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和聲音、氣味與圖像結合在一起的,音樂家在聽見某首曲子的時候準會想起自己第一次練習它的那個下午,畫家在聽見某句似是而非的評價時多半也會記起自己的第一個評論者.
無論這些東西是好是壞,無論人們願不願意去承認它,它都一直存在,且將永遠存在,直到保存着這段記憶的那個載體失去活性,倒在血泊中或壽終正寢。
而對於康拉德·科茲來說,每次揮刀,他都會想起一句話。
“握刀的手要緊,你必須快速地揮刀,快速地將它捅入心臟,切除血管,戳刺要害。人體在面對利刃所帶來的傷害時會不可避免地感到疼痛”
“因此,這是一種必要的仁慈,不是對敵人,而是對你自己。如果不始終保持着最後一點應有的憐憫,否則便會變成怪物。不明白嗎?沒有關係,康拉德,你以後就會懂的。”
我現在的確懂了.
夜之王面無表情地狂襲而過。
陰森且充斥着惡臭的黑暗在他身側拉扯着他,來自深淵,來自噩夢,卻對他十分熟悉。每一個聲音都正在衝他竊竊私語,言語裡滿是恭敬。有些枯瘦的骨手從他腳下蔓延而出,捧着一頂彷彿月光般皎潔的王冠,試圖爲他戴上。
科茲看也不看,便將它一腳踢飛。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幹了,骨手們倒也不沮喪或生氣,只是將它撿了回來,等待他的下一次到來。
他迅速地衝出了這片黑暗。
浩瀚天穹在這一刻駭然變色,獨屬於枉死者們的血色刺破了漆黑的雲層,像是慶賀着他的到來一般悄然出現。狂暴的氣流吹拂而過,如暴風一樣嘯叫着吹過他盔甲上的每個縫隙,猩紅的斗篷飄蕩紛飛,在風中烈烈狂舞。
夜之王身處暴風眼,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靜。
真是盛大的歡迎儀式啊。他想。
此刻的戰場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到此處異象。當雙腳都被泥濘與鮮血絆住,還有餘力觀察天空的便不會剩下多少。
科茲踏前幾步,來到了這座屍山的最邊緣。他舉目四望,恰巧看見一羣冷灰色的鋼鐵與明黃色的頑石,以及數量較爲稀少的其他‘帝國之拳’。
他們正在戰壕內奮戰,苦苦支撐彼此,二者彼此摩擦,迸發出的火星早已化作熊熊烈火,對當前的局勢造成的影響卻並不大。
他們的人數實在是太少了——至少,相較於叛軍們來說是如此,叛徒們的人數可不正常
科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這一幕,心裡清楚,自己又走回來了。
而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麼,這已經是第四百二十三次了。
每一次,只要他試圖找尋到那個正在遊蕩的神明,就會被屬於祂的力量被動地送往其他地方,送往那些已經被仇恨的螺旋徹底浸透的地方。
夜之王明白,這是一種催促。神明正在催促祂完全陌生的受寵者前去爲祂完成更多復仇——而不是前來尋找祂,因爲祂根本就沒有想要見他的慾望或情緒。
復仇之神一視同仁,絕對公平,完全無情。
康拉德·科茲無聲地笑了——哎呀,親愛的神。請問伱是否知道,你其實是個愚蠢的神?
