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樂樓十分靠近皇宮,他們的樓修的比宮牆還高了,便禁止西樓登臨睽望。齊□□時又修了稍矮一些的三座副樓,與主樓一起形成了京城最大的酒店羣。
四人進了豐樂樓頂樓的房間,從窗戶相下望去,可以看見整個東京。本想從遠處看看皇宮,可惜西邊的窗戶被封了,只能向東遠眺,欣賞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那蜿蜒西去的汴河水。
先點了些下酒菜,莫寒本是南方人,這時泰國良種水稻經由政府推廣已經普及,所以能夠吃到符合南方人口味的大米,便又上了綠色的琉璃碗盛的面和羹,叫做“合羹”。
有柳錫侜在,酒是必定不能少的,只是這是還只有黃酒,白酒估計也快投胎了。
見吃的差不多了,胃裡已有鋪墊,柳錫侜舉杯道:“莫兄弟,這可是豐樂樓最出名的眉壽酒,你初到京城,這杯酒就當愚兄爲你接風洗塵。”
莫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道:“那就多謝柳二哥了,以後就同表哥一樣喚小弟阿九便是了。”說完,仰頭飲盡,再將酒盅翻個個——竟一滴不勝。
柳錫侜見她小小年紀,樣貌清秀,骨子卻是豪爽。頓時覺得又尋着了知己,舉杯又道:“阿九好氣魄,愚兄敬你!”
莫寒自是來者不懼,覺着這眉壽酒不如白酒辣口,也比米酒醇香,既有白酒的勁道,又有米酒的潤爽。比后妃的香泉酒、天醇酒、瓊酥酒、瑤池酒爽利多了!在宮裡也不能多喝,趁着新酒開壇,又有保姆在側,不多喝幾杯怎麼對得起自己。
二人一來二去的變着法找理由對飲,竟爲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灌下七八杯。
喝光了兩壺酒,也不見有什麼醉酒的反應,莫寒越發大膽起來。柳錫侜又說爲了阿九生的如此好看也要喝一杯。
莫寒覺着柳錫侜這人煞是可愛,大笑道:“那是要敬我的爹孃了!”舉杯時手被沈喬生按住了,他繃着臉,用警告的口吻說:“這酒後勁足,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了。”
那是你不好交代,又不是我,出了事就說是你把我拐帶的!莫寒成心作弄他,吐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趁他發呆的時候,抽出手,道:“柳二哥,今日咱們不爲別的,就爲讓表哥破財乾杯!”
“好!”柳錫侜來勁了,拍案而起。“就爲讓喬生散財乾了這杯!”
那廝不樂意了,不快地說:“錫侜,你也收斂着點!阿九不懂事,你還攛掇着一起瞎胡鬧麼?”
此時,高手又出招了。陳詮緩緩起身,爲自己斟滿酒,道:“愚兄也爲讓喬生破財乾杯!”
柳錫侜笑得捶桌子,大嘆陳詮夠義氣。莫寒對陳詮的敬仰愈加氾濫,又見沈喬生的臉色如烏雲蓋月,陰沉得駭人。
莫寒爲沈喬生斟酒,強行將酒杯塞到他手中,道:“表哥,你不爲沈喬生乾一杯嗎?”緊接着又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不料他竟也起身,端起酒杯道:“阿九敬的酒怎麼能不喝?就爲了……爲了沈喬生乾杯吧!”爲了他一次有一次被她算計乾杯。
三人歡呼一聲,又大吃大喝起來。
暮色四合,莫寒與柳錫侜都喝高了,只沈喬生和陳詮清醒着,便一人抗一個,走在馬行街上。
莫寒直嚷嚷着還早,也不顧及此刻一身男裝,女兒家似的抱怨道:“還要去吃宵夜呢!不是早沒宵禁了嘛!沈喬生,你這人還真不痛快!娘們似的……囉嗦……整天穿一身白,你以爲……你是小倩哪!嗯?”
