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託多克斯會館中，加洛站在二層平臺的大陽臺上，手中提着一把水壺，正給身前的花草澆着水。
這些花草是會館園丁精心栽培的異界產物，一株株五顏六色，爭奇鬥豔，顯示着頑強的生命。
傍晚的陽光裡，太陽夕照，把加洛的臉龐染得一片金黃。
槽中的奇花異草也染上了同樣的顏色。
“就這麼些功夫，已經長得這麼好了，還真是不錯的花兒呀。”
歐克塞亞在旁邊不遠處看着報紙，不經意的擡了擡頭，見到加洛專心致志的樣子，笑着開口道。
“你想多了，不過是靠着恆溫法陣和特殊肥料的高昂代價強行催生而已。
這些東西在原產地可全都是些瀕臨滅絕的嬌弱玩意，有些甚至還是有害的毒草，因着含有一些特殊的用處，才被人培養起來。”
加洛感慨着。
“這靠的，可全部都是錢呀。”
歐克塞亞微微一怔，旋即卻是失笑。
“對了，之前你的文章已經投稿《符文》，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據說複覈的評審會已經開始，按理說，差不多該有個結果了吧。”
“無非就是通過和拒稿兩個結果罷了，以我現在的地位，多一篇文章不多，少一篇文章不少，更重要的還是探清那個羅蘭的虛實。
這用賽里斯語怎麼說來着？對了，就叫做投石問路……”
加洛掂了掂手中的水壺，感覺裡面的水已經快要灑空，便隨手把它放到旁邊，甩了甩手上沾着的水珠，來到歐克塞亞的附近坐下。
“他的性情，態度，行事方法，都可以通過這次的事情體現出來。
相比於投稿的結果，我更加關心的還是造就這個結果的原因。
最好是那羅蘭在其中起到決定性的因素。”
歐克塞亞道：“只不過是個剛出法師塔的毛頭小子，有必要這樣試探他嗎？”
加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爲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麼重視羅蘭的反應。
但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羅蘭配稱自己的一生之敵，賽里斯學派的崛起，更是關係着自己和歐託多克斯學派的無論怎麼樣重視都不爲過。
“加洛，加洛！”
突然，樓下有人的叫聲傳來。
“我在這裡。”加洛探出頭去，發現是一名相熟的學派成員。
那學派成員看到他，招了招手，迅速走向樓梯。
很快，他就來到這邊的陽臺，面容嚴肅，對加洛說道：“剛剛來的消息，你的那篇文章被拒稿了！”
“哦？羅蘭果然還是出手了嗎？”加洛面上帶着淡淡的嘲諷之意，“我的文章可不是那麼容易拒的。”
歐克塞亞道：“那羅蘭頭一回參加這樣的評審會，大概還沒有真正理解終身負責制這幾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要是仗着自己的喜好就能隨意決定稿件的生死，而且還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那這審稿人的權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亞特萊茵的奧術審覈權力，的確掌握在這些審稿人手中。
終身負責制是監督和審查的機制，所有對評審結果有異議的投稿人都有權投訴倒查。
奧術委員會下屬部門中，就有一個專門的機構來負責這件事情，叫做奧術道德與紀律檢查委員會。
就連他們之前利用學派的影響力扼制賽里斯學派的成長勢頭，都非常注意利用合法傷害權，不留下明顯的把柄。
羅蘭乍然得到這樣的權力，可以說是一柄雙刃劍。
如果運用不好，那可是會傷到自身和親友的。
加洛此刻露出嘲諷之意，就是斷定羅蘭並沒有那樣的老道經驗。
叮！您有一封來自《符文》編輯部的新郵件。
時間到了5點，各部門即將下班的時刻，加洛不出所料的等到了自己的拒稿通知。
結果當他打開郵箱一看，頓時面色煞白，隨後如同奇恥大辱一般的漲紅起來。
因爲字寫得太醜，所以拒絕？
雖然這封信上明面上並沒有這樣表達，但話裡話外，大概的意思卻可以總結出來。
“你們懂不懂得欣賞呀？那是藝術！藝術！”
加洛哆嗦着，身軀微微發抖。
這次拒稿對他而言傷害不大，但是侮辱性極強。
“加洛，已經聯絡好了，我剛剛又寫了一篇文章，打算投放到明日的奧術評論報上，聯合其他撰稿人一起聲討羅蘭……加洛，你怎麼了？”