你被權能絆住了腳,渴求着製造更多的仇恨,全然不顧你真正的目標在黑暗中發出的狂笑它甚至都不需要躲着你,只需要幾個簡單的障眼法和似是而非的儀式,就能欺騙的你在泰拉各處遊蕩。
嘆息着,科茲閉上眼睛,黑雪飄蕩而落,在肩甲上緩緩融化。他默數五秒,睜開眼睛,而這個時候,屬於夜之王的漆黑雙眼中已經再也不剩下任何多餘的感情,只有一片獨屬於殺手的冰冷。
完成任務、殺死目標、製造謀殺,僅此而已。
刀刃不需要感情。
他張開雙手,從屍山上一躍而下,狂風吹動黑髮,掠過額前。他的表情卻極其淡薄,一秒鐘後,他落地,右手中的一把短刀已經染血。
它不是陪伴他最久的那一把,只是一把遵循他要求被打造而出的精工級別的動力武器,用來殺戮已經完全足夠。
他衝向那羣如鮮血般猩紅的敵人,刀刃斬切而過,將被陶鋼包裹的肉體徹底切開。
他刻意地放緩了殺戮的速度,叛徒們很快就發現了他的存在。隨後,這些所謂的懷言者竟然開始高聲地吶喊他的名諱——衆刃之主,夜之王,諾斯特拉莫的幽魂
他們崇拜他,而並非仇恨。
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是不是啊,父親?科茲刻薄地嘲笑道。
+是啊+
科茲眯起眼睛,讓那縷金光從他眼前消散。
他微微歪頭,揮出左手。骨頭碎裂,鮮血噴涌,最簡單直接的暴力殘酷地顯露出了它的爪牙。一個穿着不同於當今任何輔助軍軍裝的叛徒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和下半張臉都被科茲徹底撕開了。
在經過他的時候,殺手刻意地看了看他。
又一個時間錯亂的最好證據,他想,這場戰爭到底持續了多少年?
+這不是戰爭,康拉德,戰爭是會結束的。+
天吶,你聽上去還真悲觀。就像他一樣,我的兩個父親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悲觀主義者嗎?
+我其實很樂觀。+
夜之王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尖利地在敵陣中迴盪了起來。一團跳動的藍色火焰朝他襲來,發出了更爲尖銳的叫聲。科茲頭也不回地將它一把捏碎,然後衝向了下一個目標。
那是一個裹着人皮的懷言者牧師,也是召喚出那團藍火的始作俑者。他的盔甲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人皮,還被燃料刻意地染成了猩紅色。
光是看着他,科茲就覺得自己的眼睛要被灼燒到痛了——拜託了,至少來點正經的動力甲吧?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可能存在的機魂的嗎?
夜之王突兀地止住步伐,站在一體熱氣騰騰的屍體中對他咧嘴一笑,優雅地舉起了右手刀刃,將它旋轉了一圈,改爲正握。
懷言者的表情迅速地開始扭曲。
他沒戴頭盔,過度蒼白的臉上滿是黑色的經文。他的確是洛珈的兒子,如果忽略那凹陷下去的雙頰與病態的雙眼,他看上去和洛珈至少有七分相似。
然後,科茲將他腰斬。
在他的慘叫聲中,夜之王拖着他的殘軀奔向了一輛冒着火光的坦克。
這輛彷彿來自地獄的載具發出了一聲劇烈的噪音,好似咆哮,巨大的煙塵從那冒着橙光的履帶之間轟然爆發。一連十幾道粗大的激光從它的炮口處迸發,卻無一命中。
科茲微笑着將那牧師的殘軀塞進了履帶之間,閃身離開。一團由爆炸帶起的火光將這個巨大的傢伙徹底掀翻,和坦克早已合爲一體的機組人員在其內發出了沉悶的哀嚎,想要從內離開。
於是,好心的夜之王便用刀切開了肉質的裝甲側板,將他們一個個從其內拖出。
然而這些人卻並未對他的好心報以任何謝意,爲了以示自己的不滿,科茲在他們的額頭上留下了樣式精美的帝國天鷹,並滑稽地將他們用一根長長的八芒星旗杆連續地串起。
由嬰兒皮膚縫合而成的旗幟正在飄揚,其上的混沌八芒星卻被人徹底破壞。創口看上去彷彿一把垂直的、正在滴血的利刃。
舞動着這面旗幟,在叛徒們因被刻下天鷹而發出的劇烈尖叫聲中,夜之王衝入了敵羣的最中央。
一連串順暢的殺戮就這樣悄然誕生,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將要結束的異象。
只有不斷橫飛的殘肢斷臂,彷彿血肉的旋風,而這正是夜之王正在專心致志地進行着工作的最好證明。他以刀換刀,以刃破刃,讓一條又一條生命快速地從他手下消逝。
他的戰甲上溢滿鮮血,紋路被血腥勾畫成了另一幅殘酷的模樣,縫隙內卡滿了碎肉和骨頭,黑髮被鮮血濡溼,斗篷倒是不復此前猩紅,叛徒們黏膩的鮮血將它變得暗沉了許多。
按道理來說,這樣暢快的殺戮本該讓他感到快意,對叛徒們的折磨也應該讓他擁有笑意,然而,真相是什麼也沒有。
沒有快感,沒有衝動,只有平靜。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表象,他需要製造恐懼,於是他塑造了一面殘酷的旗幟。他需要讓叛徒知道他的到來,於是他下手毫不留情,殘酷至極.
