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莫斯的白晝非常亮,這造就了它如今各座城市之中非同一般的綠地景象,也讓其每年的旅遊營收成了一個許多花園世界都可望不可及的天文數字
畢竟,再怎麼能夠提供享受的美好度假勝地,又何曾比得上一位原體親手打造的奇蹟?
站在鷹之翼的一條走廊中向外凝望,卡里爾扶了扶自己臨時找來的墨鏡,同時暗自猜測着過去萬年之間福格瑞姆是否有將‘與他會面’這件事變作掙錢的商機。
憑直覺,他認爲鳳凰一定這樣做過,但八成沒賺多少錢就直接喊停了。
興許是發現這樣做已經不再是促進經濟發展,而是讓徹莫斯剛起步不久的經濟直接崩盤;又或者是他意識到這件事實際上會帶來諸多麻煩.
他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起,於是一個聲音緊隨其後地抵達耳邊。
“大人?”
“什麼事,拉?”
“無事,大人。”保民官朝他點點頭。“只是做個二次確認。”
卡里爾回頭看他一眼,神情在好笑中又夾雜了點無奈。他搖搖頭,戴上寬檐帽,開始大步朝前行走。
此刻已是第二天,處理私人事務的時間已經消耗殆盡,是時候辦正事了。他一路走,同時一路觀察着要塞內的景象——對他而言,這也是工作的一環。
因此,他拒絕了直接通過部署在徹莫斯地表各大城市中的傳送信標抵達鷹之翼機庫內的快捷之法,轉而自己搭了一班‘通天航班’,頂着全車人異樣的眼神來到了這裡。
這很麻煩,而且會帶來更多麻煩,但卡里爾篤信一件事,他認爲沒有經過實地調查的工作是非常容易失敗的。眼見爲實和腳踏實地是兩件法寶,再者,他得到的這份工作本就必須如此嚴肅對待
而他很快就發現了這座要塞的第一個特別之處:構成它內部建築的材料。
地面、牆壁與天花板所使用的材料從三分鐘前開始就變了,從堅硬的合成金屬變爲了與阿斯塔特動力甲相同等級的高質量陶鋼,其中甚至混着精金。
在右下角處,一個人使用刻刀,以相同的筆跡刻下了這些盔甲殘片曾經的主人。
他寫得很認真,很嚴肅,但永遠只寫名字而不帶悼念或認可,彷彿這些人僅僅只是退伍前去遠行,而非殘酷地死在某場戰鬥之中。
卡里爾停住腳步。
“大人?”
“稍微離我遠一些,拉。”審判官頭也不回地對他發出警告。“我要小小的越界一下.替我把關一下,好嗎?我不希望無關之人受此餘波。”
保民官神情一凝,一言不發地退至他身後陰影之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卡里爾閉上眼睛,開始深呼吸。
昔年,他做起這件事來如臂指使,毫無阻礙,如今卻需要小小几秒鐘的準備的纔可喚起那陣熟悉的冰冷——它的歡迎依舊熱烈,依舊殘酷,將世間一切不平傾訴永無止境地遞送至他耳邊。
慘嚎、尖叫、哭泣,從人性深淵之基底裡吹拂而來的冷風讓他的骨頭都爲之發癢,殺戮的衝動悄然而生
卡里爾將它掐滅,稍微體會到了一些何謂人性佔據主導權時的體驗。
老實講,他更喜歡現在的自己,但有時候也的確不方便,幾秒鐘的阻礙放在某些時刻恐怕足以致命。
“我勸你學會習慣這幾秒鐘的等待。”一個聲音對他充滿威脅地低語。
卡里爾置之不理,只是繼續。寒意自他腳下.不,自他‘存在’的這片世界一角開始蔓延。
靈性之潮掀起驚濤駭浪,在不屬於物質界的世界中驚起萬丈血紅波濤,輕而易舉地自他身後打來,將他淹沒。儘快它很快便退潮、散去,但其力量已經深深地影響到了現實世界。
卡里爾睜開眼睛,聽見腳步聲響起,又看見一個又一個虛幻的影子。黑焰點燃了他們的皮膚,使其幾乎破碎。骨灰倒懸而出,雙眸如黑洞般幽深,其內亮着兩點怨憎之火。
這些白髮殘甲的亡魂無言地看着他,無一人說話,但都通過某種方式將一些訊息交給了他,然後便頃刻消散,重歸荒原深處安靜地沉眠,直至某一日,某場戰爭真的來臨。
他們會毫無怨言地將這寧靜的長眠永遠拋棄,轉而握住刀兵,握住殺人傷己的利器,投身黑暗,燃燒自己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卡里爾繼續朝前行去,他無需花費更多時間就成功抵達了今日的第一個目標點,一路上甚至沒遇見過半個帝子。
相較於這座要塞的大小而言,他們的人數實在是太少了一些,因此就算整個徹莫斯的輔助軍部隊也一同在此受訓與生活,也沒辦法讓這裡增添更多人氣。
昨夜,福格瑞姆曾在醉意中對他的兄弟不無自嘲地表示,‘這裡白天安靜得就像是一座博物館,或者墓地’——他的說法有誇大的嫌疑,可真實情況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比如此時此刻出現在卡里爾眼前的這座第一訓練場的景象。
它是按照阿斯塔特們的標準與習慣所設計並建造的,這點毋庸置疑,各式武具一應俱全,擺在武器架或掛於牆壁之上,訓練甲也一同如此,使用程度非常劇烈。
它一共分爲上下兩層,上層大概是打靶訓練場地,卡里爾能聞到那股熟悉的火藥味道,下層則不必多說。多圈極端障礙跑道、決鬥籠與訓練假人所在的武技訓練臺上都有人正在苛求自己.
