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濃濃的血腥,眼前閃過血流不止的傷口,深黑色的衣衫被鮮血侵染得越發深沉。
柔軟的牀榻上,她抱膝而坐,將頭深深埋在臂彎裡,不去聽,也不去想,但耳邊依舊不斷嘶鳴着博日娜的呼喊。
花園裡裝着她無望的偏執,一場再平淡不過的談話,沒有哭泣,沒有爭執,只因韓楚風欣然微笑着說,他很好。
如此,她也可以放心的離去,安心地接受宿命的安排,靜靜地數着日升日落,遙望歸期。
“這個。”她努力笑出輕鬆的樣子,捲起袖子,將裸露的手腕置於韓楚風眼前,瑩潤的肌膚襯着碧玉手鐲,那冰冷的玉器已然存有她的體溫,“韓家世代相傳之物,還是留給你真正的妻子吧,但願你真的能過得好,還有,對不起,替祁洗玉說,也替在汴梁的所有人說,更爲我自己說,真的,真的對不起…………”
他低頭,不去看她通紅的雙眼和強忍着的淚水,只緩緩吐出兩個字,彷彿用盡所有力氣,持劍,在她心口狠狠劃傷一刀,他說,“也好。”便伸手握住她手腕,去取那孤零零的玉鐲,指尖不經意滑過她手心,留下只有她能讀懂的字句。
莫寒幾乎不敢擡頭,將所有驚奇與詫異掩藏在鐲子離手的瞬間。
她猛地抽回手,阻止了韓楚風的動作,固守着相隨多年的玉鐲。她咬着脣,恨恨道:“韓楚風,你當真如此絕情,絲毫不顧念你我以往的情誼麼?”
韓楚風緊緊皺眉,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厭煩。“請王妃自重,您已是有夫之婦,不該如此牽連不清,況且韓楚風已死,死在汴梁的滿朝文武手中,今日站在您眼前的是溫都烏祿,大金的郡馬,與漢人毫無瓜葛!”
“韓楚風!你果真寡廉鮮恥,如此沐猴而冠,你最最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韓家列祖列宗,韓家一門忠烈,韓老將軍若是知道你做出此等投敵叛國的醜事,定要從地底爬上來清理門戶,你想過沒有?韓家的人會因你而顏面掃地,韓家祖先會因你而背上千古罵名!”她歇斯底里的怒號着,試圖喚起他心中的一絲清明,卻是註定的失敗。
“夠了!”韓楚風怒不可遏,直直的盯着她,目眥欲裂,“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已不在汴梁皇宮,別以爲我還會一味的容忍着你!今天把話說開了也好,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各不相干!”
“韓楚風,今日是你負我在先,羞辱我在後,天地爲證,我澹臺莫寒若此後再與韓楚風有半點瓜葛,必定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但現在,我要爲我大齊除奸!”說話間已然抽出髮髻上銳利的金步搖朝韓楚風當胸而去,直直紮在心下三寸。
在體內涌動不息的血液失了禁忌,瘋狂地往外涌,濡溼了深黑色的衣襟,韓楚風捂着傷口痛苦地跪倒在地。
博日娜燒紅了眼,拔劍便向莫寒刺來,卻被韓楚風按住了手腕,他低着頭,艱難地說道:“就當…………就當是我欠她的,從此我跟她便是兩清了。博日娜,別………管她,咱們回去吧…………”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瘦削的身子在寒夜徹骨的風中瑟瑟發抖。周遭一片嘈雜,博日娜美麗的面龐墜滿淚珠,她叫囂着絕不放過莫寒,卻又哭泣着叫旁人去尋太醫。
她想尖叫,想奔逃而去,卻沒有任何力氣,她已爲方纔那一當胸一記消弭了所有氣力。他要求什麼,她便依樣去做,她只有一個小小的心願,便是他能平靜的生活,哪怕是遠遠祝福着也好。但當鮮血涌出的時刻,她才知曉,自己對血,對死亡已有了深深的恐懼,彷彿就從襲深開始,他,祁洗玉,他們的離去,將痛苦一層層疊加,帶來無法彌合的傷痕。
最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被這溫暖帶走,將喧譁吵鬧的人羣遠遠丟在身後。
韓楚風在她手心上留下的第二個詞——傷我。
完顏煦無奈嘆息,起身將遲遲不肯睡覺的人摟在懷中,前所未有地小心道:“睡吧,太晚了,明天又不知道要貪睡到什麼時候。”
“今天那場鬧劇…………你看得還算過癮吧!”她擡頭直視他雙眼,嘴角是無所謂的笑,語氣淡而又淡,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他將眼光挪開,伸手摘去她髮髻上嬌豔的頭花,“行了,沒人看你笑話,明天我進宮去跟皇兄解釋,不會怪罪你的!傻丫頭,睡吧,沒事的!”