刀刃總是知道自己該以何種方式切斷血肉的,不是嗎?
十分鐘又四十四秒後,他們開始潰逃,朝着被混沌之力開啓的裂縫狂奔而去。
科茲沒有追趕,只是鬆開左手,將那面旗幟扔下了。他收起刀,把腰間的刀鞘倒了過來,碎肉和鮮血從中涌出。這樣一來,他的利刃方纔歸鞘。他深呼吸一次,用雙手將額前的碎髮抹了上去。
由於鮮血的關係,要做到這件事並不難。鮮血飛濺,順着額頭朝下滑落,在他慘白的臉上製造出了蜿蜒的痕跡。科茲仰起頭,看了看天空。血色已經消弭了,黑暗仍存,彷彿一道冰冷的鋼鐵蒼穹。
他無聲地微笑了一下。
+你恐怕還需要繼續嘗試,康拉德。+
嗯.繼續嘗試多少次呢?科茲在心底發出疑問。
他找了一塊石頭,緩慢地坐下了,等待着他兄弟們的到來。
他們一定會注意到這裡的動靜,意識到他爲他們在這場血腥的拉鋸戰中製造出了多大的空擋。不管是佩圖拉博,還是羅格·多恩,他們都不會錯過一個如此好的破局機會。
他們會來,他們會找到他.而我卻找不到他。
科茲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低下頭,寂靜的微風吹拂而過,燃燒的金屬劈啪作響,他的呼吸卻靜謐到彷彿陷入沉睡。
+你很累了,吾兒,我知道,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
科茲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彷彿早已死去。
我知道,這還遠遠不是盡頭,這樣的追尋和殺戮還會發生許多次。
我爲祂取得的每一次殺戮都將把我和他推得越來越遠。我已經儘量地在不帶情緒地執行殺戮了,然而這終歸是復仇。
而我必須如此,祂方纔允許我繼續做出嘗試,前去追尋祂,試着覲見祂。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很痛苦,父親。我正在殺死他。
沒有回答,只有嘆息。
康拉德·科茲睜開眼睛,看見兩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忽然微微一笑:“嗨,你們好,現在是下午幾點?我們是否應該吃晚飯了?”
佩圖拉博伸手將他拉起,羅格·多恩遞來一塊破布,鋼鐵之主用左手接住,開始用它輕輕地摩擦夜之王的臉。後者沒有掙扎,只是略顯無奈地翻了翻眼睛。
乾涸結痂的鮮血從臉上緩緩掉落,彷彿被藝術家用雕刻錘敲擊的石膏像,暗紅的碎片均勻地掉落,其下慘白的臉安靜如初,甚至仍有餘力進行他最熟悉的表情。
“不要再笑了。”鋼鐵之主低沉地說。“我知道你不好受。”
“分內之事。”科茲聳聳肩。“就像你必須和羅格並肩而戰,你也不好受吧?”
破城者弗裡克斯不着痕跡地咳嗽了一聲。
“如果你嗓子不舒服的話,你可以先行離開,弗裡克斯。”佩圖拉博頭也不回地說。“去維護戰壕,應對下一場戰爭。剛好,我也需要一點私人空間來和我的兄弟談話,全都離開吧。”
鋼鐵勇士們沉默地轉身離去,羅格·多恩默不作聲地比劃出兩個手勢,不用聲音就下達了兩個命令。
於是,塗裝各異的‘帝國之拳’和傳統的帝國之拳便也緊隨其後,像是已經擁有了並肩作戰數十年的默契。
“哎,羅格——”科茲抓住機會,朝着剛剛回過頭來的頑石眨了眨眼睛。“——你覺得,和我們的阿博並肩作戰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安心。”頑石說。“就像得知你前來支援。”
佩圖拉博試圖轉頭,但不知爲何沒能如願。
科茲撇撇嘴,又坐回了那塊石頭上:“你這樣說話就沒什麼意思了,羅格。我還指望着從你這兒聽到點有關阿博的抱怨呢。”
‘阿博’緩慢地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氣,從牙縫裡吐出了一句話:“.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叫我了?”
