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衝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裡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臺,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衆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眯眯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纔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裡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着違反軍紀的風險,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着邊際的密信。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後,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豔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妒嫉。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裡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誓他已經跟小丫頭斷乾淨了;那天清早,他什麼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他想了想,答應了。
高愛渝又說,沒那麼便宜,信要先給她看,由她來退給小丫頭。
又掙扎一會,他再次讓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動起這樣的激情。我們後來的確看到,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戀愛十分激情。
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會議桌上,攤着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樣的紙燕子。一個全新的男女作風案,讓他們一時不知怎樣對應。他們都超過四十歲了,可這些信上的字句讓他們都臉紅。他們在那個會議上決定,不讓那些肉麻字句漏出點滴。不過很快我們就拿那些肉麻語言當笑話了。只要看見小穗子遠遠走來,我們中的誰就會用酸掉大牙的聲音來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裡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我們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後存心大聲爭辯,“那個字不念‘勿’吧?”“那念什麼呀?”“問問小穗子!”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黨委成員開夜會之後。
就在黨委成員們的香菸把空氣抽成灰藍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窩裡,想着怎樣能把冬駿爭取回來。她想到明天的合樂排練,有一整天和冬駿待在同一個排練室,她會把每個動作做完美,她藏在優美動作中獻給他的心意,他將無法拒絕。她漸漸閉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貪睡的羣體。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時候,黨委會成員們開始討論小穗子的軍籍問題。會議室裡的誰說,這小丫頭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因爲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終作對,認爲文工團不尊重他們便越級帶走了她。又有誰說,“不是已經交涉三年了嗎?”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不但沒有改善,又多了些現行言論。”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檔案可不好看,影響她一輩子。”
“自找,小小年紀,那麼腐朽,留在部隊是一害。”
“還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態度吧。”團支書王魯生說:“不老實交代,不好好悔過,就退兵,不過她業務不錯,勤奮,肯吃苦。”
會議在早晨兩點結束。決議是這樣:新年演出一結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風錯誤。就是說,從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敗名裂,還有兩天一夜,而離我們大多數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僅有幾小時了。在黨委會結束的那天早晨,我們來到排練室,嗅都嗅得到空氣中醜聞爆炸前的氣息。
在三套練功服面前,小穗子舉棋不定。深紅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馬上覺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讓她自信一些,走到門口還是返回來,認爲海藍的最隨和,是冬駿最熟識的顏色。弊處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爲他偷偷打扮過,頭髮盤得很精心,劉海稍稍捲過。她頭天從化妝箱裡偷出一枝眉筆和半管紅油彩,這時不露痕跡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後她翻出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後的歲月中,總是回想起這天的合樂排練。那雙嶄新的、淺紅軟緞舞鞋歷歷在目,給她的足趾留下的劇痛也記憶猶新。她印象中,十五歲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極了,肢體千言萬語,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這一刻,纔是自由的。她在旋轉中看見冬駿,她的胸脯一陣膨脹。後來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來舞蹈上萬年來襲承一個古老使命,那就是作爲供奉與犧牲而獻給一個男子。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裡。她認爲她一定又贏得了冬駿的目光。這是他唯一能夠光明正大、明目張膽看她身體的時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體的時候。她還不懂身體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她只覺得身體衝破了極限,無拘無束,由着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這時她聽見周圍一片靜默。收住動作,她看見所有人早退到了一邊,抱着膀子或靠着牆。接下去,她看見哨子從編導嘴脣上徐徐落下。我們中的誰格格地笑起來,說小穗子你獨舞半天了。
“蕭穗子同志,魂帶來沒有?”編導說。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進場子邊上的人羣。但大家微妙地調整了一下距離,使她混不進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編導說。他把手裡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擱,醜化地學了小穗子幾個動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聽見冬駿也笑了幾聲。
其實我們在站到一邊時,已經有劃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們中傳開。元旦演出一結束,團領導就要開始一場作風大整肅。
編導要小穗子下去,換一個替補演員上來。他黃褐色的手指間夾一個半寸長的菸頭,交代小穗子把隊形和動作趕緊教一教。突然他悄聲罵了句什麼,被菸頭燙着的手猛一甩。回過神不再說舞蹈,說起小穗子的舞鞋來。
“誰讓你穿演出鞋來排練的?”
小穗子說那是她幾年來省下的鞋。
“穿雙新鞋,就能在集體舞裡瞎出風頭?”
小穗子低着頭,汗水順着髮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動不動,眼睛不放過小穗子身上任何一個細節:眉毛是淡淡描過的,兩腮和嘴脣也上了色。我們都想,她那樣喪心病狂地舞動,就是爲了挑逗和追求一個男人。我們的目光朝她敞開的領口走,似乎海藍拉鍊衫的領口被重新改過,袒得比誰都低。看上去白白淨淨一個女孩,說不定早不乾淨了。
現在是小穗子站在一邊,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顧不上去看這個孤立陣勢,心裡只想着冬駿那幾聲笑。或許沒什麼惡意,但他在那個節骨眼絕對不該笑。她知道自己剛纔跳得有多麼出色,想出風頭大概沒冤枉她,但她絕對讓冬駿看到了她貫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見了,否則不會笑的。看見了,她就如願以償。就那樣,她讓他看着她足蹬一雙紅緞舞鞋,病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動。她找來自己的布鞋,順勢坐在一個低音提琴的箱子上。無論如何,冬駿的笑是難以原諒的,編導的醜化是那麼不公正,冬駿和衆人蔘加到這份不公正裡去了。她從華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跡斑斑的腳。
“往哪兒坐呀你?!”
