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淵自認不是好色之徒——讓他清心寡慾當和尚,他受不了,可他也絕不會爲了個女人自亂方寸。若是倒退幾年在天津,有這麼一對美人母女倒貼着向他示愛,他閒着沒事,興許就把二人一起笑納了;可今非昔比,他自己落魄得前途未卜,千里之外還有個病秧子似的小不點老婆,這時候讓他賞鑑母女花,他實在是沒那個閒心。
而且也幹不出來這種事情,不是想要忠於婚姻——婚姻這東西束縛不住他,真把他管住了的,是希靈那個人。
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和希靈同甘共苦,希靈對他夠意思,他對希靈也不能負心。
陸克淵心裡有一番打算,但是表面絲毫不露。他目前還仰仗着金婉心,尤其是希望金婉心出面,可以給自己介紹幾條新活路,而在金婉心出手相助之前,他需得扮演好這個風度翩翩的老白臉角色。
然而,興許是他的演技太高明的緣故,金婉心對他愛戀到了極致,這一天竟然開誠佈公的向他開了談判,她說:“小陸,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
陸克淵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婉心,這是從哪說起的話?”
金婉心很悲哀的笑了一下:“你少裝模作樣,男人的把戲,我看了一輩子,早就都看透、也都看膩了。”
陸克淵猶豫着一搖頭:“婉心,你明知道我沒那個心思,不過我現在先不駁你,你有話就接着說。”
金婉心和他之間隔了一架長沙發,他站着,金婉心坐着。
“春美很喜歡你。”金婉心偏着臉,對茶几上的一束鮮花說話:“我看你和她也很談得來。”
陸克淵當即開了口:“婉心,你別——”
金婉心不理會他,自顧自的繼續說話:“我願意把你讓給她,只要你肯留下來,不要再一次不告而別。”
陸克淵正色說道:“婉心,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在你心裡一直就是這樣不堪嗎?”
金婉心搖頭笑了笑:“我不和你辯,我從來都辯不過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夠了。”
陸克淵這回沒忍住:“你他媽的——”
他只說出了這四個字,若是對着希靈,他就流利的罵下去了,可是對着金婉心,他不能太自來熟。於是流氓的嘴臉一露即收,他舔了舔嘴脣,又對着金婉心嘆了口氣。
“你就胡鬧吧!”他最後對金婉心說。
金婉心沒回答,但是想起陸克淵那時候少年老成,自己有時候調皮逗他,他就會這樣微微的皺了眉毛,老氣橫秋的說她“你就胡鬧吧”。
好像他是她的老大哥似的。她是太太,他是隨從,他竟然還管起她來了。
春美和金婉心之間,似乎存在着某種默契。金婉心一退讓,春美立刻就感覺出來了。
她是視男子如玩物的摩登女郎,大白天的,敢於在自己的臥室裡招待陸克淵。穿着薄薄一層睡袍,她晨妝潦草,在陸克淵面前慵懶的踱來踱去。陸克淵在她這閨房裡轉了一圈,末了拿起了櫥櫃上的一隻洋娃娃。這洋娃娃是木頭制的,硬梆梆的細胳膊細腿,小尖臉大眼睛,黑頭髮蓬蓬鬆鬆。他對着這洋娃娃看了又看,心中很納罕,因爲感覺這娃娃簡直就是照着希靈雕刻的。
“給我吧!”他問春美。
春美以爲他是在藉故調戲自己,就滴溜溜的原地轉了個圈,然後順勢伸出一隻手:“不能白給,回禮是什麼?”
陸克淵握住她的手,低頭在那手心上吻了一下,然後擡起頭,向她半真半假的一笑。
趁着春美沒做反應,陸克淵帶着娃娃下樓回了房間。把娃娃往牀前的沙發椅上一放,他隨即指着娃娃的鼻尖,低聲說道:“小壞種,你他媽的給我守住了,我老人家還沒死呢!”
說完這話的第二天,他的生活有了轉機。
金婉心實在是太想留住他了,她知道他生性不安分,錦繡國與溫柔鄉都困不住他,所以一切都由着他依着他,他想要東山再起,想要重回天津做他威風八面的陸老闆,她也助他幫他。她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橫豎自己如今是徹底的自由,自己便灑出滿腔心血給他,倒要看他還會不會再不回頭的走!
於是她給他打頭陣,調動了自己所有的人脈和力量,把自己認識的所有大人物一股腦的全介紹給他,他要用錢,她就乾脆把自己的支票本子塞給他。他的臉上漸漸放出了躊躇滿志的光彩,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金婉心有時候偷偷的看他,竟會如同小姑娘一般,看到自己臉紅心跳、不好意思。
陸克淵倒是沒留意金婉心的舉動,他的頭腦忙得很,從早到晚都在計算着自己殘存的勢力和未來的前景——單是得到了經濟上的資助,還遠遠不夠,他又不是向上海灘的大亨們求婚去,若是自身沒有價值,那麼他再有氣派、再有風度,出手再闊綽,大亨們也不會正眼瞧他。
所以人在上海,心在天津,他一邊通過電報聯絡先前的兄弟夥計們,一邊又通過層層的人際網,去向白俄軍火商解釋誤會,以求講和。
在忙碌的同時,他專門派了個人去奉天尋找希靈。那人諢號叫做許大驢,對於陸克淵十分崇拜,在接到命令之後,此驢翌日清晨便踏上旅程,帶着一隻燒雞、五個饅頭以及一瓶燒酒,連吃帶喝的乘坐列車,北上去了。
快快活活的到了奉天,許大驢按照陸克淵的吩咐,先去打聽金山師長的住址。他本想師長這樣大的人物,應該是婦孺皆知的,哪知奉天是座大城市,城內師長無數,並沒有人認識金山。
許大驢橫下一條心,寧可走斷了腿問破了嘴,也一定要把金山找到。結果在打探途中,有人指點了他,讓他到自強工廠問一問——自強工廠叫名是工廠,其實是個給大兵做軍裝的地方,貌似是和金山師長有點關係。
許大驢一聽這話,立刻轉移方向,開始尋找自強工廠。這自強工廠倒是個有名的所在,他一問便知道了路線。尋尋覓覓的到了工廠門口,他仰頭瞻仰工廠正門,也感覺這工廠不像工廠,更像個大作坊。探頭縮腦的向內邁了一步,他被一名青年攔了住:“嗨!幹什麼的?這地方不能隨便進,找人得先登記!”
許大驢立刻把腿收了回去:“小兄弟,我不找人,我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金山師長的公館在哪裡?”
青年愣了愣,剛要回答,然而就在這時,遠方路上開來了一輛半新不舊的黑汽車,汽車停在工廠門前,一名少年從前排座位上跳下來,打開後排車門,攙出了一位洋裝打扮的小姐。
許大驢看見漂亮小姐,立刻把青年拋去了腦後。然而小姐直起腰向前走了幾步,許大驢忽然發現小姐腹部隱隱隆起,似乎並非小姐。
這時,青年垂手喚了一聲“太太”,而太太——希靈——擡起頭,就看見了直眉瞪眼的許大驢。
“這人是誰?”她面無表情的問道。
許大驢反應過來,連忙答道:“太太,我是想來找金山師長的。”
希靈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找金師長,到我這裡幹什麼?”
許大驢連忙解釋道:“啊,我不是要找金山師長,是我有個親戚妹子,孃家姓肅,聽人說是住在金山師長家裡,我是來找她的。”
希靈狐疑的審視着許大驢,實在沒看出他身上有眼熟的地方,故而警惕的盯住了他:“我就姓肅。你是要找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