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陰雲壓頂的初冬,天上飄着零星的雪,空氣卻比我那日初回府時還要冰冷。
我看到一羣黑色華錦的人緩緩走入柔府,伴着客套的恭維聲聲,我看清爲首的男子。黑衣白袍,紫柄長劍別於腰間,刀削的臉在寒風中似乎更加肅然冷厲。
他似乎很耐心的聽完管家冗長的介紹和寒暄,方纔慢慢踏起步子,卻在邁上回廊時突然輕輕擡眼,目中濃重,凝着狂野的黑雲,彷彿隨時便能成爲一頭最爲兇狠的狼,把對方撕得一塊不剩。
殷國世子,殷修白。
“柔小姐的侍女,便是叫月風嵐的人吧。”他突然沙啞的說了一句,周圍人皆驚。
很出其不意的一句話,我看到不遠處女子微微探出的頭突然縮回,可不正是風嵐。想必對於她來說,更無法理解這男子對她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之後,我聽到了他和柔府大人的寥寥幾句交談。果不其然,他正是來此向柔小姐提親。
我不明白月風嵐爲何會有片刻的驚慌。入夜,我看到她獨行於府外樹林的河邊。很慢很慢的走着,臉上是深深的憂慮。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吵嚷。星豆般的火光亂晃入眼,有人在嘈雜中高喊。
“有人行刺小姐!有人行刺!”
月風嵐風一樣的衝出樹林,我隱約察覺到了不對,想跑過去攔住她,驀然看見一個身影早先一步停在了她的面前。
“殷公子!”我聽她抖着聲音叫道。
“不用驚慌,你的小姐沒事。”他這樣慢條斯理的說,完完整整的封了她的去路。
她頓悟,咬牙道,“是你做的!?你竟然敢連夫人和大人都欺騙!夫人受不得驚嚇,你怎麼敢——”
“放心,他們在西廂內室,聽不見。”
“你要幹什麼?”
“柔大人說你午時便出門未歸,不這樣,又如何能見得着這安國最有骨氣的巾幗女子?”
好一個“引蛇出洞”,雖然風嵐不是蛇,我也爲他的心計暗暗吃驚。
“你一直是這樣狡詐。”她不屑的看着他,“上次比試就是,前四場你們殷國的人就是在故意隱藏實力,故意讓我方鬆懈。瞞天過海的心理戰術麼,這些耍陰的招數,實非大丈夫所爲。”
“還不是被你看出了。”他嘴邊扯開一抹古怪的笑意,“兵不厭詐。你很快就會發現,被你所不齒的計謀,很快便會在九州大陸上流行。連你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我不認爲你來這裡就是爲了和我說這個。你見我又要做什麼?”她在刻意保持冷靜,我可以看見她顫抖握緊的拳頭。
“你應該知道。我與柔府結親意味着什麼。”他步步緊逼,眸中閃爍着冷光,“我想知道,本應該雖柔小姐侍奉我的人,是什麼緣由讓她離開了柔府。”
“既然這樣,那公子也應該聽說。”她慌忙後退幾步,“我早已定過親事,承蒙公子厚愛了。”
“恩,不錯。”他直起腰,意外的沒有再深入下去,“我只是想知道,是誰敢在本世子面前捷足先登。”
“該是這輩子你最難忘的人,讓你最恥辱的人!”她毫不退縮的回過去,卻沒想到話音未落,便見寒光一閃,殷修白的劍尖竟然直指她的喉嚨處!
我低低的尖叫一聲,還好被她接下來的話音掩蓋了過去。
“好了,我沒有離府,你也看到我的欺君之罪了,現在便殺了我吧。你不是最暴戾最無情的殷世子麼,一個侍衛忤逆便連坐處理,在你的手下死的人不計其數。現在就殺了我吧,不要辜負了這個名號。”
他只轉了轉劍尾,意外的沒有發作。
“沒想到你還挺願意死在我的劍下。決鬥時也是這樣麼?”
“哼!做夢!”她扭頭冷嗤。
繼而,她又奇怪的斜眼望了他一會兒,似乎有些遲疑的說。
“你不殺我?今晚你有點怪。”
“想聽一個故事麼?”他依舊穩穩持劍,緩聲道。
“我不想聽也沒用吧?”她微微挑眉。
無視她嘲弄的笑意,他兀自慢聲講起。
“我出生於殷國王都,是地地道道的宮中族人。因是頭子,自我生辰起,便享受着無盡的榮耀與寵愛。我從來不知道,我想要的什麼是得不到的。”
他頓了頓,接着說,“母后十分疼愛我,父王也對我百依百順。直到他們發現,這樣的寵溺似乎養成了我驕縱無常的個性。我無法控制自己突如其來的暴躁不安,每當那種感覺來臨時,誰都阻止不了我。這在我五行靈力發覺後更甚。”
我看到風嵐慢慢放鬆了繃緊的身子,低聲道,“你都知道?”