在卡里爾看來,這裡唯一的不足便是過度的空曠。
他清點了一遍人數,滿打滿算也不過才七十餘人,而如今帝子的總人數纔將將達到半個戰團:五百二十九,設有五個連隊,一名戰團長,兩名連長,十一臺無畏。
除去第一連與第二連以外,剩下的所有連隊都由福格瑞姆親自指揮——這不是他大權獨攬,而是帝子們共同的要求。
他們堅持,連長必須要在技藝、素質與戰術儲備上都達到曾經軍團時期的標準,如此才能被任命,否則寧肯不設連長。
固執又或者是傲骨。
卡里爾不聲不響地對身後陰影比出一個手勢,並得到一陣微風作爲迴應。他摘下帽子,正式地步入了訓練場中。
帝子們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他,猶豫緊跟着就蔓延開來,卡里爾則見好就收,沒再繼續向裡前進,以免打擾更多第三軍團戰士的日常訓練。
然而,隨着一聲咆哮的誕生,他的意願正式宣告破滅。
“集合,列隊!”一個巨人站在一處人造炮彈坑的邊緣吼道。
他一頭白髮,披肩灑落,早已被汗水溼透。萬米高空帶來的寒冷與他本身運動產生的熱量正在相互抵消,蒸汽自頭頂與後背嫋嫋升起。
卡里爾看了他一眼,認出了他的真實身份,正是昨日在機庫內受命設伏的現任第三軍團二連長洛納提斯特爾。
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入伍,共巡邏九十次有餘,剿滅流竄獸人、邪教陰謀以及異形入侵多達數十次,獲授勳‘典範’的稱號,是後軍團時代帝皇之子之內第二百六十一位得此榮譽的戰士,也是第四十八任二連長。
很快,帝子們便列隊完畢。他則來到卡里爾面前,敬了一禮,但並未開口講話。
卡里爾仰頭看看他,陷入了思索之中
坦白來講,他只是想進來看看,做一做實地考察,完全沒有半點想讓帝子們列隊成這樣,彷彿要接受他的檢閱的意思——但氣氛都到這兒了,他不說點什麼,似乎不太合適。
但是,要說點什麼呢?
他思考着,而二連長則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緊接着目不斜視地開口。
“請問您需要幫助嗎?”
“需要。”卡里爾立刻接上話。“實際上,是非常需要,洛納提斯特爾連長——我迷路了。”
他試圖開一個玩笑,但二連長似乎在短暫的愣神後將這當成了真話。於是他回頭,宣佈隊伍解散,自己則決定爲他引路。
卡里爾只得哭笑不得地接受他的提議,讓他將自己帶往第二個目的地:軍團榮譽室。
這趟路程以阿斯塔特的速度來說應當無需多久,然而,二連長似乎是有些想要照顧他這個凡人審判官的想法,刻意地放緩了步伐。
他甚至沒有選擇中途繞路,登上升降梯,而是純步行,好爲他介紹鷹之翼內各處設施,以及牆壁上懸掛的那些畫像都是哪位戰鬥兄弟。
他對這一切都瞭若指掌,走到哪裡,就可說到哪裡。卡里爾全程保持着安靜的聆聽,將這位連長的話統統記在心底.