歐克塞亞興沖沖的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房間裡的加洛站在那裡，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不免露出幾分訝異之色。
“之前猜測過的那些不成立，羅蘭給出了充分的拒稿理由，而且拒稿的主力在於編輯部，並非只有羅蘭一個。”
加洛回過頭來，壓抑着自己的情緒道。
“這怎麼會？”
歐克塞亞呆住了。
竟然是集體決策？
質疑羅蘭一個和質疑整個《符文》編輯部，性質相差多遠？
這是不言而喻的。
任何一名奧術師都有充分的理由去質疑羅蘭，哪怕將來羅蘭成爲了高階法師，大法師，針對奧術問題上面的討論，大家也不帶虛的。
但是轉進到人品和奧術道德上面，性質就嚴重許多。
而質疑《符文》編輯部，更是質疑一個一線期刊的平臺，質疑奧術帝國的體制。
“這個羅蘭遠比預計之中要狡猾和老練，他很精妙的控制了審評會的節奏，合理合法達成自己的目的。”
加洛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一次交鋒徹底落敗了。
他憂心的並不是這一次的失敗，而是對手所表現出來的東西。
羅蘭好像能夠充分適應手中的權力，把這柄雙刃劍揮耍自如。
這纔是真正麻煩，甚至堪稱可怕的地方。
“那這些文章還發不發？”歐克塞亞遲疑了，他們原本是打算調動輿論，給羅蘭施壓來着。
“還是別發了吧，因爲如果正規流程都要質疑的話，就是以輿論對抗體制了。
且先不說會不會引來上級部門的調查，就是對方有樣學樣，反過來對我們之前拒絕賽里斯學派稿件的事情質疑，也不好受。
我們也做過差不多的事情，到時候，同樣牽扯到複覈審查。”
加洛把這件事情看得很明白，那就是學派交鋒鬥而不破，有些東西註定了就是檯面底下的交戰，沒有辦法擺上檯面來說的。
羅蘭都沒有露出破綻，這場輿論戰怎麼打？
根本打不了。
……
加洛這邊沒有選擇在輿論上面鬧事，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新聞媒體，各大平臺上，卻是開始討論起了羅蘭在複審會議上的發言。
與論文有關的內容被精心剔除了，所保留的是他對書法藝術評判的看法，以及對書法之美的規定。
結構，筆畫，章法，這三者從不同的維度對書法藝術作品的判斷提出了客觀上面的標準，而後更是附帶了列伊對羅蘭私下裡的訪談。
他們聊了一些關於書法的話題，包括入門者的選擇和練習道路。
羅蘭趁着這個機會，把自己前世親身體驗過的經驗道了出來，包括永字八法，晉楷入門，臨碑等等，都做了簡單的介紹。
這無疑是在爲此世書法藝術奠定基礎。
至於他在會議之中所展露出來的幾幅手書，更是成爲了大家爭相臨摹的對象。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二王，沒有顏柳歐趙，也沒有張顛素狂。
只有羅蘭，只有羅體！
他所展現出來的就是現今書法界的唯一標準！
雖然羅蘭認爲自己的書法平平無奇，但臨摹過前世名家之後，在外行人眼中看起來還像那麼回事的水準，已經足以成爲當世的隸書第一，楷書第一，草書第一，行書第一……
列伊尤其對他推崇之至，都已經快要成爲鐵桿粉絲。
現在所掀起的相關輿論就是他們和幾個同好者所搞出來的。
第二天再次前往編輯部，羅蘭和列伊聊起這件事情，列伊也是直白說道：“我想讓更多的人瞭解賽里斯書法，從而對整個奧術界有所裨益。
現在賽里斯書法所面臨的最大困難，並不是說缺乏學習的動力。
有狂草施術法這麼一種實用性極高的超魔技巧在，幾乎沒有任何法師能夠拒絕。
真正困擾大家的，是憑空勾畫字跡和引導符文陣列的關係。
並不是胡亂比劃，就能夠引動瑪那和魔力的共鳴，而是要有一定的規範。
你所提出的書法之美以及展示的幾種書法風格，正好可以作爲學習的標準。
我是想通過這樣的總結，爲整個奧術界提供相應的入門教程。”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我最近受到奧術委員會的委託，也正在致力於做這件事情，但願能夠爲我們的事業有所推動。”
聊完這件事情之後，羅蘭又問起歐託多克斯學派的事情。
“昨天的會議上，維克托和安娜都對我的意見表示了反對，他們是歐託多克斯學派的人，會在今後多加掣肘嗎？”