“爲什麼?你不是都同意了嗎?我已經這麼叫了你一路了,親愛的阿博。”科茲嬉笑着聳聳肩。“還是說,你只是不想讓羅格聽見這個別稱?”
“我已經聽見了。”多恩說。“實際上,早在很多年前,早在卡莉豐還未成爲洛科斯的女僭主時,我就已經聽到過她這樣稱呼佩圖拉博了。”“那次是意外。”鋼鐵之主陰沉地說,卻看也不看就站在他身側的多恩。“不要得寸進尺,羅格·多恩。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忘記那次晚宴後的理論比拼是我獲勝。”
“恭喜你獲勝。”頑石朝他點點頭說。“我當時沒來得及向你賀喜,現在補上,應該不遲。”
科茲忽然不懷好意地問:“那麼,當時爲什麼沒來得及?”
佩圖拉博並不回答,只是擡起手,把他從石頭上拎起,又用手抓住他的肩甲,帶着他走回了他們正在挖掘的新戰壕裡。
羅格·多恩悄無聲息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沒有立刻跟上,而是擡起手燒掉了那面旗幟,方纔開始邁步。
他們回到戰壕之內,又繞進了一個位於地下的房間。科茲觀察片刻,發現房間的挖掘者居然還留出了可以轉爲窗戶的刻線。
“真有趣。”他輕笑起來。“建築家的本能?”
他看向佩圖拉博,後者用面無表情以及一個幅度極其輕微的側頭告訴了他答案。
於是科茲轉向羅格·多恩,又問道:“這到底算什麼呢,羅格?究竟是你作爲建造者的本能在起作用,還是你仍然保持着希望?我們已經身處地獄了,你卻還想着爲房間留出窗戶。”
“我們會贏。”羅格·多恩平淡地回答。“然後,這間臨時挖掘出的粗糙地下室會被擴建,它會得到完整的配套設施。四周的廢墟會被清走,街道將按照正常水平來設計。到了那個時候,我預留出的這些刻線就能讓工人們輕鬆許多。”
科茲微笑着朝他頷首:“偉大的構想,只是,那時的泰拉上還有藍天嗎?不是我悲觀,兄弟,只是,你或許應該加深刻線了。比起正常的玻璃,他們所需要的可能是防彈窗戶。”
多恩幾乎要被逗笑了,頑石用較爲輕鬆的表情對他兄弟說出的笑話給予了最高評價。他被包裹在一具傷痕累累的甲冑之內,每一個地方都佈滿傷痕或彈孔,情緒卻好似不受影響。
科茲扭頭看向佩圖拉博。
鋼鐵之主看也不看他,緩步來到了房間中央,那裡擺着一張臨時組合而成的桌子,由多個空掉的板條箱互相堆疊而成。邊緣上則擺着幾個黑色的方塊,他伸手一一按動它們,一面地圖就這樣被投影而出。
“泰拉的空間與時間都是混亂的,但我們已經將整個皇宮東線的情況徹底摸清。”
他一面說,一面擡手指向了地圖上的某處。
“我們此刻就身處這裡,由雙腳丈量,不會有錯。我們從未離開這裡,混亂的空間沒有愚弄我們的餘地。依託着這裡,我們建造起了長達五公里的簡陋防禦工事。從戰壕到配套的陣地和阻敵區,應有盡有.”
