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漫則是一手牽着一個孩子往裡面走,聽到伊蓮娜的話,脣角的笑意愈發的深濃,“好的,我去領兩個孩子洗洗手就來吃飯,真是辛苦你了!”
“哎哎,哪裡的話,不辛苦不辛苦!”
伊蓮娜有些侷促的站在那裡,雙手不時的揪着身前的圍裙,“就是今晚的菜有點做多了,可能會有浪費。”
“沒關係的,我和孩子們都很餓了,正要美餐一頓,做了這麼多菜,一定很辛苦吧?還要謝謝你做了這麼豐富的菜餚,可以讓我們美餐一頓。”
伊蓮娜趕緊擺手,“哎哎,不用謝不用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伊蓮娜本來很緊張,但聽到喬漫這麼說,也就放鬆了下來,
這些年,她曾經給很多林城有錢的人家做過保姆,那些人家的女主人通常都很事多,喜歡頤指氣使,只要有一點浪費食物或者她們看不順眼的地方,就喜歡疾言厲色的教訓人,而從沒有哪個像喬漫這樣好相處。
她聽說喬漫曾經也是林城出了名的富家千金,出身高貴,按道理講這樣的人,不會這麼平易近人善解人意,但她就是那麼多例外中的例外,讓她很驚訝也很驚喜,總而言之,就是她真的很喜歡她,像是親人的那種感覺。
跟以往一樣,在兩人都在的情況下,伊蓮娜準備好飯菜,就會解開身前的圍裙離開,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把空間讓出來。
喬漫本來想叫她留下一起吃,但伊蓮娜離開的太快了,她還來不及出聲,伊蓮娜就已經走遠了。
紀雲深掛完衣服走回來,察覺她的意圖,就輕淡的說了一句,“我們吃吧,不用叫她一起,那樣只會增加她的負擔。”
喬漫聽後只好作罷,然後牽着兩個孩子去洗手間洗手,洗完回來的時候,紀雲深正站在餐桌旁擺着碗筷,那種跟他本身完全格格不入的東西,突然讓她產生了一種他們已經一起度過了很久很久的細水長流的平淡生活的感覺。
紀雲深眼角的餘光察覺到喬漫的視線後,便擡起頭看了過來,“快過來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可能還要去醫院一趟。”
八點左右,就到了童沁脫離初期三天危險的最後時間,如果她醒來皆大歡喜,事情處理起來還會簡單一些,但如果她真的成了腦死亡患者,事情處理起來的話,就會非常麻煩。
他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弄得滿城風雨,傷害到奶奶生前辛辛苦苦維繫了一輩子的紀家,傷害到年事已高退居二線的爺爺,以及還在爲自己事業打拼的父母。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不傷害到喬漫和甜甜……
可如果不能兩全,必須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纔是最後唯一的解決辦法,他也不得不接受和麪對。
他不是害怕那些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只是不想主動傷害,傷害他本就擁有不多的親情。
也許對大部分來說,親情這樣的詞語,應該是這個殘酷又冷漠的世界裡,是最溫暖的詞語,但對於像成長在紀家這樣的顯赫名門裡的人來說,親情這種東西卻是最淡薄,也是最沒用的東西。
當然,他也不例外。
他因爲從小就成長在缺少父母情感關懷的環境裡,總是對家人對親情這樣的詞語倍感珍惜,渴望着從他們身上汲取關心和溫暖,渴望他們的注視,渴望他們的陪伴。
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從小到大,在這個家庭裡,感受到最多的卻是冷漠疏離,陰謀和利用。
對他來說,那些他渴望得到的關心和溫暖,注視和陪伴,就像童年裡的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想,即便長大後,他也在拼命追尋。
而他的那種渴望和珍惜,也就順理成章的變成了他們牽制傀儡的一個籌碼。
如果有人問他,他從小到大真的從來都沒有感受過一點溫暖嗎?