“那倒也未必見得，他們並不是純粹的符文系法師，對歐託多克斯學派的忠誠度也有限。”
列伊說道。
“算了，有些事情論跡不論心，他們會不會繼續跟我們作對，還得看今後的表現。”
羅蘭決定暫時不去考慮這件事情，就算對方真的是死忠分子，由於賽里斯學派的權威掌握在自己之手，他們所能做出的影響也是非常有限的。
當務之急，是儘量利用自己在這邊站穩腳跟的優勢，推行一下學派的成長。
列伊向羅蘭提議：“申請一些賽里斯語相關人才吧，就以這個領域的投稿增加太多，工作量太大爲由……”
學習纔是法師的本職，工作可不是。
這是一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
……
奧維斯托法師塔，萊特林，蒂博，希塔婭等人所申請的實驗室中。
“快來看哪，羅蘭在涅維斯城那邊有新的動向了。”
“什麼？書法藝術的標準……”
在崇尚自由主義的地方，藝術當然是沒有標準的。
不過只要跟奧術沾了邊，多多少少也要客觀唯物，標準化。
這也是傳統意義上認爲文科跟理科最大的區別。
當感性認知上升到理性分析的時候，標準的提出就變得有必要了。
這種東西的出現，極大降低了入門的難度，使得原本毫無頭緒的東西逐漸變得可以理解起來。
“羅蘭先生提出了這些，足可稱書法家了！”
“還有列伊先生，也是賽里斯書法的推動者……”
魔網上面不知何時就流傳出這樣的說法。
沒有錯，轉眼的功夫，羅蘭就多出了一個書法家的名銜。
大家對這個話題熱議紛紛，給他安上了一個書法宗師的稱號。
雖然大家都認爲，列伊好像後來居上，在書法領域的實踐水平更高一些，但他仍然只能是大師。
除非推陳出新，獨創一派，或者衍生出和羅蘭提出的甲金篆隸草楷行簡不同的書寫體系。
而羅蘭這個宗師之名是當之無愧的，他給亞特萊茵帶來了真正的書法藝術和對應的評價標準。
羅蘭自己看到，也是小小的汗顏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真實的水平，不過是剛剛入門的書法愛好者而已。
何德何能啊。
……
另外一邊，伊瑟爾法師塔中。
時任高級助教的迪倫特在自己的住宅中看到了一些學派內部流傳的消息，微微失神。
學派內部正有人呼籲，趁着羅蘭入職《符文》多發稿件，多投論文。
甚至於，申請前往那邊任職的工作。
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他有避嫌義務，而且並不見得總是能夠審覈相關的文章。
但趁着這段時間把之前存在爭議性的東西給過了，還是值得一試的。
“羅蘭先生竟然到了《符文》？正好我也可以一試。”
去年羅蘭來訪期間，他曾在現場聆聽羅蘭的講座，留下深刻印象。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正式加入賽里斯語共研會，成爲了學派的一份子。
在伊瑟爾法師塔這邊，因爲有露妮芙絲大加鼓勵的關係，這個分會的經費和奧術氛圍都是非常到位的，組織生活也定期舉辦。
這導致的一個結果就是，學派成員的忠實度非常高，樂意投入到這個領域的奧術研究愈發深入起來。
雖然迪倫特主攻的是咒語系方向，但這並不妨礙他兼修一些符文學的東西，並且擁有相應的水準。
迪倫特查閱了一下，就高興發現，自己的條件完全符合《符文》編輯部的公開招募要求。
像這樣的一線期刊，常年都是缺人的，需要不時的補充人手。
雖然按照過往的慣例，是從下級期刊內部招募有經驗的熟手，但羅蘭在列伊的建議下申請了增加人手，也就產生了額外的崗位。
當下，他就寫了一封自薦信，然後又找法師塔內的幾位高階法師寫信推舉，共同發力。
擁有着幾位學派同道支持，原本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的迪倫特，就順利的把自己的求職簡歷投送到了《符文》的人事部門，然後迅速進入審批流程。
幾天之後，喬格把這份簡歷送到羅蘭面前。
“伊瑟爾法師塔出身，學派成員，咒語學專業，兼修符文學？”
羅蘭看了看，微微一笑：“這個人還不錯，發放旅行配額，招過來面試一下吧。”
這也是他現在手中擁有的權利，可以開始招兵買馬。
喬格見他選定了，便把另外幾份簡歷收了起來。
羅蘭現在所能配置的專屬助理不多，也就只能把這些轉到其他部門，甚至忍痛拒絕掉了。
學派優先是一條不大被擺上檯面來說的潛規則。
無門無派，或者派別不對，終究還是要吃虧一些的。
