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嘶鳴,遠近村落了無生氣,土牆泥瓦都冒着似有似無的煙氣。龍王發了狠心,一連兩個多月滴雨未落,就連龍亭所在的龍亭鄉龍亭村也不例外,且不說禾苗旱死,也不說上百年樹大根深的喬木掉盡了枯葉,就連龍亭下深不可測的龍潭也見了底。好在龍王還算慈悲,雖然龍潭乾涸,但只要淺淺地向下挖掘,不到三尺就可以滲出清泉,儘管無法灌溉,好歹人喝牛飲是夠了。
連續的乾旱已經有村民外出逃荒,託龍王的福,前兩年風調雨順,目前糧食還夠吃,如果還不下雨,補扦一些番薯,今年秋天顯然基本上絕收了,餓死人也就難免了。
龍亭裡,人聲鼎沸,鼓樂喧天。
全鄉齋戒七天後,龍亭鄉鄉長、八個保保長、老秀才、鄉紳齊聚龍亭。這龍亭並不是一個亭子,而是三間大殿,殿內祭祀龍王,兩邊還有廂房,烏漆的大門進來便是正對大殿的戲臺。因龍亭是龍亭鄉八個保共同供奉,故名八堡龍亭,堡即是保。此刻,戲文已經唱了三天三夜,這是唱給人聽的,更是唱給龍王聽的。
東廂房裡鄉長與衆人正焦急地等待,大殿中先生在作法,殿內香火繚繞,燭光把先生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亦正亦邪,先生口內唸唸有詞,猛得先生怔住了,這是大娘娘上身,大娘娘本姓楊,生前長得的容貌嬌美,爲救鄉親隻身前往強盜窩,救出鄉親後捨命不從,因此義舉據說死後被玉皇大帝封爲大娘娘,靠着鄉親供奉成爲守護一方的神仙,大娘娘通過先生的口告訴衆人:
戊辰日,石明山大湖潭,龍王真身現!
戊辰日就在三天後,鄉長便與大家商議請龍王的大事。
請龍王按先生的說法叫請信,民間俗稱請龍王菩薩,簡稱請龍王。請龍王有一套嚴格的程序,聽老一輩人說,請龍王首先要先生作法,以未知的法力點明龍王居所,一般都是各地的龍潭。剛纔先生說的大湖潭又叫白龍潭,位於三府交界之地,扼守八縣交通要道,山高水深,可謂之江以東第一等險峻之地,也是當地最靈驗的龍潭。請龍王最是需要虔誠,全鄉每戶都須出一男丁,擡着龍王菩薩塑像,前後扛着彩旗,浩浩蕩蕩到龍潭請龍王。龍王自然不是凡人所能看見,凡人能見的都不過是龍王的信使,通常就是請龍王的隊伍在日出時分龍潭中第一網網到的生物,而且是一網定晴雨。然而,龍王也不是凡人想請就能請得到,龍王在不在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前去行雲布雨又是一回事,這些消息龍王也會通過信使反饋給凡人,比如網到的是蛇、魚、蛙等就是吉兆,需請回去,也就是捉回去好生供養待靈驗後送回原處放生;若網到的是蝦、蟹、蟲等則是凶兆,也要全須全尾地就地放生,以免觸怒龍王進一步加重旱情,一行人則只能空手而歸,待再次虔誠祭拜龍王菩薩之後,再按先生的指引再次請信,如此往復循環,直到靈驗。
先生姓艾,本名寶才,不知何時有了一身通靈的本事,可請鬼神上身,溝通陰陽兩界,也可替人驅邪除穢,治病消災,很是靈驗,頗受人尊敬,人稱艾先生,背地裡也有不少人叫他艾半仙。
鄉長看見艾半仙進來,恭敬地請他上坐,並給他的銅煙鍋加上自用的上好菸絲,劃一根洋火點上,並把剩下的菸絲塞進艾半仙的旱菸袋裡。鄉長說道:“艾先生,三天後的請信,您看這樣安排可以吧?”
艾半仙吃了一口旱菸,慢慢悠悠地說:“還是按老規矩,每家每戶出一男丁,都要去,八保內只要有人不夠虔誠,龍王是不會落雨的。”
廂房裡的人都是龍亭鄉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前朝的老秀才張懷民家裡只幾畝薄田,加之近年來流行新式學堂,到手的束脩也是一年比一年少,其他人基本都衣食無憂。雖然各懷心思,但都隨聲附和。
“彩旗、神龕要準備好,前幾年用過的破了的、舊了的彩旗不要用了,”艾半仙在椅子上敲了敲銅煙鍋,接着說道:“特別是龍王菩薩坐的神龕,金漆彩繪要新做。”
這倒也是歷次請龍王的慣例,而且按慣例這部分支出是在鄉民捐款的基礎上鄉紳們分攤剩餘費用。今年是上了年紀的人才見過的五十年一遇的大旱,鄉民們基本上家無餘財,何況原本大家也都不富裕,除了逃荒的,有些佃戶和困頓人家甚至於賣女兒度日了。因此,說白了本次請龍王的費用就是幾家鄉紳出了。
鄉長分派好了費用,元嶴村袁太公袁茂宏說道:“聽說最近石明山大湖潭強盜經常搶劫路人,已經有幾撥人的被強盜請了財神。”請財神是強盜的黑話,說得好聽,其實就是綁架人質。大湖潭強盜也不是就住在請信的大湖潭旁邊,山寨位於大湖潭十幾裡外的大嶴裡,那個地方因爲有了盛名遠揚的大湖潭,所以整片區域都叫大湖潭。袁太公繼續說:“今年大旱,村民窮困,大湖潭離我們龍亭鄉足有六十多里路,步行要一天,還要在野外過夜,第二天凌晨上山請信,回到龍亭估計天也快黑了。村民們恐怕沒有能力準備兩天一夜的乾糧,好在現在是夏天,不需要準備過夜的被褥。我看是不是可以縮小規模,不管有沒有分家,三代內的本家只出一丁?”
各鄉紳們聽了都覺得這個辦法很好,三代內的本家本就是一家,既考慮了人倫血親,又照顧了旱災中掙扎求生的鄉民。不想艾半仙冷笑道:“你們給龍王打折扣,不怕龍王給你們打折扣嗎?再說沒槍沒人的石明山大湖潭強盜怕什麼?”這話說的沒錯,自前朝開始大湖潭大嶴裡就被強盜佔據了,雖然不時打劫過路的旅客行商,但從沒有打劫過大隊的人馬,主要是因爲強盜沒有槍,雖說這是一個有槍就是䓍頭王的時代,可槍又豈是這麼好弄的?一是槍支很貴,二是需要門路,再者強盜們原本也不過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甚至有的強盜是兼職的,農忙時回家務農,農閒時上山落草。
艾半仙一句話說得衆鄉紳皆是無可辯駁。於是衆人各自回村準備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