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穿着單衣,慵懶地俯臥在牀榻,半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模樣。
留着八字鬍的老太醫隔着一層薄薄的錦緞在她腰背上來回按摩,鼻尖已微微沁出薄汗。
“找人在你原來的宮裡挖個地下室,築成牢房,嗯……再給他灌下兩三斤蒙汗藥我看就差不多了,唔……胡太醫,這疼,您輕點兒啊。”那聲音慵慵懶懶,酥酥麻麻。
胡太醫擡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水,平穩心境道:“是微臣疏忽了,如此力道可好?”
“唔……”她緩緩睜開眼,扭頭看着緊張的太醫安撫地笑笑,轉而對孤坐在一旁深深皺眉的襲遠道:“真是沒想到你們效率那麼高,兩天就把我拎回來了,真是…………厲害啊!”
“怎麼?你還沒玩夠?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有多擔心。
“啊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真的,真的,你別不信我啊。”看着襲遠越靠越攏的眉頭,忙不迭地解釋。
“胡太醫。”襲遠終是耐不住了,猛地起身道,“你將這按摩的手法全數告訴本太子,你年事已高,不宜勞苦。”
胡太醫被襲遠冷冷說出的一番慰問的話嚇得一個激靈,忙點頭稱是。語速極快地講授了要領,便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襲遠了。
退出玉華殿外,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終於避免了在太子殿下殺人般的眼光下被生吞活剝的命運,真是老天垂憐佛祖保佑啊。唉,這年頭,誰都不好混哪。
“我來試試手。”襲遠眉間的烏雲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興奮。他側身坐在牀邊,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纖細的腰肢上,她微涼的體溫透過白色緞面中衣傳達他掌心,帶來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妙,他的神情卻驀地緊張起來。
莫寒將頭偏到一側,只當他是小孩子貪玩,只叮囑下手輕點,並不多做理會。“沈喬生怎麼樣了?他那天傷得挺重的。”
“還好,沒死。”襲遠的手輕輕撫過背脊的左側,想到上藥時所看到的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瘀傷,沒來由地對沈喬生恨得牙癢癢。
她感受着背上略帶生澀的手法和輕得不能再輕的力度,微微勾起脣角,露出一個帶着巧克力香甜的笑容。“你打算怎麼辦?”
“你覺得呢?”襲遠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扯過被子笨手笨腳地蓋在莫寒身上。
“抓好手上的證據,暫時別動魏王。”
“阿九,你……”
“行了,先聽我說。”莫寒抓住襲遠擱在牀沿上的手,緊緊握在手心。“你現在還需要他的支持,雖說他選擇了襲深但他並沒有明目張膽地跟你作對,這就證明他對你有所忌憚。皇后那邊,還隱藏了在軍中的勢力,且沈喬生並未真正表態,所以,不可不防。宗室的力量極大,雖然歷代君主都寧信外戚不信宗室,但現下,外戚已成強敵,你別無選擇。再而,此事一出,你親自將我尋回,魏王必定知曉其罪行已然曝光,裡通外敵、綁架公主,是誅九族的大罪,證據在你手裡,到時,他想不聽話也不行。況且,他只有紫玉這麼一個女兒,事到如今,他必定是不敢反對你們的事了。”
莫寒沒了力氣,把頭埋在鬆軟的枕頭裡,不讓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悲涼?是無奈?還是心機深沉、躊躇滿志?沒人知道。只是這一席話已經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很久,她不能等襲遠開口說,這番話,註定只能從她的嘴裡說出。
如此,襲遠才能毫無負擔地去做吧。
他將她凌亂的髮絲撥到一旁,露出沉靜的側臉。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雙令人沉醉的眸子,只是嘆息,無聲地嘆息。
你我都做不到,也許這世上誰都做不到——隨心所欲。
“就如你所說吧。”他以指腹拂過她乾澀的眼角,彷彿要將看不見的淚珠拭去。“我以爲……”
“你以爲我不想把他們抓起來一個一個從高處甩到地上,摔短他們的第三條腿,再關個七七四十九天,用盡滿清十大酷刑啊!”莫寒忽然搶了先,撇撇嘴說,“可誰讓咱是淑女呢!淑女要有淑女的風範嘛,最多你以後再幫我找他們算賬嘍!要文明點,記得一定要文明點啊!就摔斷了第三條腿扔到皇宮裡當太監得了,別太狠……”
興許,每一次創傷,都是一次成熟。
她不去看他帶着愧疚的眼,將自己藏進被子裡,發出嗡嗡的響聲。“以前我總覺得,躲在烏龜殼裡就萬事大吉,但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我只是想保護好我自己,也保護好你,襲遠。”
也不知道隔着一層被子的他聽清楚了沒有。
只有乾冷的風捕捉到眼角一滴溼潤的氣息。
搖擺不定的燭火將少女白皙無瑕的面龐映得忽明忽滅,地下室沉悶的空氣裡飄浮着詭異的美。
她斜坐在寬大的靠椅裡,雙腿交疊,專注地看着手中輕輕晃盪的薄胎瓷酒杯,脣角勾着若有似無的笑。
