第八軍團的戰士們。”他放聲說道。“我會準時參加晚宴的。”
——
第八軍團很少開宴會——這是個事實,一個甚至不需要去爭辯的事實。
軍團之中,陰鬱且寡言少語的人才是多數,像西亞尼那樣的人終究是異類。不過,萬事萬物都有其因果。第八軍團對宴會的生疏,導致了他們此刻的窘境。
費爾·扎洛斯特焦急地低下頭,看向了夜幕號上爲數不多的凡人:“沒有原材料是什麼意思?”
“就是沒有原材料的意思啊,費爾大人。”
那人留着絡腮鬍,表情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穿着潔白的長袍,頭頂歪歪斜斜地帶着一頂廚師帽。
“沒有原材料,我們做不了食物。”
“怎麼沒有?!”
“我的大人啊”
廚師長嘆一口氣:“您和諸位大人給出的菜單上明確包含了格洛克斯肉排、蘋果桃、花草茶、黃油麪包及各式危險的海鮮、新鮮水果,還有紅酒”
“這不對嗎?”
“對,當然對,實際上,對於宴會來說這甚至有些少了。”
“那你們爲何不做?”
“因爲我們的食物補給倉庫裡只有六種口味的阿斯塔特營養粥、單兵便攜式口糧以及普通的啤酒,大人。還有,我想問問,到底是哪位大人在菜單上備註要沙鰻肉乾?”
“.應該是凱格。”
“第六連的那位凱格嗎?好吧,唉。麻煩您告訴他一聲,沙鰻肉乾在一個半月以前就被他吃光了!”
費爾·扎洛斯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人聲鼎沸的巨大宴會廳的——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彷彿在夢遊。
這個堅強的戰士此刻焦頭爛額的神情明顯到了一種極致,幾乎可以讓任何人在看見他的第一眼便明白此人心情不好。
明智的人會避開,而少數不那麼明智的人或者說,少數勇敢的人,他們會迎難而上。
比如阿德比曼·巴斯利。
他迎面便朝着費爾走了過來,後者在看見他的第一個剎那便清醒了過來,下意識便想轉頭去找前任連長們商討對策。
畢竟,現在離宴會正式開始還差着一段時間。他們應該還是能夠想到辦法來進行補救的。但是,阿德比曼·巴斯利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大人。”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路中央,攔住了費爾的去路。
“宴會還有三十五分鐘就開始了,但是,爲何廚房遲遲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呢?我沒有看到任何一道菜單上的菜餚從我們的宴會廳內的廚房被送出來。”
“.暫時別提這件事。”
“爲什麼?”
“暫時別提就是了,阿德比曼,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們自然會想出辦法來的。”
阿德比曼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十個小時以前我就跟您說過開宴會是個不那麼好的點子,您那個時候卻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今晚的宴會一定會圓滿成功。第八軍團必將讓原體與卡里爾·洛哈爾斯大人感到賓至如歸。”
“而現在,我可以做出一個大膽的推測,我們的補給倉庫內是不是沒有菜單上那些精緻菜餚的原材料了?而且,就算有,恐怕數量也不足以支撐起這樣一場宴會的消耗,對不對?”
“.你的直覺還真是見了鬼的準。”
費爾·扎洛斯特面無表情地說。“那麼,我聰明的前任副官,你有什麼辦法嗎?”
“沒有。”
阿德比曼冷笑着攤開雙手。
“一點——都沒有,大人。”
“我可沒辦法憑空變出原材料來,而負責提供後勤與帶來官員的補給艦隊還有兩個月才能通過極限星域抵達食屍鬼星域。”
“所以,除非您現在去告訴原體並說服他將這場宴會延期到兩個月以後,否則,依我之見,我認爲我們的宴會一定會失敗。”
“你的話很多啊,阿德比曼。”
費爾眯起眼睛,表情已經變得有些危險。“既然你這麼有辦法,那麼,不如你自己去告訴原體這個消息?”
費爾滿意地看見他的前任副官的表情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變得悚然而驚,他隨口找了個託詞便迅速離開了。
費爾一個人站在原地,煩悶地思考了一下,去找到了其餘的七名前任連長。在短暫的會議過後,他們一致決定將這件事誠實地告知原體。
當然是由費爾去。
“爲什麼是我?!”
費爾·扎洛斯特惱怒地喊道。“憑什麼又是我?!你們已經讓我帶去過一個壞消息給原體了,此事決不能發生第二次!”