……
加洛在《符文》編輯部有人，隱隱約約也知道了羅蘭最近主抓的兩件事情，深感不妙。
定標準，立規範，這是更進一步樹立奧術權威。
而招募助理，安排稿件，那就是更進一步擴大學派影響力了。
這兩者都是他之前着力過的地方。
歐斯字母音標方案，生草……
“還好在經費審批的地方，他們還是難以涉足。
而且現在真正擁有奧術權威和特殊地位，也僅僅只是羅蘭一個。
他分身乏術，主抓了《符文》，就沒有辦法抓《魔法》，同樣抓不了《文字》、《字母》這些，更加管不了三線以外的小期刊。”
歐託多克斯學派的成員分佈非常廣泛，這可不僅僅只是體現在某一兩個期刊的編輯部內的話語權。
所以加洛雖然感覺有些難受，但卻還是很快鎮定下來，決心在其他的方面繼續圍追堵截，充分限制這個學派的發展。
但就在這時，歐克塞亞過來，告訴了他一個消息。
《魔法》、《魔法陣學報》、《秘印》、《咒語》等期刊，也大量出現了賽里斯學派之人的工作申請。
甚至就連奧術委員會下屬的一些機關部門當中，比如魔網管理處，期刊管理處，財政部，仲裁庭等等，都出現了一些公開自己學派背景的人。
“這些部門裡面怎麼會一下混入那麼多賽里斯學派的人？”
加洛感覺到了震驚。
“是書法！書法的共同愛好，把他們聯繫起來了！
有些人原本就是賽里斯學派的成員，只是沒有公開活動，也沒有以此背景聯絡上下，而有些人則是最近纔對賽里斯學派感興趣，因着書法的愛好而參加的！
最近列伊還向奧術委員會提出了成立一個名爲‘賽里斯書法協會’的申請，打算成立一個獨立於共研會之外的新組織，註冊性質爲民間組織，非學派機構……
我聽說這個組織已經得到了批准，甚至有幾位大法師打算加入！”
歐克塞亞告訴了他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之所以把賽里斯書法協會獨立於共研會之外的民間組織，而不是成爲它的下屬機構，這是羅蘭和列伊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加入賽里斯語共研會或者對學派的組織生活感興趣的。
他們也未必見得會有共同的學派訴求和奧術身份。
從一開始就做出切割，各有利弊。
但無論如何，都是擴大自身學派和奧術成果影響力的辦法。
果不其然，一些不太方便表明立場或者不該擁有立場的人，都毫無顧忌的加入了這個書法協會。
反正只是愛好性質的民間組織，非學派機構，跟學派立場或者奧術身份無關。
加洛當場就麻了。
壓不住了，實在壓不住了！
他在這一刻算是無師自通的領悟了“按下葫蘆浮起瓢”這麼一句話的意思。
賽里斯學派本有根基，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自然而然就會擁有好些生長髮育的力量。
如果沒能觸及到這股生機和活力，那麼生長之勢就是不可阻擋的。
這就是大勢所趨。
“連一些大法師都打算加入？”
他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這樣他們就不可能在經費或者各種活動的審批上面阻手礙腳了。
但與之相比，更重要的還是另外一件事。
“我們的老師該不會也加入這個協會吧？”
他都被坑出經驗來了。
“這個倒是沒有，老師他好像對書法不太感興趣。”
歐克塞亞面上略帶幾分古怪的看着他，加洛你這提前預判怎麼那麼熟練？
對了，好像是因爲羅蘭能入《符文》，就有老師助力來着……
他忽然就理解加洛爲什麼要這麼問了。
歐克塞亞乾咳一聲，略帶沉重的告知道：“但在我們學派內部，也有一小部分成員加入了這個書法協會。
法師是自由的，尤其是那些跨學科領域的非核心成員，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施加太大的影響力。”
加洛一時無言。
……
正當這時，羅蘭同樣陷入了無言之中。
“連我自己都沒有料到，在這天空之城涅維斯，也有那麼一批學派成員和書法愛好者，這些可全部都是潛在的人脈和勢力呀！”
“羅蘭，後天27號，就是書法協會正式成立的日子，到時候可別忘了準時出席！”
列伊卻是高興告知道。
他這段時日忙前忙後，草創協會，終於換來回報，被一致推舉爲首任的副會長，也是實際上的掌管人。
至於大家公認的正會長，當然是非羅蘭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