柳錫侜雖然掛在陳詮身上,卻努力將上半身湊過來,對着莫寒一陣傻笑,“嘿嘿!就是就是!他整日笑來笑去的,惹得芙蓉閣的姑娘都來找他,可憐我夜夜獨守空房哪……”話未完又打一酒嗝。
莫寒捏起鼻子,仰頭細細品味沈喬生的長相,最後下結論:“說美呢,你比不上祁洗玉,說聰明,你比不上我家弟弟,說錢呢,你又不及柳錫侜,論武功,那你是肯定比不上陳詮大哥的!再說家世,你……哪有我厲害……還有呢……你,一點兒也不可愛,你看柳錫侜多可愛!”說着捏捏柳錫侜通紅的臉蛋,還沒玩夠就被沈喬生扯開了。
柳錫侜還是一臉傻笑,看看沈喬生越發繃緊的臉,在莫寒耳邊彷彿說悄悄話似的,大聲道:“阿九,你厲害!我還沒見喬生吃癟,哥哥跟着你算是開眼了!”
莫寒一拍胸脯,豪爽地說:“跟着我,有肉吃!”
“過幾個月等韓楚風那小子從邊疆回來,咱們再……再痛飲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年紀輕輕就上陣殺敵,現在可是…………”柳錫侜的嘴巴像打算盤似的“噼裡啪啦”說個不停,莫寒根本聽不清楚,擡頭迷茫地看看沈喬生,卻見那人驚奇地望着她,“你不記得楚風了?你不是…………”
“呵呵…………嘿嘿…………”大約是受了柳錫侜的影響,莫寒也開始一個勁地傻笑了。
兩個酒瘋子又約定過幾日再聚,柳錫侜還保證帶她遊遍汴梁,陳詮也說要來,只是苦了沈喬生,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頭了。
馬車裡,沈喬生看着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面龐若成熟的桃兒般紅潤動人,還浮着一層細細絨絨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時還在懷中撒嬌的小女孩,現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紀了,“你小時候啊,見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還老愛哭,心疾也難醫治……”他將思緒拉遠,遠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後怯怯地叫那一聲“表哥”,遠到每每出行便爲她尋醫問藥的日子,遠到她被襲遠欺負了藏在他懷裡抽噎的景象……
“已是大姑娘了啊……”當真要做韓家的媳婦麼……
“嗯……”莫寒覺得耳邊癢癢的,彷彿有一陣暖風拂過。揉揉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沈喬生放大的溫柔笑臉,還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個被各種勢力重疊起來的人,此刻竟會有這般澄澈的眼神。
她幾乎是癡了,常常的睫毛拂過他略帶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馬車的晃動,如果不是她的額頭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會一直這樣看下去吧。
那麼美,像山澗中的溪流,穿過巖縫,流過森林,繞過炊煙裊裊的農家,經過夕陽下的小山崗,帶着相國寺清晨的鐘響,攜滿身落花,就這樣緩緩地輕柔地流進一顆心……
“哎呀……”莫寒揉着額頭,又趕緊擦擦嘴角,見沈喬生肩上已濡溼一片,也不慚愧,只涼涼地丟過一句:“多說讓你別穿白衣服了嘛!你看……”
沈喬生也不惱,確切地說,他已經被折騰得沒脾氣了。“快到了,你一身酒氣,回去要小心些……”
“嗯……啊!!”莫寒大叫,連帶沈喬生一驚,“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麼,怎麼不在手上了?”
“沒事,你別急。看在不在車上,不在的話我回頭再去找找,反正丟不了。”沈喬生安慰道。
莫寒一臉沮喪:“沒有,找不到。完了,完了,襲遠那小氣鬼非殺了我不可。”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着茶正往沈家大少爺臥房走,迎頭撞上了大少爺的小廝平安,“我說你這是幹什麼呢!走路看着點!”說完繞開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頭,不解地問:“哎,我說常安啊,大少爺這個時候不是該在書房嗎?你端着茶往臥房走做什麼?”
