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流血,人會死。除此以外,還有什麼?
還有造成他們流血的方式。
咆哮着,安格朗從黑暗中猛撲向前,抓住了奴隸主們的親衛中的一個。那人並不驚慌,銀色的觸鬚瞬間繃直,變成了某種柔韌的刀刃,刺向了安格朗的腹部。
疼痛一閃即逝,安格朗卻無動於衷。他獰笑起來,無視手中親衛的反抗,強行按住了他,然後提起拳頭,打向了他的腦袋。
親衛的神色迅速變得驚慌,那正在傷害安格朗的觸鬚也收回了,變成了一面盾牌,擋在了他的頭上。
但安格朗已經不需要再做什麼了,他已經得逞了。這是個小技巧,是他從歐伊諾茅斯身上學到的無數個技巧中的一個。後者還活着的時候,曾經告訴過他,分散敵人的注意力是很有必要的。
而現在,他使用了它。
他的左手猛地錘在了親衛的胸膛,金屬的觸感一閃即逝,清脆的響聲隨之而來,然後是熟悉的黏膩觸感,血腥味愈發刺鼻。
他狂笑起來,面容抽搐不已——他們的情緒在他心中瀰漫:恐懼、憤恨、鄙視,有人在心中咒罵他是一個怪物,而安格朗全然不在乎。
他嚎叫着站起身,腦海中的疼痛讓眼前的一切都披上了猩紅的幕布。親衛們怒吼着鞭打着他,命令着他,想要讓他滾開,但安格朗只是笑。
歐伊諾茅斯——還有所有的角鬥士都是如此,面對痛苦,面對敵人,他們冷笑。他們可以遍體鱗傷,可以流血致死,但他們不會低頭。
他嘲諷地笑着,不顧腦中傳來的那鑽咬的疼痛,用盡全身力氣朝着一個親衛撲了過去。
他沒能如願,銀藤從影子中迅疾地衝來,抓住了他的臂膀,銳利的表面割傷皮膚,使他流血,但他根本就不在乎。
安格朗瘋了似的朝前撲去,觸鬚可以短暫地困住他,限制他,但無法真的讓他屈服。
他們從來就不曾讓他屈服,他們可以用藥物麻翻他,可以用角鬥士們的性命要挾他一次次地上場爲他們比賽,甚至可以讓他打上這該死的釘子,但他們不能讓他屈服。
他絕不會向他們跪下。
“滾開,你這瘋獸!你以爲你還是塔爾科家的寶物嗎?!屠夫之釘會在幾個月內殺了伱,而我們不介意讓這個進程加快!快滾開!”
安格朗沒有回答,只是嚎叫,破碎的嚎叫。他太疼了,連帶着讓聲音也變得可怕了起來。
他是想回應的,在疼痛的間隙,他想要像以前一樣冷笑着怒罵這些給奴隸主做狗的東西到底有多麼卑賤。
他想反駁他們,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寶物’,他和其他角鬥士一樣,都是人,不是他們的奴隸。但是,話到嘴邊,他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咆哮與吼叫。
釘子切割了他的神智,想讓他爲它們帶去更多暴力。在猩紅的幕布中,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變成了排山倒海般朝他涌來的鬼魅。
親衛的臉扭曲成了怪物,嘴裡唸叨着要讓他好看。困住他的銀藤變成了他們腐爛的手腳,受害者的面龐在其上顯現。
安格朗已經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卻因爲這些熟悉的臉而再一次怒吼了起來。
他記得每一個死去的角鬥士,哪怕他不知曉他們的名字。
怒吼着,他掙脫了銀藤,有幾個親衛怒吼起來,以爲他會發動攻擊。
他們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里拉長成了某種可怕的咆哮,但安格朗的第一反應卻並不是攻擊他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指深深地插入了他腦後的、那宛如鐵鋼做的辮子之中,並深深地攪動。
他想扯下它們。
他吼叫起來,釘子在憤恨,在對他的反抗感到不滿意,於是它們便爲他灌注了更多的苦難。這些東西幾乎讓他的血液變成了沸騰的岩漿,而親衛們的話則在繼續火上澆油。
“他已經瘋了!快走吧,我們要殺了那些入侵者!”
“我纔要殺了你們!”
