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聽李淡雲講農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剝開大棗,若有蛀蟲和蟲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進嘴裡。李淡雲說打架打得最兇的兩個男知青本來要判刑的,結果,突然被軍隊籃球隊帶走了。女孩們都說,當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蟲棗子也夠我們吃的。於是大家便問耿荻:耿荻你兩個姐姐當兵,你幹嘛不當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覆全在裡頭了。
“耿荻捨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說。
耿荻白牙一齜,對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爲什麼不當兵?”女孩們追問道。
耿荻說:“這還用問?”細眼眯得更細,幾乎是調戲的表情:“我走了你們怎麼辦?”說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馬上否定了她剛纔酸溜溜的戲言。
李淡雲說:“三三,你不是發現了重大疑點嗎?說出來給耿荻聽聽。”
三三隻是剝棗裡的蛀蟲,假裝沒聽見。
耿荻卻並不問什麼重大發現。她也用心地對付棗裡烏黑的蟲卵,把它們清除在報紙上。大家都靜默下來,不時有人飛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藍褲子、藍棉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難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貨一堆。”李淡雲激將三三。其實李淡雲眼下的心情非常複雜,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鋒,打出個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來,真相是大白了,可臉也撕破了,她們就永遠得罪了一個最難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樣來的?耿荻是在一個城市的人都朝她們白眼時來的。
“孬貨也比爛貨強。”三三說。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雲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耿荻,三三說你……”三三一隻拖鞋“啪”地砸在李淡雲肩上。二話不說,李淡雲已把那隻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額頭上。耿荻馬上立在兩姐妹中間,一手按住一個髒話四濺,涕淚橫飛的音樂家後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間,看耿荻不偏不頗的拉架。一年多下來,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勁,動作張弛自如,很快把李淡雲推到薩特爾的山羊身子後面。她一再警告大蝦一般彈動的三三:“再動我,我傷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間。耿荻聲音低八度:“我真傷你啦。”
三三雖然仍在朝李淡雲跳腳,動作卻一點點小下去。耿荻毫不費力地一個手扼住她,另一個手騰出來撿跌爛的劉胡蘭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個對女孩們既慣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這時有人在門外吼道:“裡面什麼人?”
大家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們全聽出門外的人是孫代表。她們只聽孫代表講過一次話,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是軍管會剛進駐作家協會的第二天,所有“反動作家、畫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個英俊和藹的中年解放軍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們!”他告訴“孩子們”自己姓孫,是軍管會的負責人。在部隊大家叫他“孫教導員”,孩子們叫他“孫叔叔”就可以了。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渾身正氣的叔叔,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戰鬥英雄。孫代表要孩子們放心,只要他們與反動的父親們劃清界限,揭發父親們的反動言行,祖國人民決不虧待他們。
一個孩子問:“揭發我爸什麼呢?”
孫代表想了想說:“比如說,你爸偷聽敵臺。”散會之後,孩子們看着孫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聽敵臺,我也決不揭發。”
這時孫代表在門外喊話:“你們不出來,我要派兵來砸門啦!”
“拖鞋大隊”明白孫代表光桿一個,手下兩個兵春節回鄉了。她們搬了大衛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門上。耿荻用手勢叫大家千萬別亂,她和李淡雲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門。
“不要藏了,我已經看見你們了!”孫代表說。他面孔貼在匙孔上,鼻子擠得扁平,往熄了燈的女廁所窺視。
現在推過來的是人面羊身的薩特爾,穗子和蔻蔻騎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來就不出來吧。我可以給你們父親罪加一等。誰讓他們指使自己兒子搗亂破壞啊!?……”
耿荻咧開嘴無聲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張牙舞爪地狂喜:這個笨蛋孫代表做得多低級?露馬腳了吧?
“不然,就是你們的父親教你們在裡面偷聽敵臺!”
女孩們還是手舞足蹈,心想,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吧。父親們反正早已成了“不恥於人類的臭狗屎”,處境還能再往哪兒壞?