他忽然陷入沉默,羅格·多恩接上他的話。
“但也只能建五公里了。”頑石嚴肅地說。“這就是極限,人手不夠,戰局混亂,缺少補給。這就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而五公里對於整個皇宮的東線來說不過只是杯水車薪,因此我和佩圖拉博想出了另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康拉德·科茲輕聲問道。
他很平靜,幾乎像是明知故問。
“象徵。”羅格·多恩吐出這個詞。“敵軍不在乎紀律,不在乎戰術,不在乎他們的生死或我們的生死。他們只想讓一切變得混亂,看着人在火焰中尖叫。但他們仍然需要找到我們才能做到這些事。”
“他們需要找到我們,才能殺死我們,折磨我們,因此我們打算對戰壕做一點小小的改動。”佩圖拉博平靜地說。“比如,每隔五百米豎起一面旗幟。”
多恩來到長桌旁,伸手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線,又精準地點出了十個點。
“十面旗幟。”他說。“只要敵人不瞎,就能第一時間發現我們的存在。然後,他們的屍體將越來越多。”
鋼鐵之主冷笑起來,一口氣說出了許多話,像是早有此意,鬱結已久。
“而我們會將這些屍體留下來,堆積在戰壕周圍,以作京觀,以及一個地標來使用。”
“他們絕對不會罷手,只會一直髮起進攻,一直前來此處試圖殺了我們,或者讓我們精神受創。”
“他們就是想這樣,想看着其他人和他們一樣投入所謂混沌的懷抱,成爲一條被帶着血的骨頭所吸引狂奔的野獸。而我們會用人類最原始的方法告訴他們,野獸爲何會被滅絕。”
“他們來的越多,來的越頻繁,這個地標性的建築就將越龐大。它沒有任何設計,也用不上任何建築材料,只需要將屍體摞在一起就可以”
他將雙手輕輕地放在板條箱們的周圍。
“很諷刺吧?”佩圖拉博以一種有別於往常的語調問道。“兩個建築師的第一次合作,所建造出的地標性建築卻沒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
羅格·多恩沒有回答。
科茲搖搖頭。
“如果你們真的建成,我想,那會是我生平僅見的壯觀建築,比皇宮都要好,起碼它不金。”他如是說道。“但是,我想給你們一個建議。”
“什麼建議,康拉德?”多恩問。
“把每一具屍體都刻上帝國天鷹。”夜之王微笑着回答。“相信我,你們會用得上的。”
——
康斯坦丁·瓦爾多低頭喘息。
他的肌肉他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已經疲憊到了某種極限,纖維像是細密且拉着重物的鋼索那樣徹底緊繃,只待一個機會便要完全斷裂。
可是這並不妨礙他握住日神之矛,和身邊的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並肩作戰。
“告訴我——”拯救星之主在殺戮的間隙安靜地詢問。“——我派出去的那支小隊,可有完成他們的職責?”
“死得其所。”禁軍元帥低沉地回答。“是我生平僅見的勇士。”
的確如此,這不是安慰,也不是誇大其詞,而是康斯坦丁·瓦爾多的肺腑之言。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暗鴉守衛的犧牲,這羣天生的刺客在關鍵時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集羣衝鋒,選擇了一種完全有違他們本性與訓練的戰術,其目的只有一個,即給歐爾·佩鬆爭取出逃跑機會。
他們不知道他的任務到底是什麼,也不明白這個凡人爲何如此重要,甚至值得禁軍元帥說出‘我們都可以死,但他不能’這種話,但他們同意了。爲了帝皇與人類,他們願意這樣做。
於是他們死了,他們的屍體被叛徒們分食殆盡。那些愚蠢而野蠻的東西將這件墮落無恥的行徑當成了一種值得誇耀的榮耀之舉,這件事讓瓦爾多怒不可遏。
在過去,他的長矛只爲了人類之主而揮舞。唯有此刻,他是爲了死者而戰。他察覺不到這二者的區別,因爲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
因此,他對於鏈接那頭傳來的讚許沒有半點察覺。
可是,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做?現在的局面終究不容許任何人去進行思考。只有戰鬥,唯有戰鬥。
瓦爾多揮動長矛,讓一些張着血盆大口的東西短暫地閉上了嘴。它們所謂的鮮血飛濺而出,像是石油一樣漆黑。
暗鴉守衛的精銳掠過他身邊,幫助他完成這次殺戮,緊接着便像是過眼雲煙般消散,在衆目睽睽之下遁入了陰影。
他們鋒利的爪子早已染血無數,但是,就算殺得再多,也對他們當前的局面沒有任何幫助。他們已經被包圍了,被數以百倍的敵人徹底包圍。
而這一切都源於康斯坦丁·瓦爾多的急切——他太過急躁,想讓歐爾完成他的任務.他短暫地拋下了對於黑暗的警惕,就此踏入了一個混沌之力爲他和歐爾·佩鬆準備好的陷阱之中。
他已經足夠謹慎,可是,無論過去到底如何,只要短暫地放鬆一剎那,它們就會找到機會。
它們就是這樣的東西。
瓦爾多明白,如果不是暗鴉守衛,恐怕他從主君那裡領受的使命早已失敗,他也已經身死,爲萬夫團的榮耀抹上永恆的陰影。
“無需思考太多。”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像是一團真正的影子那樣掠過他的身邊,聲音輕柔。和他那著名的兄弟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瓦爾多見過康拉德·科茲許多次,夜之王那屬於諾斯特拉莫人的柔聲細語是充滿着威脅和韻律感的,就算他沒有任何敵意,他的聲音也會因本能而變得充滿危險性。
拯救星之主卻不同,他說起話來很安靜,很平淡,彷彿不會再爲任何事感到驚訝。
“我們必須突圍!”