常安不耐道:“我怎麼知道,今天大少爺回來就進臥房了,也不見去兩個姨娘房裡,這不,連茶都換了。”
“換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是什麼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讓開點,換了茉莉香片。”
“今天可怪了,大少爺出門也不讓跟着,你說不是會什麼人了吧,要不是出什麼事了…………”
常安騰出手來將平安趕到一邊,“行了行了,就不愛你終日裡說人是非!”
常安將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爺,趁熱喝了,卻看見他家主子正捧着臉,對着鏡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不如祁洗玉…………”
常安戰戰兢兢地退出門,“大少爺可別真出什麼事了…………都是平安那張臭嘴。”
今夜月圓,月光順着牀沿傾瀉而下,輕紗似的籠在他臉上,鏡中人,嫵媚一笑,傾倒沈府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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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類》
春意正濃,桃花開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紅,黃鸝輕巧地落在枝頭,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墜,隨着柔和的春風,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紅色紗綢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絲棗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見他腰上的玉帶鉤,回想昨日送給他時的扭捏模樣,暗自埋怨襲遠的彆扭性格。
“嗯。”襲遠頗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盡愛些甜的,不嫌膩。”
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顆牙齒,得意地說:“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着呢!不擔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沒大沒小!”
襲遠給了她個爆慄,不滿道:“我看你出去玩幾天就收不住心了,這什麼地方,你也注意些。”見莫寒懨懨地不反駁,立馬乘勝追擊,“以後乾脆你叫我哥得了。”
“行了,別登鼻子上臉,談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着他?”
“不然怎麼樣?把東華門的侍衛統統都換了?我自問沒這個本事。”抿口茶繼續說,“放他手裡總比放別人手裡好,你以爲,皇城守衛就只有東華門?各人有個人的考量,他看似與母后連成一氣,實則……”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話。
她左手支着下巴,撣開落在襲遠頭髮上的花瓣,漫不經心地開口:“實則相互猜忌,母后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後宮的權利,效法前朝劉娥。而沈喬生並不甘心爲他人做嫁衣,他最難掌控的就是後宮,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宮小院看到的事情。”
“不錯,沈喬生怕此事母后知曉後對他生疑,因而你才從中得了好處。”
“還有你…………你何必要防着母后,說到底,她也是你親孃啊!”
“你知道武則天登帝后他的兒子是什麼下場嗎?”繼而又補充道,“你方纔還未說全,母后手中必定還有一張牌,多少是與禁軍有關。這場競逐,並非只有我和沈家。”
莫寒挑起襲遠的下巴,反覆觀察,認真地說:“怎麼看怎麼像個小老頭,你纔多大啊?”你不會也是穿來的吧?這句她沒敢問。
“又不正經了!”襲遠從她的魔爪中掙脫出來,也不管她是否在聽,肅然道:“我同你說的事,你找個機會試試,少了他,路會好走得多。還有,沈喬生不是什麼好人,再而……你以後別穿紅的了,太惹眼。”
莫寒彷彿受傷般,低着頭不說話。襲遠怕她當真傷了心,湊過來想瞧瞧她怎麼樣了,卻見莫寒猛地一擡頭,陰森森地笑道:“你們這羣人都當皇帝是吃白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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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從水邊竹廝幽幽飄來,帶着風吹竹動的沙沙聲。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聲音先起,似緩似急,彷彿在耳邊獨奏,又如在遠山高彈。大弦是秋雁的悲鳴,小弦是春燕的呢喃。來來去去如風過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軟軟糯糯的江南小調。聲線彷彿被細雨淋溼,攜一生江南梅雨的纏綿繾綣,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盡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輕盈地跳過絲帶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經意間掬起一抹落紅。“人間四月芳菲盡”,或許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蟬。她擡頭看枝椏上星星點點的紅,聽竹葉與風的互動,還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不遠處是高高的紅宮牆,她仰起頭,直到脖頸酸澀,纔看到牆沿。