答案是有,但卻不是在親人身上,而是在一開始就懷着強烈目的接近他的喬漫身上。
他雖然知道她懷着強烈的目的接近他,雖然知道她不愛他,但她夠真實,也足夠特別,那些討好他時的小心翼翼,對他撒嬌時明媚又不刻意的成熟妖嬈,撩撥他時的那種少女般的青澀稚嫩,對他生氣時的無辜和彆扭,每個樣子都那麼生動,那麼令人難忘。
他從小就看慣了爾虞我詐,看慣了戴着面具生活的家人,突然接觸到她,有種讓他從白雪皚皚單一色調的世界裡,走進了五顏六色豐富多彩的世界裡的感覺。
而沒有在家人身上感受到的關心和溫暖,他卻都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了。
生病時不讓抽菸,受傷時不讓喝酒,應酬時會想方設法的讓他吃點東西墊墊胃,等等等等……
那些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溫暖,真的太多太多了,他剛剛只是想了想,就有那麼多溫暖的記憶跳出來,更何況還有那些她在背後製造出來的,他根本不知道,也數不清的溫暖。
喬漫當然知道這幾個小時就是童沁脫離初期三天危險,所剩下的最關鍵的幾個小時,孟東行和溫橙還在醫院裡,也沒有打電話過來,說明情況並不樂觀。
如果童沁最後沒有醒過來,那麼紀晗的追尾事故就會變成檢察機關插手介入的刑事案件,即便紀家在林城的權勢再大,背景再深,公開審理後,也會面臨來自政治對立面的幕僚,以及普通民衆所施加過來的壓力,會真正的變成紀家的一場血雨腥風……
這大概也是紀東河用甜甜把她和紀雲深請去紀家老宅的原因。
她點了點頭,便牽着兩個孩子走了過去,把她們一一抱到兒童椅上,才走到紀雲深的身邊坐下。
端起碗筷吃了兩口,又深思了兩秒鐘,才偏過頭,低聲的問他,“紀雲深,現在如果想挽救一切還來得及,我不想你過後埋怨我,我也不想背上自責和內疚的枷鎖,我認真的問你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嗎?”
想好這件追尾事故變成刑事案件後對紀家的影響,想好紀晗有可能會因此承擔法律責任,想好怎麼跟他的爺爺爸爸媽媽交代了嗎?
紀雲深聽到她的話,吃飯的動作沒有任何的停頓,還不時的給她夾着她愛吃的菜,瞥了她一眼後,語氣溫淡的問,“我以爲這件事情鬧得越大,你越開心?”
童沁和紀晗在背地裡聯手做了那麼多針對她的事情,他以爲把事情鬧大到無法收場,纔是她最期盼的,最願意看到的,當然,這也是對兩人最好的還擊,更是一箭雙鵰的好結果。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童沁給她的音頻文件裡所發生的事情,只是擺在檯面上的一部分,她們分別還在背地裡做了其他的什麼,耍了哪些手段,都還在慢慢的浮出水面,也就是說,她們在聯手之前,誰都不是那麼的清白。
既然已經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在默認進行,甚至連手都不插,她卻跑來問他想沒想好?
不是根本不愛他,只想愛他的權勢地位,只想利用他傷害童沁和紀晗嗎?怎麼可能對他還會有自責和內疚?
還是她一直都在口是心非?其實她的心裡並不好受,因爲從她五年後高調的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裡開始,就一直都在讓他左右爲難,所以,她心疼他了?
喬漫問出口以後,就發現了句子裡都是語病,跟她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完全前後不搭,矛盾重重。
她蹙了蹙秀眉,趕緊補救,“我只是……只是出於禮貌的詢問一下,試驗一下你的定力。”
“是嗎?”
紀雲深又不鹹不淡的瞥過來,視線深邃,好像一眼就能戳破她所有的僞裝,“你要不說是試驗,我還以爲你是在心疼我,怕我難受。”
“怎麼……可能?”
喬漫趕緊扒了一口飯送進嘴裡,作爲掩飾,卻因爲吃的太急,而嗆咳了起來,“咳咳……咳咳……”
紀雲深風輕雲淡的臉終於有了點情緒變化,他遞過來一杯水給她喝,另一隻大手挪到她的背後,不停的拍打着,幫她順着氣,“你都多大的人了,吃飯還能嗆到?”
喬漫推開他遞過來的水杯,不知道是嗆咳的太嚴重,還是今晚的菜味道偏重,她總覺得胃裡不太舒服,有一種翻涌作嘔的感覺,來不及說話,她起身連忙往洗手間的方向跑了過去,掀開馬桶蓋,昏天暗地的吐了一大通,最後只剩下胃裡的苦水,並迅速的佔據了她所有的感官系統。
紀雲深跟着她跑過來的時候,就拿着水杯,等她吐完了,他把水杯遞給她漱口,然後沖刷馬桶,又投溼毛巾給她擦了擦臉,整理了一下沾染污穢的頭髮,“胃有沒有好受一點?怎麼嗆咳還會嗆吐了?一會兒去醫院的時候直接做個檢查吧。”
喬漫蹲在馬桶旁,難受的低着頭,小臉痛苦的皺成了一團,聞言努力擡起身側的手擺了擺,“不用,就是嗆咳的太嚴重,把胃弄得不太舒服,吐出來就好了。”
紀雲深見她難受的不得了的樣子,眉頭不禁深深的蹙起,還是不放心,“看你這麼難受,我都有點難受了,一會你就留在家裡,我自己去醫院就可以了!”