滿頭青絲便如此散落在肩上,她挑起一縷繞在指尖,自嘲的笑了笑,“皇上怎麼會怪罪我,今夜他該偷笑的,終於得了一名值得信任的虎將!”她看一眼完顏煦越發深沉的表情,繼續說道:“那日在宮中匆匆一瞥,王爺急着將我帶走,是不想我在你們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見他吧,那般你們便無法監督我與韓楚風的一言一行,此後,王爺大概是和皇上商量好了,決定趁着年節喜慶熱鬧,大發慈悲地帶着莫寒去見老朋友,從而用我試探韓楚風,看他是不是真心投誠?如此,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得了個人人喜聞樂的見結局。”
“其實…………你…………”
她冷冷的注視着他,細小的聲音在靜謐如斯的夜裡劃出一道深痕,“把我耍着完很有意思麼?”
完顏煦無語相對,沉默良久,她突然起身脫去衣衫鑽進已被完顏煦捂熱的被窩裡。
盡在咫尺的是他英俊的面容,但也許,此生只能是同牀異夢。
“如果王爺的復仇只是想讓我看看曾經的未婚夫是如何苟延殘喘地活在敵國的土地上,進而深深地羞辱我,打擊我,令我痛不欲生的話,那麼再次恭喜王爺,你成功了,圓滿完成了你的復仇計劃。”
“但如果,王爺你是想讓我深深愛上你,繼而毫不留情地甩掉,令莫寒成爲落寞的閨中棄婦這般幼稚的話,那不幸的,我要遺憾的告訴你,王爺就算費勁心裡也不會成功,因爲莫寒已然是沒有力氣再去愛的人,如此,完結,睡覺!”
她轉過身,將被子儘可能多得往身上裹,閉着眼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手心似乎還有些癢,是韓楚風的指尖劃過她掌心的感覺。
他寫在她掌心的第一個字——忍。
爲什麼,要活得如此辛苦。
“如何?查到什麼沒有?”
“昨日在郡馬府中查探,趁無人時,截住郡馬將公主的香囊交託,郡馬只說午時,舊地。”
“辛苦你了,念七。”
“職責所在。”
----------
喧囂繁華的街道,青石板磚修葺的高峻城牆,帶着厚重京片子的叫賣聲,熔鑄了燕京城的古老與沉靜,這座城已然隨着外族人的性格而改變。
陽光毫無遮掩地灑落在肩上,但卻依舊不能給人帶來溫暖,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她卻冷得恨不得把頭縮進皮襖裡。
眼前頗有江南園林氣質的建築便是玉樊樓了,她提起裙角,邁過高高的門檻,四周看了看,小二便殷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夫人,是要吃飯呢還是打尖?”
