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穗子想,斑瑪措一年前鬧着要回草原,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裡見斑瑪措騎車進了大門,一手握車把,一手拿着一疊報紙。她還是熱衷於打雜,否則要被過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瑪措的皮膚真給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現在比誰都滋潤。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帶的尺碼直線收縮,現在不穿這副盔甲她倒是渾身不舒服。她把車把調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車閘也翻向外側,於是她騎車時腰、背、臀劃出一條十分婀娜的曲線(它在多年後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時尚、風流的女痞子叫“超妹兒”,斑瑪措騎車的樣兒是很“超”的。
她見蕭穗子叫她,便來了大騙後腿,腳繃出個芭蕾尖兒來,在空中劃了半圈,這纔下來。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經沒有脫離草原的痛苦。豈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軍帽搧風。軍帽裡墊的報紙露了出來,斑瑪措學小蓉用報紙襯軍帽,偷偷過大沿帽的癮。她穿軍裝的風格也是小蓉的,領口攤得很低,裡面藍色拉鍊練功襯衫開出一塊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個甜美柔弱的窩窩。
蕭穗子說:“斑瑪措,現在讓你回草原你可能不習慣了。”
斑瑪措眼神一緊。
蕭穗子馬上把這個表情突變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氣說,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瑪措跟她一塊回去該多棒。斑瑪措知道蕭穗子成了舞蹈創作員,便說:“你要去我的弟娃兒可以當你嚮導。”
極擅於聽話聽音的穗子明白了,這個斑瑪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瑪措。一年裡,她已經剪斷了她和草原之間的臍帶。誰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後的剪斷有多難,有多血淋淋。
蕭穗子實在講不出口:斑瑪措,文工團要縮編,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認你沒有什麼前途,你得把名額讓給有前途的。
文工團給誰標上了“沒前途”,誰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麼說得出口呢?
於是換了何分隊長。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導員,軍階將是營級,在斑瑪措面前,她仍是個“營級小女娃”。她把斑瑪措帶到抄手鋪,買了四碗紅油抄手。兩人邊吃便講些其他女兵的閒話。小蓉趁斑瑪措快活便說:“喂,老斑。”她們要好得互稱“老斑”“老何”。小蓉說:“老斑我聽說你要退伍?”斑瑪措一大口抄手從嘴裡滾出來,像是剛剛意識到它有多燙多辣。
“聽哪個舅子說的?”
小蓉裝着吊兒郎當,說斑瑪措要走還向她保密。
斑瑪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個接一個地把抄手夾起,送進嘴裡,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鹹,溫吞吞地嚥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後說:“狗日敢把老子復員老子殺了他。”
消失很久的曠野氣息又出來了,斑瑪措眉宇間有了一點兇殘。
“誰處理老子的?!”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龜兒兇啥子麼兇?你不是鬧麻了要脫軍裝嗎?”小蓉使勁紮起架勢,要把她鎮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啞口無言。她突然覺得這幫漢人不是東西,把人家弄個夾生,就一腳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個要我走,叫哪個來跟我說話。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隊長到各個領導那裡爲斑瑪措遊說,撒嬌,耍嘴皮,統統枉然。領導們說精簡數目那麼大,又不是單衝斑瑪措來的。小蓉說斑瑪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難把她弄走的,自從抄手鋪談話以來,她的情緒很危險,說不定會出什麼傷人或自傷的事。年年老兵復員,都有人拿衝鋒槍“吐嚕”當官的,還有的乾脆下藥讓全連隊死乾淨。斑瑪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誰的仇人,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
王林鳳每天來看看斑瑪措,勸她不要絕食,不要躺在牀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軟了。
斑瑪措只有一句對着天花板說的話:“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間,她的退伍手續已辦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筆退伍費裝在她捨不得用的香港貨小錢包裡,悄悄塞進斑瑪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牀棉被,四套軍裝,一套棉衣和絨衣,再加上幾件練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瑪措的行李不是解甲歸田,而是隨隊開發。她說:“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現在要看你表現,假如你龜兒跟我出差一趟表現好,你就留下繼續吃一月三十七斤的軍糧,拿八塊七毛五軍餉。”
斑瑪措“咕咚”一下跳下牀,問去哪裡出差。
小蓉說“上去”一趟。