“我沒事!”
喬漫擡起有些蒼白的小臉,在洗手間棚頂偏慘白的燈光中,顯得更加沒有血色,“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
童沁和紀晗這場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因爲那隻帶着錄音的U盤,以及童沁還沒有來得及對他們說出來的那些,等於跟紀晗同歸於盡的未知爆料,而那隻U盤裡的秘密,大部分都是關於她的,既然是關於她的,她沒有理由不參與。
她在人生裡,始終信奉的一點,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她們既然沒有給她留過任何餘地,她也沒有必要給她們留餘地,不是嗎?
紀雲深就那麼靜靜的盯了她幾秒,然後伸出大手,將她散落在頰邊的頭髮別在了耳後,“可你看起來很不舒服。”
喬漫堅持,“我真的沒事!”
紀雲深嘆息了一聲,淺淡的點了點頭,“那好吧。”
吐完後,喬漫沒有繼續吃,怕胃更不舒服。
紀雲深也沒有心情再吃,只是等着兩個孩子吃完,把她們交給伊蓮娜,又打電話,多調來不少保鏢圍在建築周圍,和院落裡,二十四小時保護她們的安全,就帶着喬漫離開了青龍湖公寓。
晚上七點多的道路,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期,下了二環高架後,車子一路順暢無比的來到了醫院。
孟東行自從他們早上離開後,就一直對着重症監護室的擴音玻璃,對着裡面的童沁說話,說他們小時候的事情,說她以前做演員時拿過國際影后的輝煌,說了很多很多,幾乎就沒有停止過。
溫橙勸過他幾次歇一歇,可他都沒聽,整個人用雙手撐在厚重的玻璃上,深邃的雙眸一瞬不瞬看着裡面,好像生怕會錯過她醒來的瞬間。
紀雲深和喬漫一重一緩的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逐漸逼近,溫橙又一次勸說孟東行無果後,不禁紅了眼眶,在紀雲深和喬漫走近後,就說了一句勸勸他後,就跑遠了。
相對來說,紀雲深還是很感謝孟東行當年救了喬漫,給她治療身上的燒傷,給她重建自信,給她活下去的勇氣,但他也心知肚明,孟東行會爲喬漫做那麼多,絕大多數的原因是因爲當年他和方經綸聯手做對不起他和喬漫的那件事情,一直都讓他耿耿於懷。
他不喜歡欠別人任何東西,所以他寧願用最不討好的方式償還,也絕不欠着。
喬漫和孟東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五年,雖然就像是朋友那樣,但也算朝夕相處,多少了解他一點,也知道他是個重感情的人,尤其是對他來說很珍貴的親情,畢竟他和童沁從小就沒了父母,做了孤兒,也一直相依爲命,直到兩人走散分開。
所以他對童沁的愧疚,就變成了他對童沁的縱容,如果一開始就沒有縱容她繼續喜歡紀雲深,如果及時的讓她懸崖勒馬,那麼現在她的人生,是不是就會是一個充滿了幸福的人生?
紀雲深和喬漫走近後,紀雲深只是低頭從褲袋裡掏出煙盒,正準備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就想起醫院禁菸,便又收了回去,喬漫瞥了他一眼,見他沒有要開口去勸的意思,便先開了口,“孟東行,歇一會吧,你沒看溫橙的眼睛都紅了嗎?你不考慮你自己的嗓子,也要考慮一下溫橙的感受啊!”