“因爲宴會這點子是你提出來的,費爾。”連長們中的一個如是說道。
他有着一張相當陰鬱且符合人們對第八軍團標準刻板印象的臉。
鷹鉤鼻,高顴骨,尖下巴。整個人看上去極其兇狠。而他此刻板着臉的模樣更是增添了一種強烈的說服力。
“可你們也同意了!”費爾試圖據理力爭,揮舞起了手臂。“難道這個決定不是我們共同通過的嗎?”
“連隊外的小隊隊長們可沒同意。”那人輕飄飄地回答。“所以,不如你去找他們談談這件事?”
“這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答對了,這和他們沒關係,和我們有關係,而且和你關係最大。所以,費爾”
他同情地拍拍費爾的肩膀,順帶將他往外推走了:“去吧。”
十分鐘後,渾身僵硬的費爾·扎洛斯特低着頭站在了他們的原體康拉德·科茲的面前,顯得十分緊張。
他有所不知的是,康拉德·科茲其實在十分鐘前也非常緊張。
他在挑選適合出席宴會的衣物上犯了難,遲遲不知應該如何選擇。因此,費爾的到來反倒是在一定程度上終結了他的困難。
此刻,他正穿着一身黑藍銀三色交織的晚禮服——這件衣服是福格瑞姆親手裁剪完成的,每個細節都經由了徹莫斯人之手。
他在那十四天裡可不僅僅只是給康拉德·科茲上課這麼簡單,他一口氣給他的兄弟做了八套衣服,剛好符合第八軍團的編號。
“所以,是什麼事,費爾?”他輕柔地問,高哥特語在房間內迴盪。
“.是這樣的,原體。宴會可能要取消了。”
費爾·扎洛斯特以他此生最無畏的勇氣平靜地說完了這句話,隨後便深深地埋下了頭,彷彿等待法官審判做出裁決的罪人。
“取消?”
“是的,我們犯了個錯誤,我們的後勤儲備嚴重不足。所有菜單上的菜餚幾乎都無法出現”
費爾低着頭補充瞭解釋,本以爲會迎來一句嚴厲的斥責——實際上,他也做好了這種準備。
畢竟,這是原體與他的養父共同參加的宴會,也是第八軍團爲了迎接原體迴歸而舉辦的第一次宴會,自然是有着重大紀念意義的。
因此,哪怕他的基因之父要責罰他,他也願意接受。
但他沒想到,他會聽到一陣柔和的輕笑。
“只是這樣而已嗎?”
費爾茫然地擡起頭,看見一張微笑着的臉。
“只是菜單上的食物不能完整地被端上來?”
“.實際上,原體,是沒有一樣能被端上來的。”費爾艱難地說。
“嗯這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康拉德·科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麼,我們的倉庫裡還有什麼呢?”
“呃,六種口味的阿斯塔特營養粥、單兵便攜式口糧以及普通的啤酒”
“那麼,就用這些,不就足夠了嗎?”康拉德·科茲歪了歪頭,如此說道。
費爾愕然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他纔想起來自己應該爭辯一二。
“可,可是——可是這怎麼配得上您的身份呢?!”
“我的身份?我是什麼身份,費爾?”
“您是我們的原體。”
費爾·扎洛斯特語速極快地回答。“您是第八軍團的基因原體,您是帝皇的兒子,您是一位尊貴的半神。”
“半神?”
康拉德·科茲皺起眉。“前面三個都是事實,但那半神的說法是從哪來的?帝國真理上明確指出世界上沒有神。”
“可您的兄弟洛珈·奧瑞利安”
費爾僅僅只是說了一個名字,然後便再無其他。但這已經足夠康拉德·科茲明白了,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我不挑選食物。”他平靜地說。“口腹之慾的確不錯,但終究只是一時的享受而已,費爾。而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太大意義。”
“我們遠比常人強大,費爾。”
“在我看來,我們存在的意義便是成爲他們的盾牌,他們的利刃。我們是掃除一切黑暗的火焰,是滌盪鬼魅的閃電。”
“我們的戰鬥,不是爲了讓自己過上能夠頓頓享受山珍海味的奢侈生活,我們的戰鬥,是爲了讓整個銀河系內所有的人類都能像正常的人一樣擁有正常的飲食,正常的衣物,正常的睡眠。”
他擡起手,放在了費爾的肩膀上。認真地看着他——實際上,他此刻幾乎可以稱之爲凝視。
“你能明白嗎,費爾?”康拉德·科茲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他的態度並非‘強迫你明白’,或者‘你應該明白’,他是真的在擔憂地詢問,生怕費爾·扎洛斯特不明白他的話語及其背後所蘊含的意義。
第八軍團的前任三連長兼任智庫館長鼻頭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
他點點頭,然後又點了點頭,如同一個機器。
康拉德·科茲笑了。
“不必如此,費爾。不懂也沒有關係的,時間還很多,我會盡量讓你們都能理解我的想法.不過,既然夜幕號上沒有食物了,那麼,我們不妨也稍微改變一下晚宴的地點吧。”
晚宴照常舉行。
當代表宴會開始的鐘聲響起時,第八軍團的阿斯塔特們驚訝地發現,被機僕們送至他們長桌上的食物並非菜單上提前通知過的精美菜餚,而是營養粥,單兵口糧與普通的啤酒。
最後一項對他們來說甚至不能算得上是酒,稱其爲水還差不多。
但是
“我很抱歉。”
康拉德·科茲用一個臨時抽調來的話筒,在能夠容納兩萬人甚至還有空餘空間的巨大宴會廳中發出了他的聲音。輕柔而肅穆,讓聽見的人永遠無法忘懷。
“但是,夜幕號上的倉庫裡只有它們了,第八軍團的將士們。哦,還有,哪位是前第六連的凱格?”
