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淵對待仇人,態度素來是兩極分化的,要麼是極其的狠毒殘酷。要麼是極其的和藹可親,如今他面對了何養健,態度便是和藹可親,像是一隻鷹隼躲在了暗處,讓人看不見他的利嘴尖爪,只露一個曖昧不清的影子。
他和藹了,何養健卻是一本正經的很莊重,是個誠心誠意而又公事公辦的態度。起身對着陸克淵微微一躬身。他行了個並不過分的禮,然後開口喚道:“陸先生。”
陸克淵不肯露出弱態,放開希靈的手,他把全身的力氣都運到了兩條腿上,儘量平穩的繞過沙發,同時對着何養健一伸手,做了個“請坐”的姿勢:“何老弟,你但量不小啊,這個時候,還敢單槍匹馬的來見我。”
然後不等何養健落座,他先坐下了,坐得滿不在乎。屁股捱到沙發上的時候,他疼了一下,然而臉上神情不變。
何養健沒有急着坐下去。而是擡頭看了希靈一眼,他這一看是很明顯的動作,希靈留意到了,陸克淵也留意到了。
然後何養健才坐下來,對着陸克淵說道:“陸先生,你既然看出我的單槍匹馬,那麼就應該知道,我這一趟來,對你並沒有惡意——”說到這裡,他想了一下。隨即卻是又說道:“不,惡意是有的,炸汽車那件事情,我也的確參與了。”
希靈和陸克淵都怔了怔,因爲感覺憑着何養健的頭腦,不該把話說得這樣顛三倒四。
“哦。”陸克淵說道:“沒想到,你有膽子當面向我承認。”
“但陸先生手下的八爺等人,並不是我殺的。我並不是亡命徒,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和氣生財。但陸先生應該知道,我正在和日本人合作。日本人的意見,比我的想法更有分量,換言之,我說了不算。”
話說到這裡,希靈和陸克淵更加困惑了。
何養健看出了他們的困惑,所以笑了一下:“陸先生,進入正題吧,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想說一句話——我並不想要你的命,打算到此爲止了。”
陸克淵稍稍的皺起了眉毛,發現何養健每一句話都來得出其不意:“到此爲止?何老弟,我險些死在了你手裡,你說到此爲止,我就到此爲止了?”
何養健答道:“陸先生,我對你恨歸恨,可是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命。你若是隻怪罪我一個人,那可有些不公平。”
陸克淵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背後還有日本人。”
何養健站起了身,像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扭頭望向了希靈:“不,還有你的太太。”島宏在巴。
然後他對着陸克淵一點頭:“我無意參與你的家務事,言盡於此,告辭了。”
陸克淵飛快的回頭看了希靈一眼,隨即伸出手杖一敲何養健的小腿:“慢,何老弟,我看出來了,你這一趟,是專門來挑撥離間的。”
何養健回頭剛要說話,門口卻是跑進一名保鏢,對陸克淵說道:“老闆,外面……金小姐來了。”
所謂“金小姐”者,自然就是單身女士金婉心。
此言一出,陸克淵還沒怎麼樣,希靈心中先是一驚——何養健剛要走,金婉心就要來了?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然後,她發現何養健意味深長的又看了自己一眼,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感覺他像是對自己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她沒看清楚,但感覺似乎也是意味深長的。
何養健不住的去看希靈,陸克淵也察覺到了,但是他依舊不動聲色,只說:“請她進來。”
金婉心很快的走了進來,進門之後一見陸克淵,她二話不說衝上來,抓了他的胳膊就往外拽:“小陸,你跟我走,快走!”
陸克淵身上有傷,禁不住旁人對他動手動腳,連忙把手抽了出來,他看看金婉心又看看何養健,開口問他們道:“你們兩個,是約好了過來的嗎?”
何養健安然的微笑不語,金婉心卻是露出了氣急敗壞的樣子:“小陸,你個傻子!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和她在一起!”說完這話,她望向希靈,帶着哭腔怒道:“你簡直就不是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並沒有對你怎麼樣,你怎麼忍心對他下那麼狠的手?”