等她們靜下來,發現孫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門,說:“完蛋了,那傢伙把門從外面閂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孫代表纔回來。他看見一灘渾濁液體從門縫下流出來,便同情地問,女廁所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個“特嫌”雕塑家早跳樓了。
雙方又對峙一天,孫代表告訴她們,昨晚他只不過用了根鐵絲閂的門,那玩意太不結實,今晚他換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條,絕對保證大家安全。說完他便告辭回家睡覺了。
他一走,女孩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蟲棗子已吃完,到後來她們連蟲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進嘴裡嚼。剩下的就只有自來水了。耿荻說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內都能喘氣。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後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層都泡成了黃色。
四個馬桶隔間的門都被釘住,耿荻每次都得從門上方翻進去。女孩們蹲在地上看她翻,矯健是沒錯的,不過畢竟不省事。這樣麻煩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條長腿一蹬地,人已騎在門框上了。她無意間發現蹲在地上的八個女孩全把臉仰向她。黑暗中十六隻黑洞洞的眼睛組成黑色的火力網,將她牢牢鎖定。她感覺到她們伺機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荻你幹嘛呀?”她們中一個聲音問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陣致命的狼狽感使她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麼。
“撒謊吧?你每回說拉肚子,我們都聽見你不過是小便。”
她們中另一個聲音說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們的埋伏。原來這羣女孩也是這“懷疑一切”大時代的一部分。耿荻騎坐在兩米高的門框上,看她們整齊劃一地站起來,站在比例懸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間。
耿荻一貫的態度回來了。她愛理不理地笑笑,說:“關你們什麼事——我拉不拉肚子?”
“你幹嘛非爬那麼高,費那麼大勁翻進去呢?”
“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臉吶。”女孩們稍愣又問:“你怕什麼?!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們了,一條腿極有彈性地着陸於乾涸的馬桶。
所有女孩在外面屏了呼吸,聽着裡面的每一響動。耿荻說:“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們!”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們隔一扇堵死的門糾正她道。
最終還是靠了耿荻的長腿,捅開門上方一塊木板,伸手出去撥下火通條,大家才突了圍。孫代表到最後也不知道與他頑抗了兩夜一天的都是誰。
端午節那天“拖鞋大隊”全體逃學,背了各種食品去看她們的父親。路程有五十華里,她們仍是五輛自行車,輪流騎,也輪流被人馱。每輛車把上都掛着大大小小的網兜,裡面盛着過期羊肉罐頭和各種殘次食品。她們把過期豬板油用小火熬煉,煉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鹽和花椒,香得命都沒了。根據各自父親不同的刁鑽癖好,她們還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緻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經只用藍吉利剃鬚刀,蔻蔻爸只用純細棉的手紙,三三爸每頓飯後必喝一口白蘭地助消化,綠痕爸只用“友誼牌”冷霜。穗子帶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薑茶。穗子爸有胃氣痛,一年到頭離不了薑茶。
太陽滾燙,女孩們開始罵穗子,自己不會騎車,還帶那麼多東西。耿荻說:“真是一幫小女人,整天計較小破事。穗子,來,坐我車上。”
自從那次女廁所抗戰,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爺兒姿態,常常說女孩們頭髮長、見識短、雞零狗碎、胸無大志。
耿荻騎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開了距離。
穗子發現耿荻是個很懂體貼的人,過一點兒小坎都提醒她坐穩,大下坡時還叫穗子抱緊她的腰。穗子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這個耿荻要是個男孩該多麼可愛。她想或許所有人都和她一樣,暗暗愛着一個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們陰謀加陽謀,不斷伺機要揭下耿荻的僞裝,其實就是想如願以償。
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辮子。沒有這兩個辮子,事情就一點也不荒謬了。
“耿荻,誰給你梳的辮子?”
耿荻笑了,說:“你怎麼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這種反花你的手得反過來編才行。”
“原來你一點不傻呀!”她又是那樣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給我梳的。我從小就是她給梳頭。她不准我媽給我剪頭。”
穗子不響了。她在想,或許耿將軍家風獨特,爲了什麼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個小子扮成閨女了。但穗子還是覺得這太離奇了。三三發動的這場“大懷疑”運動,大概是一場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開距離之後,三三就要正式佈置了。原先耿荻不參加她們這次探親,說你們是探望你們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誰?大家說,去吧去吧,你不想見我們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們脫胎換骨之後嘴臉還醜惡不醜惡?耿荻答應同行時,哪裡會想到一張天羅地網已悄悄張開。
穗子真想告訴耿荻,你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但她絕不能背叛“拖鞋大隊”。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經只剩“拖鞋大隊”這點患難友情了。耿荻的車下了坡,三三她們的車剛剛上到坡頂。她們在商量今晚宿營時如何剝去耿荻的“僞裝”,耿荻沒有退路,沒有出路,只能決一雌雄。七雙手將會捺牢她,然後好戲就登場了。穗子看見四輛自行車正交頭接耳。三三會說:“這年頭什麼僞裝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紅軍啊,結果是個老白匪!……”
到農場時已是下午。遠遠就看見一羣父親排成一列長隊伍,正傳着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隊列外,戴頂草帽,一輛獨輪車過來,他便往車裡添幾鍬土。
女孩們找了塊稍涼快的地方坐下來,一聲不響地看着這支由父親們組成的晦暗陰沉的隊伍。已是夏季了,父親們還穿着深色骯髒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裝,兩個胳膊肘在破洞裡忽隱忽現。三三爸穿的是件綢面絲棉襖,絲棉從無數小孔露頭。只有蔻蔻爸的裝束合時宜:一身淺藍勞動布工裝。
“蔻蔻,你爸爸沒戴白袖章!”