一個穿着動力甲的阿斯塔特渾身僵硬地站了起來。
康拉德·科茲衝他溫和地一笑:“廚師多爾斯托我告訴你,沙鰻肉乾已經被吃完了。”
“明白,原體!”凱格大聲地回答。“沙鰻肉乾已經被吃完了!”
他的反應引起了一陣輕笑。第八軍團內部的氣氛就是如此,沒有太多人會顯露出尊重這種東西。嘲笑是他們彼此之間所使用的最頻繁的問候。
康拉德·科茲也笑了,但絕非嘲笑。
他溫和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凱格坐下,隨後,他緩慢地開口。
“我看見菜單上有格洛克斯肉排?有人能爲我解釋一下它是什麼味道嗎?”
“它很美味,原體。”一個年輕的阿斯塔特如此回答道。他的眼睛裡閃着崇敬的光,這點,在大廳邊緣黑暗中站立的卡里爾看來,是一幅相當有趣的畫面。
你的原體可能比你更加年輕,阿斯塔特。
他無聲地笑了。
“美味?啊,我想象不出來它的味道。”康拉德·科茲誠懇地回答。
“我對食物的印象是營養膏、老鼠與帝皇幻夢號上的精緻菜餚。坦白來說,當我發現後者與前兩者對我來說沒有太大差別時,我懷疑過我的味覺。”
“但它們顯然是沒有問題的,因此我便無話可說了。而我的想象力也十分匱乏,諸位,我想象不出格洛克斯肉排到底是什麼味道,不過,我倒是知道格洛克斯是什麼。”
他笑了笑,第八軍團則沒有。他們的注意力放在了原體對食物的描述上。一種不約而同降臨的沉默怒火開始蔓延。
“我知道它起源於所羅門星系是一種好鬥的動物,但全身都可以被食用。它美味,營養豐富,易於飼養,可以在相當惡劣的環境中生存。”
“我是從我兄弟福格瑞姆的筆記上讀到這段描述的,我不得不說,這段話讓我想起了一種生存於諾斯特拉莫荒野上的野獸。”
“它們同樣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它們的肉同樣美味,它們同樣好鬥鋸齒獸,這便是它們的名字。”
“與格洛克斯不同,它們的肉在諾斯特拉莫上是貴族們獨享的珍貴佳餚。它不像格洛克斯肉一樣被送往千家萬戶,哪怕是遙遠落後星球上的牧民們也能通過放牧吃到這份美味。”
“在諾斯特拉莫上,那些像是牧民一樣的人們他們吃不到鋸齒獸的肉,他們也吃不到格洛克斯肉。”
“你們知道原因嗎?”康拉德·科茲輕柔地問。
無人應答。
兩萬雙眼睛沉默地凝視着他,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語。在這兩天,這一幕已經發生過許多次。而對於康拉德·科茲來說,他永遠也不會習慣這種事。
但是,每一次,他都會讓自己表現得習慣。
“你們想知道原因嗎?”
兩萬雙眼睛的主人們沉默地頷首。
康拉德·科茲又笑了起來,露齒而笑,情緒極端的內斂。
在場衆人中,唯有一個人能看出他此刻的真實情緒。那個人站在黑暗中,表情平靜地搖了搖頭。他欣慰,但又感到一陣輕微而細緻的複雜難過。
“我想將答案交由你們自己去尋找。”康拉德·科茲輕柔地說。“而且,我們也正好能換一個宴會地點,品嚐一下諾斯特拉莫的特色美食,如何?”