文工團常有人去若爾蓋軍馬場,一說“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兒去。已經是何教導員的小蓉哄騙斑瑪措說,她此去要找點紅軍當年過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瑪措是責無旁貸的嚮導。
斑瑪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這才猛來了一陣兩眼昏黑的飢餓。她兩手支撐在寫字檯上,站在那裡傻笑。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事,單獨和小蓉逛草原。斑瑪措傻笑着,站着,癱瘓在她與小蓉的美好情誼中。
斑瑪措不知道漢人們心眼子很多,膽子又小,在稍感對她歉疚時相互說,這下安全嘍,老斑不會上哪兒抄杆衝鋒槍來“吐嚕”我們了;把她騙上路是不大地道,不過也是莫得辦法的。
何教導員會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軍馬場,再由軍馬場爲文工團收拾殘局。軍馬場不時鎮壓知青起義,鎮壓個把退伍軍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長途汽車一天才走一百公里,臨時決定宿在騎兵團一營。一營長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間首長客房拿出來款待小蓉。那是一間土坯大屋,中間擱了張土到家的雕花大牀。往上一坐,發現牀墊是席夢思,給不知多少首長壓鬆了,一躺一個坑。
兩天行車,斑瑪措染了咳嗽,夜裡咳得席夢思上躥下跳,把上面的兩個女兵拋起扔下。小蓉比斑瑪措輕五十斤,斑瑪措躺出的席夢思坑比她的要深許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瑪措在谷底的地勢。隨着咳嗽,小蓉勢不可擋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滾去。開始她還扒拉着往上爬,睡在斑瑪措壓出的坑裡腰疼,也有些怪誕。但很快她放棄了掙扎。睏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風吼得太兇猛,雪從門縫下鑽進來,凍結了室內的氣溫,咳得熱氣騰騰的斑瑪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溫暖。她縮在席夢思的巢穴裡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發現斑瑪措把她緊緊摟着,下巴抵在她前額上。
何教導員沒有動。過了一會,她發現自己哭了。
何教導員不知道斑瑪措和她誰更疼誰,誰更捨不得誰。
把斑瑪措的檔案袋悄悄交到軍馬場,何小蓉就準備瞅個機會逃跑了。她給斑瑪措寫了一封信,與那個香港貨小錢包一塊,擱在斑瑪措的揹包裡。
軍馬場部的招待所房裡生着巨大的爐子。斑瑪措一早醒來,見小蓉把火捅得很旺,並在上面烤了四個饅頭。她不知她那醒來前,小蓉一直在看她。萬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時想,這個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過所有的人。這兩夜小蓉總是睡在斑瑪措被窩裡。斑瑪措的潔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來,是洗衣粉,太陽,洗澡藥皂的混合清香。斑瑪措咳得更兇了,體溫也有些燙。但這都好。
小蓉以爲在她醒來前就能脫身。昨晚她強迫她吃了大劑量的感冒藥。不料她卻醒了。小蓉哪裡知道斑瑪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沒有徹底被物質文明社會同化的人往往有着動物的感應。像嗅覺、像觸覺、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擴張。她像鹿一樣感應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樣對這不幸感到不安卻無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應到了什麼。
她醒來之後手臂裡躺的小蓉還在安睡,這個三十歲的營級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輕輕摸着她耳邊捲曲的頭髮,小女娃的胎毛。摸着摸着,她哭了。她還是不去認識那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小蓉這次是把她押送回鄉的。
何小蓉在斑瑪措起牀時手伸出去找什麼支撐。當她意識到支撐她的是燒紅的煙筒時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陣青煙,屋裡騰起一股焦臭。小蓉沒有慘叫,只是用另一隻手握住傷手,坐在地板上。她擡起頭,見班瑪措端着一茶缸雪進來,倒在灼傷上。兩人都不說話,都看着灼傷。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瑪措並排坐在長途汽車座位上,骯髒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個宿營點甩下斑瑪措。而宿了兩夜,斑瑪措分分秒秒跟着她照應她的傷手,替她拎包、開門、解褲帶、擠牙膏、擰毛巾……
第三天,剛出發不久就遇見車禍。三輛運木材的卡車撞成一溜,在狹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個伐木場,小蓉跳下車,前後望望,兩頭都是望不到頭的車隊。她一摸身上,說:“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丟了。”斑瑪措知道小蓉挎包裡裝着採集來的曲譜,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裝模作樣胡亂記下的幾首當地小調。
斑瑪措說:“車開出來最多十里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現場,受傷的司機在路邊生起火,向山下伐木連求救。她說等伐木連爬上山來,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這兒等你。”小蓉說。
“我腳杆快當得很。”斑瑪措轉身要走,又站住,看着嬌小的小蓉。白雪映襯下,小蓉的臉居然顯得很髒。
小蓉給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虛得很。她那樣看是什麼意思呢?明白她的謀劃,明白她們緣分盡了?