她搓了搓凍木了的雙手,溫和地笑道:“小二哥,我要見你們老闆,麻煩你帶路。”
“要不夫人您先坐着,小人去去就來。”小二將抹布熟惗地往肩上一甩,招呼莫寒坐在內廳雅間。
念七已早早潛伏在暗處,以防有人跟蹤或偷聽,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知什麼時候染上疑神疑鬼的毛病,不敢完完全全地相信,沒有充足的安全感。一道鎖已然足夠,但她仍舊要加上第二道、第三道鎖,如此糾纏不清,害人害己。
不多時,穿着灰色袍子的掌櫃已然敲門而入,他約莫三十左右,笑容可親,正恭謙地說道:“不知夫人要求見在下有何事?”
莫寒起身,擡手示意掌櫃入座,“此番前來,是想看看江南來的錦緞。”說着抽出袖中白色錦帕,攤開於掌櫃眼前,一瞬不瞬地觀察着掌櫃的表情,慎而又慎。
掌櫃起身一拜,道:“但憑夫人吩咐。”
“好。”她小心收起錦帕,理了理袖口,淡然開口道,“此處可有適合說話的地方?”
“此處便可,待在下去清理清理即可。”
“嗯,若遇到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二十三四的男子,你便上前問問他是否來尋莫九,若答是,你便帶他上來吧!”
雅間裡的窗戶捂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她怕冷,所以寧願躲在暗處,即使這樣並不溫暖。
離午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在等,也在給自己準備的時間,她要笑,她要讓韓楚風不那麼痛苦地去走他自己選擇的路。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獨自一人時必有的呆滯時光,冰冷的空氣趁着他推門而入的瞬間竄進屋內,莫寒不禁打了個寒顫。
劍眉星目,英姿勃發,是曾經攜手同遊的少年,言笑晏晏地走過那一段荒蕪卻美好的歲月。
韓楚風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熟練地撿了莫寒右邊的位置坐下,爲自己斟上一杯溫熱的酒,嘗過舊醅的濃烈,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牽過莫寒的手,將顏色暗陳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那紅色的緞面上沾染着他無法褪去的血漬,“收好它,不然,燒了也成,別讓它拖累你了。”
帶着厚繭的手傳來一種溫暖,即將抽離的瞬間,莫寒猛地握住他,做了無數的準備,但一開口,卻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很…………苦麼?”
韓楚風反握住她冰冷纖細的手指,笑笑說:“都過去了,無所謂。”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我竟什麼都不能爲你做…………對……對不起……”
他所不曾識得的眼淚墜落在手心,燒灼出內心壓抑已久的思念,恍然驚夢,他早已失去資格。擡手替她將鬢角碎髮理到耳後,他努力讓自己笑出來,努力讓自己忘卻所受過的折磨。“傻丫頭,你做得很好。若果不是你,他們又怎會完全信任我?你已經做了太多,以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以後…………終究是我負你…………如果你肯恨我有多好……”
手心老舊的香囊已然有了他們二人的體溫,她合攏手,遮掩香囊上深淺不一的紅,那是一段誰也不能忘記,但卻無人願意提起的往事,彼時苦痛的記憶席捲而來,衝擊着僅存的意念。“以後…………你準備怎麼辦?”
“等。”他仰頭飲盡杯中苦酒,彷彿回到出征時的模樣,懷着對勝利的篤信,“等皇上揮師北上,平定中原,奪我河山,韓楚風永遠忠於大齊,永遠忠於我韓家一門英烈!”
她默然,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只怕一開口,眼淚便再也止不住。
“回去吧,你留久了,怕六王爺疑心。”
“嗯。”
指尖觸及木門的剎那,她突然回頭,紅着眼睛說道:“楚風,不要了,就這樣吧,我只希望,希望你平安。”
韓楚風猛然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摟住她瘦小的身體。她幾乎就要不能呼吸,但頸間溫熱的液體讓一切停滯,連呼吸都要帶走。“我不能回頭,不能啊!大齊已然容不得我…………我已無路可走,但我不能死,韓家只剩我一人,還有你,還有死去的千萬弟兄,我不甘心…………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死在同僚手中…………但,我又如何能叛變…………”
這一刻,她冷靜異常,只是輕輕拍着韓楚風的背脊,告訴他,只要平安就好。
襲遠將會佔領這片土地,韓楚風也會成功,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
----------------
殘冬的陽光亮的耀眼,駿馬的嘶鳴聲引得她側過頭,看向不遠處突然停下的馬車。
來人一身青色衣衫,面容清俊,渾身散發着一股濃濃的書卷氣。他於莫寒身前三步立定,謙和地說:“王妃爲何獨自一人在此?竟沒有隨侍護衛?”