希靈晃了一下——她最怕的一幕,還是來了。
但她依然保持着鎮定,不理會金婉心,只對陸克淵說話:“老陸,你清醒一點,挑撥離間的來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陸克淵也沒反應,唯有金婉心含淚質問道:“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人在做天在看,你敢說你原來沒有利用養健嗎?養健已經把一切內情都告訴我了。”緊接着她轉向陸克淵說道:“她早就和你不是一條心了,是她介紹養健和春美認識的,她本想利用養健壞掉春美的名聲,結果養健和春美真有了感情,她又逼迫養健去向春美要錢給她。你還不明白嗎?她恨你,你不聽她的話,她就要毀掉你!”
陸克淵靜靜的聽着,聽到最後,他一點頭:“我知道她恨我,我這位太太的確是愛記仇。”
金婉心一怔:“那你還敢和她在一起?”
陸克淵答道:“我只聽你們說了,還沒聽她說。一面之詞,我沒法太相信。”
然後他回頭去看希靈:“太太,輪到你了。”
希靈深吸了一口氣:“我和何養健之間的生意關係,你不是知道嗎?”
陸克淵點了點頭:“嗯,繼續。”
希靈又道:“我要來那間小貿易行經營,就是爲了多賺些私房錢。你和她不清不楚的廝混,她樂在其中,我可不能忍。既然你非要腳踏兩隻船,那我只好是離了你們這對狗男女,落個清靜。”
“接着說。”
“我也的確是介紹了何養健和春美認識,目的很簡單,春美和你也是不清不楚的,我要讓春美離開你。”
陸克淵又一點頭:“好主意,繼續。”
希靈搖了搖頭:“沒了。接下來就是何養健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而你擋了他的路。”
陸克淵仰起頭想了想,然後擡頭去問何養健:“她把你送進了大牢裡,你怎麼還肯和她合作?”
何養健面不改色的答道:“人窮志短,她能給我介紹生意,能讓我認識美麗的闊小姐,我就顧不得舊恨了。”
陸克淵像是在聽旁人的閒話,回頭對希靈笑道:“聽聽,你倆算是互相利用,各有各的主意。但是你啊,終究是頭髮長見識短,就知道算計這些家長裡短的小事。”
希靈看着他——他確實是在微笑着的,但是這微笑非常的冷,不是個好微笑。
何養健這時候開了口:“陸先生,表妹對你一片真心,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但是表妹的脾氣,你我既然都吃過苦頭,也都應該瞭解。我這一趟來,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苦衷。另外,我這一句‘到此爲止’,也是來之不易。我這位岳母對你情深意重,爲了要來這一句到此爲止,她可是沒少和吉田先生爭吵。”
陸克淵這時扭頭望向了金婉心,金婉心趁機說道:“小陸,你快不要傻了!你跟我走,我不能再讓你這個危險的女人一起生活。如果不是養健和春美結爲了夫婦,如果不是養健告訴了我實情,我們大家現在還都矇在鼓裡。你被她害成了這個樣子,還當她是好人!”
希靈聽到這裡,忍不住衝到了陸克淵面前:“老陸,我只問你一句,你信我,還是信他們?”
陸克淵看着希靈,依然微笑着,又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疼痛而又疲憊,他們是患難夫妻,他們互相瞭解。希靈知道他有多壞,正如他知道希靈有多壞。
所以他們只適合做知音,不適合做夫妻。婚姻是要糊塗着來的,有的時候是要視而不見的,有的時候是要對付敷衍的。可他們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他們也都不能動手,一動手,就是要人性命。
“希靈,我不怪你。”陸克淵說道:“我也不懲罰你。臨走送你一句話,你改改吧,女人像你這樣的脾氣性子,將來是要吃一輩子苦頭的。你真要是改不了,裝一裝也行。”
然後他顫巍巍的站起身,轉身邁步向樓上走去,這一轉身,他變了臉。微笑瞬間消失了,將要壓抑不住的狂怒讓他看起來幾乎是面目猙獰——他真是毀在這個女人的手裡了!這女人是個定時炸彈,太危險了!
爲什麼非要讓他獨自去奉天養傷?是不是自己前腳一走,她後腳就要和何養健三七分賬,把自己的產業與地盤分而吞之了?等自己從奉天回了來,是不是就只能活在她的手心裡了?那時候她一定就如意了,她想讓自己怎麼樣,自己就得怎麼樣了!她愛自己,對,她這麼愛自己,當然要把自己狠狠的攥住!
想到這裡,他身體顫得失去了控制,忽然腳下一軟,他伸手向旁抓了個空,在衆人的驚叫聲中滾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