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幾個呼吸之後,蒼松老道仍然處於光圈包圍中,再俯視腳下,赫然發現自己並沒有移動過!有神行符的加持,幾個呼吸足夠蒼松老道竄出去幾十裡地了,然而眼前這一幕!就只有一種解釋,要麼光圈有屏蔽法術的功效,要麼這光圈直接就有陣法的功用,這才能解釋神行符爲什麼失去了作用!
僅僅如此還不能令蒼松老道震驚,不過是法術失效而已,又不是沒碰到過,錯了還可以再來,只要不牽涉生死,都沒關係。真正驚豔了他心胸的,是深坑底部、光圈中央,已經升騰起來一座建築!一座通體血紅、卻又不帶岩漿熱度的古樸滄桑的建築,同時一股陰森、浩瀚、以及頗爲詭異的氣息瀰漫開來,迅速佔據了深坑之內的一整個空間。
那是!
那是!蒼松老道使勁揉了揉眼睛,以他的閱歷,若非嚴重到了極點,絕不需要做這種動作。
他幾乎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寧肯相信這是幻覺。然而眼皮上的牛眼淚還沒有失效,他可以清楚地看清這座古老的建築是的的確確從地底升起的,一股墨一般濃郁的黑氣從建築裡飄散出來,中間更有一絲紅、黑兩色混雜的氣霧正緩緩從建築中央,藤蔓般延伸出來,緩緩,凝聚成爲一個人的模樣!這座古老的建築,蒼松老道搜刮遍記憶,艱難地確認,這是上古時代、現在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祭壇!
祭壇是古代用來祭祀神靈、祈求庇佑的。先人們把他們對神的感悟融入其中,昇華到特有的理念,如方位、陰陽、佈局等。祭祀活動是人與神的對話,通過儀禮、樂舞、祭品,達到神靈附身、傳達神的旨意、甚至打開神界大門之目的。傳說中的祭壇造型有數種,而這一尊祭壇是通體墨黑,北、南、東三面各有一條十數級的臺階,通往上部一個平臺。平臺西面是一面高聳的牆體,牆上鏤刻了許多花紋、法符,牆的正中有一座漆黑的王座。北、南、東三面則零星立着幾座十字型的石柱,石柱上隱隱懸掛着些殘缺的骨架,貌似是人骨!與記憶裡的祭壇描述一對照,蒼松老道大致猜出了這座祭壇絕對不是用來與神界溝通的,極有可能是用來與一個邪惡的世界溝通的!
天下間有人信奉神明,有人唯己獨尊,也有一小撮人生活在陰暗的角落裡,總想着世界的末日,總想着邪惡將降臨大地,會毀滅掉一切,在上古的時候,便有一族人,信奉鬼魔,建黑色祭壇,在每年四月初四子時,獻祭九十九種生靈,其中也包括人類,呼喚鬼魔世界的主宰降臨。因爲這一族人祈禱的並不是‘生’,而是‘毀滅’,終於有一天,上古的幾個大種族聯合起來,徹底毀滅了鬼魔族。傳說鬼魔族人建造的四座祭壇,也被徹底搗毀!
如果不是有上訴這段記載,哪怕是閱歷豐富的蒼松老道,也猜不出這其中的奧秘!不過數萬年前就消失的鬼魔祭壇重現,就表示鬼魔一族,隱隱已經有了出世的可能!至於那團紅黑色氣霧凝聚出來的‘人’又是什麼?出來又是想做什麼?蒼松老道就猜不透了。只能隱隱猜到,絕對沒有好事!不過無論他怎麼想,身軀就是被固定在了離深坑頂部二十丈左右的高度,並不能動彈半分!現在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等待,等那團氣霧凝聚出來的‘人’的出現,然後趁周邊的光陣略有鬆動的時刻,赤腳而逃!
開玩笑!以蒼松老道畢生功力加上一百多張至強法符,也不過勉強對付了一具近神之屍。蒼松老道想想都覺得心底哇涼!何況現在看來,這尊近神之屍並不是終結,恐怕只是被創造出來,用以獻祭召喚鬼魔祭壇的!凡人獻祭,可能召喚鬼神,那麼半神之體獻祭,召喚出來的又是什麼!難道是一個鬼魔世界麼???蒼松老道滿臉樹皮般的褶皺堆出來一個大大的苦字!