他似乎沒有聽到她的低語,“父親母親都是待人和善的宮中王族,受萬人敬仰,他們也軟語勸阻過我,但那根本就沒什麼作用。直到在我十歲誕辰那天,我用鞭打死了三個下人,父母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爲此日夜訪醫,操勞過度,卻始終難以抑制我可怕的暴躁與不安。”
“那時,有一位長門僧人來到宮外,對我母親說,她的頭生子雖然出色,但性格冷僻暴戾,狂躁而反覆無常,會爲他自身甚至是國家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母親指着自己年紀輕輕卻早白的鬢髮,苦求有何破解之法。”
“那長門僧說,破解之法並非沒有。但也因人而異,不知可否奏效。他用相生相剋的道理告訴父王母后……”
於是,安國,柔府。我心中一驚。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確實奏效了。”他輕輕的說,“與柔府結親,不只是政治原因。來到這裡,我總是能感到異樣的平靜。無論是面對你的挑釁……”
“你見過……小姐了麼?”風嵐有些小心的望着他。
他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頓時令風嵐都愣在那裡。“她是個好姑娘。”
“那你就應該放了我。”風嵐毫不留情的提醒到眼前的狀況,“不要說什麼男人當有三妻四妾吧,那也不可以,我可是有了良人……”
他沒說話,手中劍卻慢慢挑起風嵐脖子上的帶的玉佩。
“這就是你那良人給你的?”
說完,他竟然劍勢陡然一轉,直逼她的面門。
“你!”風嵐顯然也沒料到他真出招,手慌忙按向腰處,卻驚覺因走的匆忙沒有佩戴利劍。
我看她情急之下掏出懷中匕首,堪堪阻擋了呼嘯而來的凌厲劍勢。
卻見殷修白瞥見那刀鞘的家徽,微微眯了眯眼。
“果真是競家那小子。這把冰刃給你,看來你倒沒撒謊。”
“你又在故意逼我亮出這個信物是嗎?”
“你確定僅僅是爲了這個?聰明的姑娘。”卻見他反手一轉,我心中大嘆一聲不妙,緊接着便聽到風嵐的一聲驚叫,有黑影在空中滑出一個弧度,噗通一聲沉入水中。
萬籟俱靜。
她響亮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回身便要跳入河中。
“我記得,太行靈院沒教過弟子游水。”
嘭的一聲,她摔倒在地。
“混蛋!放開你的結界。我死不死與你無關!”她瞪着通紅的眼睛,衝過去要與他搏鬥,卻被他輕易避開,“看我……看我找到後殺了你……”說到這裡,她已是泣不成聲。
“你死了,那競獨淵怎麼辦?你不想知道他沒了你傷不傷心?”那人涼涼說道。
她眼神一黯,“你休想動他一根指頭。“
“我可沒無聊到那種地步。要動也只動他在乎的人……”
“你這個瘋子……你不配得到小姐……你……你陰毒而狡詐,安靜下來更不是人。”
他只瞟了一下地上的她,便移開眼,面上沒什麼表情,“想不想再聽一件有趣的事。”
她已木然無聲,呆呆的看着他冰冷的吐出下面的話語。
“一個月後,羽山城主競獨淵將迎娶未央公主。”
“當她知道你有這個信物時,她會殺了你。”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誰對誰錯。殷修白又是否對月風嵐有情。我只知道,半月後,安國柔府大小姐柔慕青嫁往殷國,那天鳳披嫁衣朝霞似火,映着漫天的雪白,陪着長隊的鼓樂聲聲,溫柔賢淑的女子在父母悲喜交加的淚水中遙遙遠去,爆竹聲聲碎了一地,彷彿那永遠也說不完的話語,靜靜的遺忘在了時光的某處。
柔小姐身旁共有十八名女子陪嫁,獨獨沒有風嵐。儘管殷公子最先提起的侍女便是她。她凝望着遠去的嫁隊,耳畔還是半個月前小姐與她的對話。
小姐與她說,希望她幸福,這是從來未變的。但是突然傳來的消息讓她也不由得擔憂。
第一便是競獨淵被賜予羽山城主。競獨淵是競家的獨子,雖家世之前也談不上低人一等,但如今卻是算得上榮華富貴。是城主便擔着與平常人不同的責任,婚姻更帶有不可避免的政治因素,妻妾成羣亦不在話下,就算風嵐不想與誰爭寵,也難保不捲入到各種風波之中。
第二便是未央公主。她是王上最小的女兒,論心計和殷國的世子修白不相上下。安國男子都流傳着娶妻當娶四樣之說,一種便是開心寶,一種便是賢內助,一種便是浪風塵,一種便是頂樑婆。
要說柔小姐是賢內助,風嵐是頂樑婆,那公主就是開心寶。相傳她未及笄之前便有無數人上門提親,見者都說,公主不僅有姣好的容貌,還有一等一的才氣,那種王族天生的氣質是平常女子難以比上的。她與風嵐簡直就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風嵐處處男子般的豪爽大度,能識破詭計卻絕不會耍詭計,是典型的巾幗女子不讓鬚眉。而安未央則心思細膩,笑語活潑,與她相處的人都會感到快樂輕鬆,是典型的女子柔腸一代才女。
當然,重點不是這個。最可怕的是這個公主天生善妒,再加上她無比尊貴的身份,縝密的心思詭計,風嵐今後的生活很難風平浪靜。
但風嵐婉言謝絕了小姐的好心提醒。在她看來,前路不管如何,她都需走下去。她與競獨淵數月牽絆,怎能抵得上一個初來乍到的女子。她將這份感情苦心經營,這不是說放開便能放開的。
她想,四種女子之說雖然對每個男子都是種誘惑。但是,競獨淵他並不是那樣容易變心的人。
她想,就算他雨露均沾,心裡只要有自己的位置,就足夠了。
愛,讓她變得卑微。讓她情願犧牲自己來成就一方。
她已無法猶豫和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