瓦爾多衝着他離去的方向高聲吶喊,渾然不顧那一灘被留下的碎肉。這就是科爾烏斯·科拉克斯,每一次出現和離開都勢必要帶走數十條、乃至數百條性命。
“如何突圍?”科拉克斯問。他的聲音在這個瞬間又從瓦爾多背後傳來了。
禁軍元帥猛地轉身,用長矛捅穿了一隻巨大野獸的頭顱。它口吐人言,屬於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的聲音正在迅速地轉變爲破碎的慘叫——而且,還是他的聲線。
不自覺地,瓦爾多模仿着歐爾·佩鬆的語調吼出了一句咒罵:“你這畜生狗雜種!”
他把它切碎,代價則是六道新的傷痕。耀金正在被摧殘,就像他本人一樣。這片活地獄裡的任何人都正在被摧殘,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主君,人類之主
康斯坦丁·瓦爾多想到此事,爲此勃然大怒——他眼前閃過一張張和歐爾·佩鬆在他們漫長的旅途中看見的臉,又閃過泰拉最開始時的模樣。
皇宮依然矗立,平民百姓至少有衣可穿,有食果腹。而現在,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一陣劇烈的悲愴闖進他的心,迫使他放下了憤怒,迫使他開始以此前從未有過的姿態作戰。
而在鏈接的盡頭,帝皇正在旁觀這一切.
不,或許不能稱之爲盡頭,這鏈接在過去曾經是一條鎖鏈。一頭被抓在帝皇手中,一頭被套在康斯坦丁·瓦爾多的脖頸之上。而現在,它的性質正在悄然產生變化。
它不再是鎖鏈了,有朝一日,它將成爲某種具備傳導性質的奇特鏈接。起始的那頭仍然被帝皇握在手裡,可這一次,它將不再會被套在某人的脖頸上,它將被另一個人類握在手裡。
它將成爲紐帶。
而那時便是一切終結之時。
在他的刑所內,人類之主飽含耐心地推動着這一切。他身處現實和虛幻的交界之處,網道在他背後靜滯地燃燒,羣魔被金焰阻隔,不得寸進。
它們知道自己在此不會得到任何殺戮的機會,但它們還是要來,其目的只在於消耗他的力量.用更準確的說法,其實是爲了給他補充力量。
惡魔們背後的存在當然不會有這麼好心,祂們之所以這麼做,不過只是爲了折磨他。
只要他有片刻放鬆,他的人性有半點鬆懈,那個來自一萬年後,被祈禱和信仰所塑造成的神明就將包圍他的人格,將他苦苦維繫的一切化作灰燼。祂將爲他帶來無比強大的力量,卻也將徹底摧毀這一切佈局。
帝皇不會讓這一切成真。
一切犧牲當自他始。
他將忍受一切,揹負一切,直到他們獲得勝利。
這不過只是另一次揮舞着火把在黑暗中的戰鬥,而這一次,他甚至並不孤獨。有人理解他,有人支持他,有人在黑暗中和他一起戰鬥。無數人類都正在泰拉上與他並肩作戰。
那麼這一次,他憑什麼會輸?
漆黑的風霜鋪面而過,人類之主的眼睛亮如星炬。
不過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