佩戴頭盔的金屬碰撞聲代替了言語,給了他回答。
——
費爾·扎洛斯特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慄從他的手指末端劃過,這點很不尋常。
他是個穩定的阿斯塔特,也是個穩定的人。而如果你打算提起他的另一個職位,他也能算得上其中相當穩定的一位。
因此,他此刻的顫慄並非是因爲生理原因。
“你這畜生!”
他的前副官阿德比曼怒吼着將一個貴族摔在了地上,動作粗暴,但明顯留了手。否則那可憎的東西會在第一時間粉身碎骨。
費爾轉過頭,好讓自己不要再去看他。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用動力劍將這個諾斯特拉莫貴族變成一具無首的屍體。
帝皇在上。
他們怎能如此墮落?
費爾閉上眼睛,好讓自己不必再去看那些被吊在黑暗中微微搖晃的細節。
第八軍團直面過可怕的黑暗。
他們執行懲罰,對罪行與清白的分類並不關心。在原體迴歸以前,他們只接受帝皇的命令。因此,每次行動,他們都能看見那些潛藏在黑暗中的罪孽。
而費爾可以對他的姓氏發誓,諾斯特拉莫上的黑暗,就連塞拉貢那地下基因實驗室裡的恐怖都無法比擬。
後者至少能追溯到原因,塞拉貢人試圖繁育靈能者是爲了跨越某條被帝皇劃下的界限。
但這裡呢?
一個人是爲了什麼毫無原因與來由地將另外上百個人剝了皮後吊起來,讓他們在黑暗中流乾血液?
阿德比曼陰森的怒吼從另一側傳來:“你這骯髒的怪物,如此肆意妄爲!你怎敢這樣對待你的同胞?你將他們視作了什麼?!”
那貴族用一種嘶嘶作響的語言給了回答,恐懼在其中蔓延。費爾睜開眼睛,漠然地望向他,擡起手,阻止了阿德比曼接下來的動作。
“還記得在出發前原體對我們說了什麼嗎?”他低聲詢問。
阿德比曼轉過頭,他那陰鬱的鐵面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些因殺戮而染上的鮮血正在其上緩緩降落,它們經歷了一場蜿蜒崎嶇的冒險,但這裡遠遠不是終點。
“審判。”阿德比曼低聲回答。“審判他們所有人。”
“原體以他被帝皇賦予的統治權給了我們兼任法官與劊子手的權利,但我們不能就這樣簡單地將這些可憎的畜生溺死在他們一手製造出的血泊中。”
費爾凝視起那在鮮血中驚恐喘息着的貴族,他是這座宅邸中剩下的最後一個。
“他們應當受到審判,而且是在所有被害者的注視下接受審判。”
他複述起了他們原體的話,嗓音平靜,呼吸格柵卻將他的聲音變作了一種可怕的噪音。
那貴族再度開始尖叫,他不理解這些從黑暗中出現的巨人所使用的語言,在他看來,每一個停頓都如同一把刀刃插在他的身體上。
恐懼。
“帶他走,阿德比曼。”費爾說。“去這座巢都的中央。”
“你呢,大人?”
“別叫我大人,我已經不是連長或智庫館長了。你難道沒發現,這場宴會,我們都是分散着進行作戰的嗎?”
阿德比曼伸出手,富有技巧地讓那個貴族陷入了昏迷,隨後便將它抗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甚至還不忘反駁他的前任連長。
“原體在閱兵儀式上才說過他不打算取消你們的職位,我的大人,你非得在這個時候斤斤計較嗎?”
“是的,我非得在這個時候斤斤計較。”
阿德比曼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從一扇大開的落地窗離開了。他的身影消逝在了陰森層疊的尖塔之中,透過夜視儀,費爾凝視着他遠去了。
現在,他孤身一人站在衆多屍體之中,緩慢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
若是要進行審判,那麼,一個罪名便是必須的。
濃郁的鮮血氣味與宅邸中無處不在的致幻劑的氣味撲面而來,他的身體素質讓他免於了後者的影響,但前者卻無從避免。
費爾·扎洛斯特擡起頭,與那上百具被吊起的屍體一一對視了起來。
受害者們的眼睛在失去眼皮的眼眶中空洞地與他對視,微風吹拂而來,使他們搖晃。眼球也因爲這緩慢的移動而輕微地旋轉了起來。
在這一刻,第八軍團的費爾·扎洛斯特感到眼眸一陣刺痛。
他能夠理解塞拉貢人,他知道他們的野心,也知道那野心可能帶來的後果。因此,第八軍團迅速地毀滅了他們。
但諾斯特拉莫呢?這裡又是什麼情況?