安格朗瘋癲地怒笑起來,臉孔扭曲成了一個可怕的漩渦,他的鼻子在淌血,眼睛也是,口中溢出的涎水也帶着猩紅的色澤。
他衝過去,狂笑着抓住了一個人,以超越此前幾倍的速度一把將他的腦袋扯了下來。脊椎順着身體被迅速拔出,骨骼和骨骼碰撞的感覺在他手中是如此緩慢且美妙。
他行使了一次暴力,他因爲釘子的強迫而殺了一個人——安格朗的眼中有血淚流出,他不明所以地大聲呼喊起來,將那腦袋扔到一邊,開始了一場殺戮。
親衛們剛開始還能稍作抵抗,但他們畢竟是一羣人中分出來的一小股,銀藤終究無法限制住安格朗太久。更何況,這裡還是巖洞深處,並非地面那般寬廣,給他們留出了作戰的空間。
只幾分鐘過後,安格朗便用他自己的手殺了所有人。他痛苦地顫抖起來,釘子沒有滿足,哪怕一秒鐘都沒有滿足。
他剛殺了這些人,剛剛染上了滿手的血腥,錘爛頭顱或將人硬生生扯成兩半的感覺明明仍然殘留,可釘子就是不滿足。它們尖叫着在他的腦中翻騰,用尖刺不停地迫害他,帶來虛假的幻覺與刺痛的苦痛。
到了最後,所有的這一切甚至都混在了一起,變成了一種讓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裂成兩半的疼。
他跪倒在地,跪倒在自己親手製造出的血泊之中,殘缺的神智在祈禱不要有任何角鬥士此刻接近他,可釘子卻在對他大聲喝罵,要他連着他們一起殺。
安格朗竭盡全力地反抗起來,他用膝蓋帶着自己來到巖壁旁邊,然後用額頭撞上了它,一次比一次重——他寧願死也不想讓自己的手再染上任何一個角鬥士的血,再也不要了。
歐伊諾茅斯的鮮血仍然歷歷在目,他因疼痛殺了他難道他還要殺更多嗎?但釘子還在催促,還在不停地啃咬他的頭骨和大腦。
安格朗無意識地嚎叫起來,渾身浴血,傷口迸裂,青筋鼓起,滿面怒容。他開始以頭擂牆,絕望地和那釘子做着抗爭,試圖讓所有的一切終結在這裡——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卻傳進了他那一片混沌的心。
“冷靜下來,安格朗。”那聲音用一種輕柔的聲音說。“我是來幫你的。”
浴血的巨人猛地回過頭,看見一個蒼白的人站在黑暗中對他投以安靜的凝視。他的思考能力已經徹底破碎,卻在這一刻陡然感到了某種不和諧之處。
安格朗茫然地張着嘴,血液滾滾而過,淹沒他的面容,猩紅的一片中,他發現,那人很高——而且,他的眼睛閃着光。
藍色的光,一種有別於猩紅的光。這光芒微小,比起周圍的猩紅來說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渺茫,看着它,安格朗陡然感到了一陣平靜的冰寒。
他跪在原地,看着那人緩慢地接近了他,然後,他發現,他居然比他高。大多數人在他哪怕坐下的時候也和他一樣高,但這個人不同。
這個人.
“你是誰?”安格朗嘶吼着問。
他想好好說話,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如此近似一種行使暴力前的威脅,但他沒有辦法。
雖然疼痛已經平息了許多,但釘子還是在啃咬它。只要它們存在,他就免不了要忍受疼痛。而這嘶吼,不過只是它帶來的一部分的副作用而已,甚至在其中算得上輕微。
“我叫卡里爾·洛哈爾斯。”那人說,聲音溫和無比,裡面甚至有種讓安格朗無法理解的情緒存在。“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
安格朗茫然地回望,無法理解,他已經破碎。
完全破碎。
卡里爾緩慢地繃緊了臉部的線條,等待着安格朗的回答。
帝皇的兒子們分散在了銀河各處,這件事他是知曉的。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各自都會有各自的經歷,也屬正常。
他已經和其中五位見過面,若是算上康拉德與面前的安格朗,便是七位,且人人的經歷都各不相同,就拿洛珈·奧瑞利安和羅伯特·基裡曼來說吧。
一個篤信宗教,但實際並不那麼虔誠的可憐人,和一個試圖用理性看待世界,有過美好家庭的貴族之子——他們的人生經歷截然不同,但是,他們至少都很完整。
他們並不破碎,並不像他眼前的這個人這樣的破碎。他凝視着安格朗的眼睛,想在其中找到一些能爲他當下提供幫助的痕跡,但他卻什麼也看不見。
除了痛苦以外,什麼也不剩下。這個人彷彿已經被掏空了,只剩下扭曲的心智和屬於原體的強大肉體,而在此之外呢?他甚至是一個被痛苦折磨的想要自殺的人,哪怕用最小單位的靈能去安撫,他甚至也無法感到除了麻木以外的其他東西。
卡里爾看向他腦後的那些如同鋼纜一般深深植入頭皮中的東西,眼神在某一個瞬間變得有些危險。
他還在等待回答,而安格朗卻給不出反應。他的臉孔在平靜與扭曲之間來回變幻,可怕到令人難以捉摸。血淚潺潺流下,在臉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跡,然後便匯入了鮮血的海洋,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彷彿被浸泡在血河中一般駭人。
卡里爾抿了抿嘴,準備用靈能觸碰安格朗的心靈,打算在其中找尋更多痕跡。
他已經通知過二連長角鬥場的情況了,努凱里亞可能有一名原體存在的事也被報告給了羅伯特·基裡曼。此刻,馬庫拉格之主正帶着人朝這裡趕來。
而他必須在此以前安撫這個明顯被那頭皮上的植入物折磨的人。
他已經見過安格朗在發狂時的模樣了。
但是,就在他用靈能觸碰到那個一片混沌的心智之時,安格朗卻發出了一聲嚎叫。他的眼眸在剎那之間變成了一片純粹的猩紅,而卡里爾分明看見,那些根植於他頭皮之下的植入物,正在逐漸深入。
下一秒,安格朗朝他撲來,面容上帶着狂怒,眼睛卻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