“喬漫,沒有時間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歇一歇已經變得粗啞的嗓子,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溫橙替他擔心,但是沒有時間了,還有半個小時,如果童沁還醒不過來,她就永遠醒不過來了,只能變成一個腦死亡的患者,慢慢的呼吸衰竭,慢慢的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的腦子裡縈縈繞繞的都是他們小時候的樣子,可現在,一切卻變得面目全非。
喬漫擡起左手的手腕,看了一眼精緻錶盤的時間。
19:41。
還有十幾分鍾,就到晚上的八點鐘了,如果童沁還醒不過來,就真的沒有時間了。
喬漫微微嘆了一口氣,多餘的話也沒有多說,或者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安慰到他。
畢竟她對童沁的心理觸感,和他對童沁的心理觸感完全不同,說多錯多,還容易變成幸災樂禍的嘲諷,她索性就不再勸了。
紀雲深把掏出來的煙盒又放了回去,接着緩緩的擡起了頭,先是透過玻璃瞥了一眼躺在病牀上的童沁,然後又瞥了一眼痛苦不已的孟東行,“行哥,不然讓我跟她說幾句。”
童沁自詡愛了紀雲深那麼多年,又爲了她所謂的愛情,做了那麼多傷害紀雲深和喬漫的事情,按道理來說,紀雲深的話和喬漫的話都是最有分量的,甚至比他這個親哥哥說話的分量還要重。
但他從沒想過他們還願意對她說什麼,即便她死了,他們要面臨的是更糟糕的境地。
可如果換成他,他寧願面對更糟糕的境地,也不願意讓童沁醒過來。
將心比心,他都明白。
紀雲深見孟東行愣在了那裡,難得的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便蹙了蹙眉,溫溫淡淡的說道,“別誤會,她醒過來,總要比躺着死去更讓我們舒服,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她醒過來,許多秘密都還在,如果她死了,許多秘密就都沒了。”
“她活着,只是對我們更有利一點,所以請你別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我這麼做純粹是爲了我和喬漫,不是爲了你們。”
孟東行點了點頭,用着已經粗粗啞啞,甚至已經變得非常難聽的聲音回答,“我明白。”
紀雲深淡淡的嗯了一聲,然後走到剛剛孟東行所站的位置上,對着玻璃上的擴音,緩緩慢慢卻又鏗鏘有力的開口說道,“童沁,我已經準備原諒紀晗了,她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還是當年那個跟在我身後,優雅乾淨,不染纖塵的小女孩,我們在一起十年,點點滴滴早就刻進了彼此的生命中,她忘不了我,我也不可能完全把她忘了……”
孟東行和喬漫走到紀雲深的身側,始終盯着躺在病牀上的童沁的臉部反應,和各項機器的反應。
“她說一切都是你誘惑她的,她說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害喬漫,也沒有想過要破壞我和喬漫的感情,錯的始終是你……”
紀雲深說的這些話,如果是清醒的童沁聽到,恐怕早就受不了了,但昏迷的童沁始終沒有一點反應,大概是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紀雲深也在不斷的說着刺激童沁的話語,但童沁始終沒有反應,就在紀雲深和孟東行都準備放棄的時候,喬漫湊過去,輕飄飄的說了一句,“童沁,你做了那麼多又能怎麼樣呢?紀雲深他不愛你,永遠都不會愛你。”
話落,不知道是奇蹟終於出現了,還是她對喬漫的聲音特別敏感,心臟檢測突然出現了報警的聲音,她的心率在加快。
喬漫趕緊去找醫生,紀雲深雙手插入褲袋裡,平靜淡漠的看着,而孟東行則是驚喜的貼近窗玻璃,恨不得下一秒看到的就是她睜開眼睛的樣子。
負責監護室的醫生和護士很快就穿着無菌服趕了過來,對着心率過快的童沁做了很多刺激她立刻甦醒的動作後,她真的很緩慢很緩慢的睜開了眼睛,奇蹟真的出現了,她……真的醒了。
孟東行看到這一幕,激動到雙手忍不住的在窗玻璃上狠狠的砸了兩下,眼睛裡早已經是一片溼潤,他擡起手抹掉,然後側過頭,對着身邊的紀雲深和喬漫說道,“謝謝你們,她犯過的錯,我一定會讓她接受懲罰,我也會幫着她一起贖罪,彌補她的過錯,只要她活着,只要她還活着……”
那是一種血濃於水的親情,他即便對童沁有很深的埋怨,但也不希望她死,他希望她活着接受懲罰,不管她是否丟掉了全部的記憶,變成了只有三四歲或者只有十幾歲孩子的智商,他都希望她能活着。
他會照顧她的後半生,這樣他的人生才能過得心安理得,纔能有希望……
喬漫沒說話,因爲此刻的心情太複雜,複雜到無法用語言形容。
紀雲深則是淡淡的回瞥了一眼,聲音依舊是涼涼淡淡沒有任何溫度的語調,“不用感謝,我和喬漫是最不希望她醒過來的人,會這麼做只不過是因爲我們需要她醒過來。”
孟東行不管他們是因爲什麼才幫助她甦醒過來,他都要感謝,“我欠你們一條命,如果以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紀雲深收回放在孟東行臉上的眸光,聲音又低淡了一些,“不需要,我們現在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