“要解手找個人幫你。”斑瑪措囑咐一句。似乎她站下那麼久就是不放心這點。
小蓉把斑瑪措的揹包交給了司機,請他一定交給那位高大的藏族女兵。她給斑瑪措的信被牢實地捆在揹包帶的十字交叉上。
然後小蓉步行兩里路到了養路道班,求他們用拖拉機送她到山下伐木連。當她搭上伐木連的卡車向成都方向駛去時,她知道斑瑪措已讀完了她的信。她想象她讀信時吃力的樣子,眼淚花了她的眼睛。她已成了斑瑪措此生最仇恨的一個人。
何小蓉成爲軍區副參謀長夫人時,自己也調到了文化處當了副處長。那是一九八六年。
王林鳳因爲在文革前期爲軍區造反派做出過許多曲,成了他們的紅人,因此在一九八〇年代初便灰溜溜轉業回了老家。他一次寫信告訴小蓉,他收到過阿壩寄來的蘋果,又沒有投寄者的詳細地址和姓名。但他懷疑是斑瑪措寄的。
蕭穗子因爲要寫一部小說而再次去若爾蓋。她聽一位在阿壩做了縣委幹部的女子牧馬班成員說,斑瑪措已做了母親,已有兩個孩子。她嫁得還算稱心,丈夫是阿壩軍分區的一位連長,也是藏族。
不知爲什麼,穗子沒有去找斑瑪措。
又是幾年過去。何小蓉的丈夫升任了副司令。這天上午她剛要上班,見門崗擋住一個高大的女子和兩個孩子。
小蓉看到這又是第一次見到的斑瑪措了,只是藏袍嶄新。她的眼睛又像從前那樣,適應遠距離的目標,眼珠也極不活絡。她邁着草原人晃晃悠悠的大步走來時,身上已看不出一絲都市以及軍隊的痕跡。小蓉把她和孩子們請進門,這才發現斑瑪措懷裡還有一個孩子,四五個月大,臉蛋卻已經跟兩個大孩子一樣骯髒。
斑瑪措說她要跟丈夫去青海,以後離小蓉就遠了。她不斷向兩個孩子說着什麼,三個人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擠成一堆。不,是四個人,小蓉想。四個人坐一張沙發,儘管小蓉家的客廳大得空曠。然後丈夫匆匆穿過客廳,不久就聽轎車打火,開走了。
小蓉問斑瑪措晚上住在哪裡。
斑瑪措沒聽明白似的,上脣一掀。然後她眼睛看看偌大個屋,又去看樓梯口。她原本是想在小蓉家住一陣,和小蓉好好聚一場。
“沒地方住,在我這兒湊合一兩晚也行。”小蓉馬上說。
小蓉叫來阿姨,上了茶,擺了糖果。她看着已走到院子中央的阿姨背影,對斑瑪措小聲說:“劉副參謀長知道你。”
斑瑪措愣一下才想到劉副參謀長是小蓉的丈夫。
“不過他不知道我們關係有多深。”她躲開斑瑪措的眼睛,笑了一下。“萬一他問起來,你就說是一般戰友。不要講你幫我吸奶的事。”
這回斑瑪措的愣怔僵在臉上,化不開了。
“他這個人多心得很。”她看着斑瑪措。
斑瑪措點了點頭。兩隻眼睛又和多年前一樣,如同溫敦的老牛或老馬,看着人類層出不窮的把戲,對他們的企圖毫不懂得。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諒了他們。
小蓉這才大聲向警衛員佈置,要他暫時搬樓上客房去住,把他的屋讓出來給客人。
第二天早晨小蓉下樓來,發現斑瑪措一家已經走了。茶几上擱着一個大紙包,包的是蟲草和藏紅花。
斑瑪措和三個孩子到達丈夫的部隊之後,從大兒子的袍子裡找出一個微型遙控坦克。她想起它曾經擺在小蓉的客廳,很珍貴地罩在一個玻璃殼子裡。小蓉當時說那是丈夫參加軍事考察團一個英國將軍送他的禮物。斑瑪措的大巴掌走在了她意識的前面。等她的意識攆上來,兒子已倒在了地上,鼻血糊了一臉。她和小蓉的一場情意剎那間使她過電一般地瘋狂起來,朝着兒子追殺過去,兩隻靴子輪流往那七歲的脊樑、肩膀、屁股、頭顱上落,屋子裡小型冬宰似的充滿各種調門的慘叫。
打到她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坐下來,看着地板上一動不動的兒子。三個孩子都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最小的那個在一分鐘前哭碎了最後一點嗓音。
門外,一個男人的皮靴聲近來。也是晃晃悠悠的草原步伐。斑瑪措坐在地板上身體一縮,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