他沒有答案。
微風吹拂而過,從普萊姆到昆圖斯,從上巢到下巢,從貴族們奢華宅邸內的藍色照明條,到下層幫派駐地內陰暗的黃色光源
它不停留,它吹拂而過。
在它的吹拂下,在永夜的注視下,兩萬個黑影於今夜在諾斯特拉莫上帶來了一個許久不曾真正出現過的東西。
“正義。”
康拉德·科茲喃喃自語起來。
他轉過頭,看向另一個巨人。“我做得對嗎,卡里爾?”
“你纔是第八軍團之主。”巨人微笑着回答。“不是嗎?”
“可我想知道我這麼做是對是錯。”
康拉德·科茲執着地追問。
“我讓他們全部出動了足足兩萬人,卡里爾,兩萬個阿斯塔特如今正在諾斯特拉莫上活動。他們過去曾是帝皇的懲罰者,如今,他們也打算做我的懲罰者.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蒼白的巨人說。
“帝皇的懲罰是無情的,是龐大的。我已經看過了軍團過去的戰報,他們的每一次出擊都爲那些罪人帶去了毀滅。但他們自己卻對審判對象的罪孽漠不關心.”
“所以,你覺得這樣不對?”
“.我不知道。”康拉德·科茲說。“所以我才問你。”
“那麼,我又爲什麼會知道呢?”
卡里爾輕笑着搖了搖頭。“我對帝國的瞭解並不會比你多上多少,康拉德。”
“但我問你的問題不需要你瞭解太多帝國。”
康拉德·科茲執拗地追問——他在過去就經常如此,現在更是將刨根究底變成了一種常見的對話模式。
卡里爾對此並不反感,他很清楚這種行爲背後所蘊含着的巨大勇氣。
世界上有太多人得過且過,例如第八軍團內的一些人。
還有一些人隨波逐流,任由環境塑造他們,例如第八軍團內的另一些人。
但只有少數人,敢於反抗環境。
他凝視起他一手塑造而出的幽魂,突然仰起頭,表情顯得有些鬆弛。
“我無法告訴你是對是錯,康拉德。”卡里爾·洛哈爾斯輕聲說道。“這是一個暫時無法下定論的問題,討論對錯本身其實並無意義。”
“沒有意義?”康拉德·科茲瞪大眼睛。“怎麼會沒有意義?”
“因爲對與錯和正義與否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你要追求何種正義呢,康拉德?審判的正義,懲罰的正義,還是廣義上的正義?這個詞同樣虛泛,康拉德。”
卡里爾輕笑起來。
“在我看來,正義本身其實並不存在。”
康拉德·科茲緩慢地皺起眉,頭一次對卡里爾的話做出了反駁。
“難道我的軍團現在所做的事不算正義之舉嗎?”他略顯氣憤地問。
“當然算。”
“那你爲何說它並不存在?”
“因爲它遲到了。”卡里爾說。“而遲來的正義根本就不是正義。”
“它遲到了太久太久,遲到的原因與你、與第八軍團都沒有關係。是諾斯特拉莫人自己放棄了這份正義,他們也沒有讓它誕生的土壤。”
“可你能怪他們嗎?那些麻木的眼睛你怪不了他們,康拉德。就像你同樣也怪不了自己一樣。”
卡里爾向前一步,輕輕地拍了拍午夜幽魂的肩膀,嘶嘶作響地輕聲開口。
“不要去盲目的追求正義、對與錯多看看眼前的事物,幽魂。比如你今夜要進行的這場審判,你要多多關注那些旁觀者,那些麻木的旁觀者.”
他嘆息一聲,放下了手。幽魂在片刻之後回答了他的話,聲音輕微,像是抱怨。
“可你不是點燃了火焰嗎?”他沮喪地問。“我以爲我至少可以.讓它熊熊燃燒。”
“我點燃的火可不是正義之火。”卡里爾輕聲回答。“我塑造的那個意象亦並不代表正義.做你自己該做的,做你自己想做的,別學我,幽魂。”
他沉默片刻,笑着躍下了尖塔,消失在黑暗的遠端。幽魂凝望着他遠去,頭一次沒有追隨。
熬不動力.連續兩個通宵改文。想兼顧質量和數量好難。
剩下的二十章等我睡個覺先,起來再改。
滑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