乍一看,如此畫面確實是賞心悅目,但如果這樣的景象已持續一個時辰有餘,不知是否會有人如眼前男子一般心煩氣躁。
“你到底要如何,既已被你抓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其實也沒什麼。”她撇撇嘴,用無所謂的口氣說,“只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罷了。”
“你……”
“你,你,你什麼你啊!怎麼風流倜儻喜歡逃婚的金國六王爺到了我這竟成結巴了?”她眨着眼睛,好奇地問。
男人只是冷笑一聲,“你倒是查得清楚。”
“那當然了,我可不想重蹈王爺的覆轍。”她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緊緊攥起的拳頭和壓抑的表情,心中有一種變態的快樂——原來有些快樂必定是建立再別人的痛苦之上。
他站在夕陽裡,將死的太陽把金色的遺言留在他肩上。莫寒就這樣看着他,將腰椎上的傷痛狠狠地丟棄,她第一次,有了心疼一個人的感覺,她想迎上去摟住他瘦削的肩膀,告訴他,“以後,不再一個人扛。”可是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只是低頭看着已自己絞得發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我知道,我明白的……”時而低婉,時而幽怨,從始至終的是語句中濃的化不開的悲哀與無奈。
她應該明白,那樣的情況,那樣的選擇是最理智最應該的;她也一直理解,理解他轉身奔逃的無可奈何。可是爲什麼,被遺棄的悲傷像北冰洋冰冷徹骨的浪潮般,在心底此起彼伏,久久不能釋懷。
直到斜陽入土,夜色將皇宮築成華美的墳墓,不知名的鳥兒唱起歡快的葬歌,太監尖利的嗓子裡冒出文辭華麗的祭文。
她才意識到,原來,早已看不見所有。
她踮起腳尖,忽略那雙飽含歉疚與痛苦的眼眸。“表哥,吻我吧。”她將自己溫軟的嘴脣覆上他乾澀的脣瓣,宮牆內上好的脣油潤澤了已乾枯的皮屑,她一點一點,嚐到他舌尖微微發苦的淒涼,一點一點將彼此滲透。
她將頭仰高,以此抑制將落未落的淚珠。也因此,他們切合得更緊密。他像是溺水的人,捧住她後腦,狠狠攫住她已紅腫的雙脣,彷彿再她的脣齒間尋找延續生命的氧氣。
莫寒輕撫緊緊箍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忍着疼痛,示意他放鬆些。但他沒有片刻的停頓,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探尋,帶着長久的渴望與苦痛的絕望。
“走吧,再晚宮裡就要下鑰了。走吧,我也回去了。”
沒有走到一半,彼此回頭相擁而泣的感人場面,只有黑夜再兩人的背影之間將距離慢慢拉長。她舔舔嘴角,慶幸自己良好的忍耐力,沈喬生無法向她一樣在脣角嚐到對方苦澀的淚。
如果可以將記憶抹去,是不是,會幸福。
莫寒灌下一大杯苦酒,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個烙在記憶裡的名字,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四肢無力,瞳孔噴火的男人身上。
“小白臉,聽說你皇考挺喜歡你的,怎麼又把皇位傳給你哥了?”
“你叫我什麼?”
“小白臉啊!怎麼?你不喜歡啊,那叫小白也可以啊,本宮今天開始討厭白色,所以你的名字裡一定要有個白字,用以表示你是本宮極度討厭的人。”
“你個瘋子,到底要如何?”
“都說了我無聊嘛!其實小白,你除了這張充滿野性的臉和性感的身材以外,真的沒什麼可取之處了!我就弄不明白,你們金國皇室的小郡主怎麼會喜歡上你的,你看,你要是老老實似乎的待在家裡娶媳婦,不去接這麻煩的交易,也不至於現在讓我欺負了吧!”
“哼,你以爲你自己是什麼?長得想長白山上青面獠牙的野豬,身材就像圓滾滾的熊瞎子,今天你多半是亂獻殷情被男人拒絕了吧。”
“對,沒錯,我是被男人甩了。聽到這個你很開心吧。小白。”
他猛地擡頭不置信地看着她,雖然不懂“甩”這個字的具體含義,但大概意思他還是懂得,又見她滿臉笑意,沒有絲毫傷心的模樣,但言語中卻溢滿了苦澀之感。他沒來由地心底一陣,繼而煩躁道:“你別笑了。”
她怎麼會有那麼沉重的心思,不像草原上的兒女,豪爽奔放,嬉笑怒罵統統寫在臉上,讓人一看就懂。這就是漢族的女人嗎?像一池深水,令人難以捉摸,卻又散發着一股魔力,慫恿着池邊的人涉水而去。
“你很討厭我笑?”她壓低身子,欺近了痞痞地看着他,“那我就偏要笑,偏要看你難受的樣子。”
“那我知道了,哼,原來你跟旁人相反,越是傷心就越是笑得高興,本王只把你的笑看作哭便是了,本來也是笑得比哭難看。”他擡頭,因爲終於扳回一程而猖狂地笑着。
“你知道爲什麼嗎?”沒來由的,她將聲音放低,幽幽地開口道,“愈是難過便愈要笑得開心。”她艱難地閉上眼,將噴薄欲出的淚逼回眼眶。“因爲只有這樣,才能忍住不讓人看見哭泣的樣子,”
“啊,對了。”她勾起左邊嘴角,劃出一道靈狐般狡黠的弧度,“聽說大金國六王爺曾是前任皇帝屬意的即位人選,誰料自幼文武皆優的六王爺不知從何時開始恣意花叢,放蕩不羈,聲明狼藉,不過你好像在燕京閨中口碑極好,果然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哪!嘖嘖……其實,也不怎麼樣嘛。”
莫寒絲毫不顧及眼前彷彿暴怒的雄獅一般的男子,擺擺手,優雅地落座,“你別告訴我,你會傻到爲了不和你三哥爭奪皇位而故意爲之吧?你逃婚也是因爲小郡主的父親乃世家大族之首,若與其聯姻便會讓世人以爲你六王爺對皇位有覬覦之心。看你那要哭不哭的樣子,難道真的被我說中了?你還真這麼傻啊!”