當然,他也在等待另一件事。
終於,在經過一處拐角時,洛納提斯特爾的腳步稍稍頓了半刻。猶豫着,他緩緩開口。
“大人——”他嚴肅地說。“——我想問您一件事。”
“你想問我和你基因原體之間的關係,是嗎?”卡里爾早有準備地回問。
洛納提斯特爾驚了一下,卻並未掩飾,只是點點頭:“是的,我無意隱瞞或說謊,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原體那樣.那樣”
一路上都能說會道,聲音低沉悅耳如歌唱家的連長忽然卡了殼,還是卡里爾替他解場。
“失態?”
“失態。”洛納提斯特爾長出一口氣,再次頷首承認。“我對此萬分好奇,因此才冒昧地請求您爲我解惑。如果這涉及到某些秘密,還請您立刻拒絕,我會將此事立刻忘記。”
“倒也不算什麼秘密,至少對你們來說不算。但這件事說來話長,我也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
卡里爾搖搖頭,思考一陣,順手摘下了自己的那副臨時墨鏡,露出了比墨鏡本身更爲漆黑的一雙眼眸,並指向它們。
“請看這雙眼睛,洛納提斯特爾連長。”
二連長困惑地望着他。
卡里爾稍微有些驚訝:“你過去沒有和第八軍團及各個子團打過交道嗎,連長?”
“沒有,大人。”
洛納提斯特爾抿起嘴脣,如是回答,似乎對此有些惱火般的羞愧。
“我們人數較少,萬年來始終不曾離開徹莫斯太遠,也無法參與戰團與戰團之間的聯合作戰。我聽過夜之王子嗣們的大名,但我並沒有見過他們。”
那麼,見過諾斯特拉莫人就更不可能了。卡里爾想。
一個聲音自他心底響起。
“當然不可能,父親,有關諾斯特拉莫的事情可是我親自下令。永夜之星的事,還是就待在黑暗中爲好一個就連語言都要成爲禁忌的世界,有何資格再去往光明之中?再者,我們畏光。”
卡里爾將墨鏡收入大衣口袋,面不改色地想道:那麼,將魔化精金做成護身符、盔甲和武器以供給給國教內部的某些牧師,也是你的命令嗎?
他得到一陣輕笑,以及一聲似有若無的賽.
卡里爾眯了眯雙眼,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洛納提斯特爾那藏得很好的侷促沒有逃過他的雙眼,他明白,這位戰士一定正在自責。
且不提他這樣做有沒有道理,在他看來,這件事其實非常簡單,他覺得代表軍團爲一名大審判官帶路時露了怯,讓軍團的榮光蒙羞了。
有關這件事的證據,可從他不自覺地背在身後、微微顫抖的雙拳,挺起的胸膛以及不與他進行眼神接觸的雙眼中收集。
這是一種接受檢閱的姿態,無論怎麼講,它都不應該出現在一位久經戰陣的連長身上纔對。
卡里爾暗自嘆息一聲,而那聲音則再次響起。
“我得提醒你,你完全可以用溫和一點的方式將真相揭露給他。”
言語有時是蒼白的,康拉德,我信奉眼見爲實與腳踏實地。
那聲音玩味地笑了一聲:“哈隨你的便,只希望這位可敬的連長別因爲你的突然襲擊而留下點什麼後遺症。”
“洛納提斯特爾連長。”卡里爾忽然開口。“我無意對你們隱瞞任何事,但你現在問起的這件事,需要長時間的解釋與舉證因此,請原諒。”
原諒?原諒什麼?洛納提斯特爾困惑地想。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的視線忽然被一陣猩紅所佔據。
他看見血海,無邊血海.正從那審判官的身後蔓延而來,將榮譽、金屬與一切都徹底淹沒,其中白骨累累,不計其數。
他駭然地睜大雙眼,有心想動,腳下卻如同生了根,竟無法移動分毫。他又看向那審判官本人,試圖以眼神提醒他躲開,但就是這麼一看,他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一卷被撐裂、扯碎的人皮簌簌落於他腳邊,審判官已不見影蹤,取而代之站在原地的是一個他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存在。
晦暗的火焰在它的肋骨間沸騰咆哮,渾身猙獰而漆黑,雙眼死寂如午夜時分空無一人的墓地
它只是存在,就讓洛納提斯特爾心中涌起深刻的恐懼,使他恨不得轉身逃跑。他的心跳開始加快,血液在血管中奔流不息,面孔慘白,渾身肌肉鎖死。
此物對他緩緩投來一抹視線。
“讓我爲你揭露真相,洛納提斯特爾。”它如是開口,帶起更深刻的恐懼,聲如洪鐘。“請你保持理智,這對我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