聽到這裡,哪怕是並不曾親歷的劉生,也忍不住要插嘴發問了!不過想想至少現在蒼松老道還完整地坐在自己面前,也只好忍忍,捂着嘴繼續聽下去。
此時的蒼松老道可說是赤手空拳,桃木劍不能用,符咒幾乎耗盡,身邊的確還有幾件法器,卻都只是對付尋常鬼怪妖邪的,拿出來也肯定無效。但肯定要做點準備,趁着氣霧凝聚的時間,蒼松老道咬破右手食指指尖,就用鮮血在左手手心手背各畫了一符,以備不時之需。以人之精血畫血符,儘管是匆忙爲之,但血符之力是強過尋常符菉的,只不過無論製作還是施展,對人體都有一定程度的傷害,和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同理,若非萬不得已是沒人肯用。不過兩符才一畫完,蒼松老道卻忽然篤定了幾分。當然不是因爲有了這兩道符可以保命,而是突然想起來懷裡還有***德經!末頁更有麒麟體質的劉生畫就的一道血符!蒼松老道苦笑!何曾想過,自己心血來潮點撥過的一個小孩畫的符,現在都成了自己保命的法寶了!
氣霧凝聚的過程極爲緩慢,約莫一個時辰過去,那具‘體’才勉強成型。等待還不算是煎熬,祭壇四周絞刑架上懸掛的殘缺人骨,在這一個時辰裡不斷地晃動着,不斷地發出骨棒敲擊的聲響。甚至連節奏也是不變的:嘩嘩、叮!嘩嘩、叮叮!嘩嘩、叮叮叮!這旋律初聽尚可,連續一個時辰聽下去,就令人瘋狂了!雖然蒼松老道之前因爲耳膜出水而封閉了聽覺,但這旋律竟然能控制人的心跳,一個大意,心跳就成了這樣: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照這樣跳下去,蒼松老道等不到氣霧徹底凝聚成型就要掛了!當下只得眼觀鼻、鼻觀心、五心向天當空盤坐,徹底摒棄了視、聽、嗅、味、感覺,只留下第六感來判知身體以外的變化。如此一番做作,心跳纔不再受那些詭異的骨棒音樂影響。
嘩啦啦啦,落雨大。
嘩啦啦啦,水浸街。
嘩啦啦啦,擔柴上街賣。
嘩啦啦啦,着花鞋。
整整坐等了一個多時辰,蒼松老道忽然感覺到祭壇之上,那具紅黑氣霧凝聚的體已經成型。還沒有睜眼看去,那首熟悉的歌謠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一百年的相思,儘管猜到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祭壇裡誕生的那位通過某種邪術瞭解到了這首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歌,拿出來影響自己!迷惑自己、達到耍弄自己、蠱惑自己內心的企圖!然而,儘管心裡是這樣想着,卻又忍不住聽了下去,直到這一小段歌謠唱完。兩行濁淚滾落,蒼松老道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向那個‘人’望去!儘管已經過去了百年,但那聲音!卻像極了當年那個她的聲音!
由祭壇創生出來的,怎麼可能是她。蒼松老道也只是想確認那個聲音的來源的確不是她。
“不!這不可能!”
然而隔着數十丈的匆匆一瞥,又一次顛覆了蒼松老道的認知,甚至連他百年來纖塵不驚的道心也開始動搖!百年前的錯過,之後再無音訊,蒼松老道早就把她淡化成了一段回憶,只是偶爾拾起回憶,品一品其中的甘甜,嘗一嘗內心刺痛的滋味!
而眼前,這個由祭壇創生出來的存在,竟然活脫是蒼松老道當年所見的那個龍妲姬的模樣!一顰一笑,服裝,全都跟蒼松老道夢境裡的那個龍妲姬一模一樣!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就算這個真的是她,也不能在百年之後還保留了當年一樣的容顏。哪怕這個真的是她,也應該是在夢境中的相見、在孟婆橋前的重逢!怎麼可能由這個鬼魔祭壇創生出來的!這祭壇連接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鬼魔、黑暗生物,連人都不是,怎麼可能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
“妖孽!”蒼松老道咬牙吐出兩個字,然而視線卻並沒有從這個‘人’的身上移開。
“倉生,你……還好麼?”那女子一手攏起散亂了遮住了視線的秀髮,一手卻向蒼松老道伸來:“百年了!想不到我們還能相見!”
“妖孽!”蒼松老道眼中淌着淚,努力想離遠一些,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不受控制地,迅速向祭壇高臺上降落下去!
“是我~!妲姬!你的妲姬!百年前一別,只因你我二人道心不同,天各一方也是我另有苦衷!”女子見蒼松老道掙扎,便收回那支伸向他的手,攏在腰側做萬福狀,儀態越發和當年陪伴在身邊浪跡天涯的龍妲姬相似了。
“你追求的是教條的道,上古傳承的正統的道。而我想要的是天長地久,永存於世的道。你求的是斬妖除魔、揚天地之正氣。我卻始終沒有這麼崇高的理想,只想着過小日子,有好日子過,能長生不死,能永葆青春就足夠。因此我們早晚總有一別!但這百年來我還是終日思念着你,也希望有朝一日我道有成,能與你再續前緣,攜手天涯!”女子說到這裡,臉上也滾落兩行珠淚,款款向蒼松老道行來,擡手覆上他的臉頰,爲他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