她以兩指撐開男人緊緊擰在一起的眉頭,本是如水般溫柔美麗的畫面卻因男女主角由於過度用力而扭曲的面容變得異常詭異。
終於將他的眉頭扒到正常的位置,莫寒在脣角展露邪惡的笑容,她得寸進尺地將手指分開向上,把男人的眉毛撐成衰到極點的八字眉,“哈哈…………”她把空閒的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王爺,您這可是連最後一點可取之處都沒了啊……你以後乾脆叫阿衰好了,太像了…………”
“嗯哼,哪,這是紙筆。”莫寒拖過男人健碩的手臂,大大咧咧地將紙筆塞入其手心,“多少你還有個疼你的媽,還有,你三哥待你也不錯。你呢現在就寫信告訴你母親和哥哥,說你在大齊皇宮住得很舒服,暫時還不想回去,不過如果太子可以順利登基而你哥哥又願意拿三百萬兩白銀來接你,那我是不介意在新皇登基之日打法你回國。”
她享受地看着他怒到極點卻無力發作的表情,得意自己十分具有先見之明地給他下了重藥。“寫完了。”她結果輕薄的建鄴宣紙,點點頭道,“嗯……如果那天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那麼你……就只好留下來當本宮的內侍了,你放心,到時本宮會替你找敬事房最好的刀手。”她將信紙遞給新派的貼身侍衛田畦,吩咐道:“立刻快馬加鞭派人送去奉州西南邊境……”斜睨微微有些吃驚的男人一眼,轉過頭繼續道:“就說是大皇子派去的,到時自會有金國士兵接應。”
“看在你那麼配合的份上,我便附贈你一個忠告。其實呢……你這個人自負,自傲,自以爲是但又沒什麼真本事。你是女真男人,騎射好是必然,且出身皇室,文才出衆也是應當,至於相貌過人,那都得感謝你的父母。所以,你大可不必放浪形骸,因爲即使你一直如你所想的所謂‘優秀’下去,也不會對旁人造成任何威脅。我想你的皇考最多給你個一世無憂的王爺做,並不會真正將皇位傳於你……”
“別生氣,生氣也沒用,昨日因今日果,要怪就怪你自己過分輕敵。靠蠻力……始終只能逞一時之勇。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顧身後人灼熱的憤怒,莫寒步履輕快地走出新建成的地下牢房。舉步出門,可見漫天星光將單薄的影潑灑在沉寂的大地上,想起彼時嬌俏的女孩在豐月樓若男子般豪邁暢飲,想起喝酒時他不悅卻又無可奈何的眼神,想起酒醉時她拉着他對着天空大吼:“天上的星星數不清哪!姑奶奶今天不數完你是不爲人。”忘記是怎麼回到宮裡,只記得他帶着淡淡青草味的懷抱和溫柔得彷彿要滴出水來的眼神。
今夜,依舊是滿天繁華景,依舊是笑若春風的人,彷彿從未變過,卻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越。
時間總愛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從前的模樣,然後欣賞人們驀然回首時大吃一驚的表情。
這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切都在改變。
她微笑,微笑,再微笑。
令心底的傷,掩埋,掩埋,再掩埋。
其實沒什麼的,真的。
誰和誰弄假成了真
誰和誰欠了誰的吻 誰和誰 相遇了 怨恨了 觸碰了 安慰了 再見了 毀滅了
誰和誰牽手過 爭吵過 微笑過 流淚過 傷害過 欺騙過
到最後誰和誰遇不了 恨不到 愛不起 碰不着
安慰不了誰的淚 欺騙不了誰的笑
誰說的 誰還記得誰會永遠的愛誰
誰說的 誰的永遠 誰的輪迴 誰的一直 誰的頹廢
誰的眼角觸了誰的眉 誰的掌紋贖不回誰的罪
誰的笑容 誰的曖昧 誰的永劫不復 誰的百折不回
誰的戒指束縛誰的手指 誰的藍色妖姬妖冶灼燒誰的胃
誰咒罵 誰買醉 誰清晰 誰嫵媚
誰唾棄誰的悽美 誰和誰 誰破碎
說到底,誰都不是誰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