蔻蔻仔細看,立刻慌了。她爸怎麼忽略了這麼大的事,把寫有“封、資、修畫家”的白袖章給忘了?
女孩們就這樣坐着,看着,偶爾說一句:“我爸腳有點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別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們身邊,嘴裡叼一根狗尾巴草。她從來沒見過她們如此安靜,嫺雅,充滿詩意。
工間休息時間到了。女孩們向工場中的父親們走去。耿荻一個人坐在原處,望着遠處的父女相會。沒有她想象的歡笑,最多是父親伸手摸摸女兒的腦袋,拉拉她們的辮子。然後女孩們把夏天的衣服和禮品交給了父親們,便朝耿荻這邊走來,耿荻完全不認識她們了,她們沉默並凝重,忘卻了世間一切雞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優美的灰冷情調。耿荻想,這大概是她們的真面目了。
傍晚時分,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看他們開晚飯。一件出乎她們意料的事發生了。所有的父親捧着女兒們剛送到的“高級物品”低頭站在伙房門口。這個農場有上千人,大多數來自文化界和文藝界。人們出入蘆蓆圍成的伙房,都停下了腳看女孩父親們手上捧的純棉細手紙、小瓶白蘭地、友誼搽臉霜、薑茶和藍吉利刮臉刀。從遠處聽不見父親們在念叨什麼,但女孩們明白他們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說:“我生活作風糜爛,把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帶進了勞動改造的艱苦環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會,全哭起來。
耿荻發現她們的哭也跟平時不同了。是一種很深的哭泣,完全沒有聲響,只有滂沱而下的眼淚。耿荻知道她們心痛而愧疚,因爲她們別出心裁的禮物,父親們必得如此當衆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坐了一會。營房就是巨大的蘆蓆棚,裡面搭了一百多張鋪板。父女們簡單地交換了一些消息,當着一百多人,連拍拍腦袋、拉拉辮子的親熱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門外井臺上。她已經看夠了,不願再看父女們的離別。她坐在井臺的青石臺階上,嘴裡吹着“二小放牛”,見女孩們魚貫走出蘆蓆棚,蔻蔻遠遠拉在後面。大家顧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只感到氣息奄奄的疲乏。
所有蘆蓆大棚的燈都熄了,“拖鞋大隊”還坐在井臺上。“白來一趟。”三三乾巴巴地說。兩個多鐘頭,她們第一次開口。“那麼遠,白來了。”三三又說。
“大家說都是你的餿主意,三三,要是不帶那些‘高級物品’,就沒事了。”
三三不反駁。過一會她說:“也不知誰爸爸打的頭?”
“肯定是綠痕爸。”
“憑什麼肯定是我爸!?”
“你爸最想脫胎換骨唄。”
“你爸呢?吃‘憶苦飯’糠糰子吃個沒夠,還直說好吃!”
“說不定是穗子爸帶的頭。穗子爸一打就招。”
“你爸才一打就招!”
“肯定是穗子爸想掙個好表現,主動把一百多包薑茶交上去,裝得特誠懇,說:我過去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影響了我的孩子……”
“三三你少誣衊我爸!你爸才這麼孬種呢!”“我爸纔不會把那瓶白蘭地主動交上去呢!肯定是誰爸出賣他的!……”三三怒吼道。“我撿碎玻璃賣的錢,給他買那一小瓶酒,你要了他老命他也不會主動交出去!就是你們那些爸,假積極、裝革命,想洗心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