年夜裡他們曾見過一面,此人姓言名崇,似乎是完顏晟十分器中的臣子。“在府裡待着怪悶的,便想出門走走,也不想讓那些呆頭侍衛跟着,見了心煩。只是沒料到能在此處遇見言大人,真乃幸會。”
“王妃言重了,不知言某是否有幸邀王妃同乘。”
“這…………”
言崇瞭然的笑道:“今日我若獨自離去,六王爺定不會饒我,還請王妃賣在下個面子,勉爲其難讓我送王妃回府,六王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
他已把話說滿,莫寒無法,只得應一聲“好”。
“不知王妃在燕京過得可還習慣?”遙遙晃晃的馬車上,言崇溫和地問道。
沒來由的,莫寒對眼前儒雅的男子生出一股牴觸的情緒,只盯着車窗外的街景,隨意應和。“嗯,燕京有燕京的好。”
“自熙宗推行漢化多年,燕京與汴梁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就連方纔的玉樊樓都是汴梁巨賈所開。”
心猛地顫了一下,她依舊保持着淡然的笑容,輕聲答道:“是麼?那確實好。”
不知爲何,回府的路程顯得特別長,街景無非都是大同小異,莫寒百無聊賴,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不經意間回頭,卻對上言崇茫然的眼,他正有些呆滯地望着她,但那眼光彷彿正透過她看着另一個人。
言崇緩過神來,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烏祿的投誠,令王妃十分傷心吧?”
“不忠不孝之徒,提他作甚!”
“王妃莫要如此說,那地牢裡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一百八十餘種酷刑,十幾名獄卒輪番上陣,烏祿能熬過兩個月已是非常人所能及,初見他時,只覺得那根本不是人,攤在地上的就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烏祿身上怕是沒有一處完好。要說也得感謝王妃,若不是聽到王妃遠嫁和親的消息,烏祿恐怕還在地牢苦苦掙扎。”他用平靜如常的口吻訴說着這件似乎根本不重要的事,但於莫寒卻是刮骨割肉之痛,指甲已然陷進皮肉,猩紅的血在握緊的拳頭裡停滯,但她依然要平靜,要費盡所有心力將這場戲演下去。
“是麼?當初被俘時他就應該一刀瞭解了自己,也免了之後的麻煩。”她冷冷地說着,將目光挪到言崇的臉上,逼着自己和他對視,但在那雙眼睛裡,她看到的除了試探更多的是怨毒,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哦?王妃大概不知道,大金的獄卒可是能把人折磨得連自裁的力氣都沒有。”
車軲轆終於停止轉動,熟悉的門匾就在眼前,她從來沒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回來。
“多謝言大人。”她屈膝行禮,回頭卻看見風風火火衝出來的完顏煦,欣然一笑。
站在橋上看風景
卻儼然不知成了他人眼裡的風景
誰點綴了誰
誰錯過了誰
誰是誰的誰
終究不過是浮華一世,風花雪月一生,轉眼入土爲安。
歲月將所有驕傲磨爲卑微的塵埃,曾經的不可一世在消失的光線中永垂不朽。
何曾來過,何曾留下痕跡。
時光匆匆溜走,攤開掌心,卻是什麼都抓不住。
---------------------
這幾天痛經得厲害
過幾天又要參加軍訓
更新會拖下來
不好意思,兜兜在此給各位看官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