她輕輕地笑,長門,長門,長門是門外長長的宮牆,長門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壘。她紅脣開闔,與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只有落花聽見。
彷彿淚已盈眶,指尖卻只觸到眼角的乾澀。
太久沒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後一個音,伶人各自抱着樂器退去。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臺中央,四周是翠綠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黃。
他向他招手,像招來一隻聽話的小狗。風將男人放肆的笑聲帶到莫寒耳邊,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淺綠,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個被稱作皇帝的男人,正雙眼通紅地盯着他,似一隻嗜血的野獸。他右手捏着他尖細的下巴,彷彿要將他捏碎在手中。他飲盡白釉蓮花杯中的鹿頭酒,左手抓住他髮絲,低頭狠狠攫住他毫無血色的脣,輾轉反覆,久久不放。
莫寒看見他乾澀空洞的眼,還有順着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緩緩墜落的血。
直到太監提醒要去觀稼殿觀種稻,那明黃色身影才從視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他彷彿被抽空了,頹敗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擡眼看她,只是空泛地對着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祁洗玉奮力掙扎,但她像是見了世仇,不顧一切地擦着,好像這樣,就能擦掉一個人的過去。
她恨,恨這一抹刺目的紅,白珪之玷。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親施捨的日子,是她守在母親牀前的日子,是她四處求人借錢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親高大的別墅的恥辱,是看着母親出嫁的酸澀……
他們,曾經那麼相愛。
她終於停手,直勾勾地與祁洗玉對視。
她記得這雙眼睛,她在鏡中見過無數次的眼睛。
孤獨,卻又討厭孤獨;想愛,卻又抗拒愛;堅強,卻又軟弱;冷漠,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自私,卻沒有什麼可以自私。
風停了,竹葉不再唱歌。
太陽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邊的雲染上了太陽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陽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氣,掏出一個青色瓶子,遞給祁洗玉。“止痛的,是酒。”
是宮裡的長春酒,配上生州烏、生草烏、草撥、白芷各、細辛和冰片,曾經見中醫院的爺爺做過,風溼痛的時候就喝一點。對外傷,多少有效果吧。
“嗯。”他接過,不多話。
“怪了,我還以爲你會說,‘哎,你少管閒事啊!’或者是,‘不需要你同情’。沒想到啊,真沒想到。”莫寒雙手抱膝,見祁洗玉依舊沉默,便繼續自語,“哎,你不會是被我弄傻了吧?……其實,我覺得你是我的前世,真的。”
“莫寒,我們不一樣,太不一樣。人和人本身就是不一樣的。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了。”
“祁,你的名字是祁嗎?”
“是,只有祁。”
“祁,你像……我救不了自己,我想救你。”
“你已經救了你自己了,而我,誰都救不了我。”祁洗玉搖搖頭,自嘲道。
“一定要走那條路嗎?你明知道……”
“是救贖。”祁洗玉迎風而立,白色的衣袍被吹得很高,很高,遮住了莫寒望向他的視線。
“是啊,不是終結,是救贖。”
……………………
莫寒託着祁洗玉的手,拂過他蒼白的骨節,“幫我抄份詞吧。再譜曲,興許過後,就成絕唱了呢!”
他點頭,欣然接受。
“啊?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啊!以前不老討厭我的嘛?嘻嘻……不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莫寒仰頭看他,他比她高一個頭,夕陽將最後一片餘輝灑在他臉上,眉眼間開出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兒,美得炫目。
祁洗玉將手搭在她頭頂,“你我不都一樣?”他笑,像乾爽的秋風,夾雜着菊花苦艾的清香。
同在一座囚籠,我們是同類,卻不是彼此的救贖。
我們都是泥菩薩,誰也救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