她回過頭,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臉鬍子,一向愛和舞蹈隊小女兵逗嘴打鬧。她像往常那樣倚小賣小,嘴一撇說:“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臉不認人地敲敲琴箱:“起來起來。”
她創傷的雙腳趿在布鞋裡,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當做好玩。她撅起嘴脣說:“哎喲,小氣!”
她立刻發現自己討了個沒趣,甚至有點不自愛了。因爲琴手毫不買帳,並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兩個特別能發揮脣齒力度的字眼“犯賤”。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們擡起頭。陣線很鮮明,我們是嫌惡而憐憫的一大羣,她孤立得那麼徹底。編導在講解下一段舞的要領。誰也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一副副懶散消極的身姿神態都是看好戲、看出醜的。我們是一羣肢體語言大大豐富過文字的人。小穗子兩個褲腿挽過膝蓋,裸露出細細的蒼白小腿,腳趿在舊布鞋裡。然後她開始向門口走,腳趾受的傷向她發起猛烈攻擊,她忍住了,步子裡只有一點疼痛,一點趔趄。否則她真成了戀愛中的慘敗者。她已經意識到她在我們眼裡的狼狽,開始疑惑,到底是爲了什麼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們集體和她翻了臉。
她從排練室門口的衣帽鉤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順着往右數,第六個鉤子上掛着冬駿的棉襖和毛背心。還有一串鑰匙。她背後樂聲大作,地板鼓面一樣震動着。她向右移了兩步,臉湊上去,冬駿的氣息依然如故。她明白這是很沒有出息的,但她沒辦法。
她輕輕吻了吻那有一點油膩的軍裝前襟。
我們全聽見團支書王魯生是怎樣把小穗子叫走,帶到黨委辦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後的第二天,剛剛收假,還沒進行晚點名。團支書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聲叫喚,叫到第三聲,小穗子兩手肥皂泡地從走廊盡頭的水房蹦出來,說她把衣服晾好就來。王魯生說:“別晾了,擦擦手就來吧。”
當時我們在寫家信、聽半導體、吃零食、欣賞某人的集郵,這時一聽,全停下來。小穗子的腳趾仍是連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輕一下地走過走廊。然後我們全扒到窗子上,從窗紙的綻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顯得寬闊,未落的梧桐樹葉子黃色褚色褐色,掛在無風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魯生走在後。小穗子幾次停下,想等王魯生趕上來兩步,好跟他走個並肩,但王魯生就那樣,一直走在她後頭。這樣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魯生的一個戰俘。
我們看她給押送進了黨委辦公室。這時候我們看出醜的心情沒了,面孔上“特刺激”的興奮表情也沒了。我們體內也發酵着青春,內心也不老實,也可能就是下一個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脣上一層焦皮。五個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輕手輕腳從宿舍躲出去。她從枕頭旁邊拿出一個大練習簿,又把鋼筆伸進“民生”藍黑墨水瓶裡,深深灌滿水。這時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裡一股香菸氣味。黨委成員中的六個老煙鬼以他們焦黃的手指對她憤怒、委婉、痛心地比畫了一夜。
她在練習簿的一張新紙上寫下“我的檢查”四個字。字是父親教的,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筆字派了這番用場。
第二天檢查被退了回來。曾教導員把小穗子請到自己宿舍。宿舍素淨溫暖,掛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鏡子。牆角還有一對藤沙發,上面鋪着藍印花土布的海綿墊。曾教導員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導員拿出一個玻璃瓶,裡面盛的東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搖半天,出來一塊冰糖,再搖半天,下一塊怎麼也不肯出來。陌生的空間裡於是充滿丁當丁當的危險響聲。小穗子很想說:不必了,不必那麼優待俘虜。曾教導員在把她帶來之前,已告訴她檢查太空洞,等於是在負隅頑抗。
第二塊冰糖終於被搖下來。曾教導員把兩塊冰糖放在一個粗瓷盅裡,用玻璃瓶底子去杵。聲音更懸了。小穗子睫毛一撲騰一撲騰的。好了,曾教導員把杵碎的冰糖分開,用手指捏起一堆,放進一個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進另一隻一模一樣的搪瓷碗。然後在兩個搪瓷碗裡衝進開水。
她雙手捧起頭一隻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說:“來吧,補一補,這碗糖多些。”
曾教導員帶酒窩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頭髮。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裡就不同意他們男同志的意見,好像你一個小丫頭要負全部責任似的。”曾教導員說。她等了一會,看着那些話滲入小穗子的知覺。她又說:“小丫頭,你太年輕了,可不要傻,這種事都是男人主動,你不要爲他隱瞞。”
小穗子說她什麼也沒有瞞,都寫在檢查書裡了。
曾教導員說:“傻丫頭,你替人家瞞,人家可不替你瞞。人家把什麼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擡起臉,小小的臉上就剩一雙茫然眼睛和一張半開的嘴。
“對呀,邵冬駿都向組織交代了,你們幾月幾號幾時,做了什麼什麼。他一個排級幹部,又比你成熟那麼多,幹出那樣的事來,當然該承擔主要責任。你還爲他擔待,難得你這個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導員用她溫潤的嗓音說道。見小穗子仍是一張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說她最憎恨男人欺負年少無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說冬駿可從來沒欺負她,每回幹部們發糕點票,他都買了糕點送給她。
曾教導員一咂嘴,說她指的可不是那種欺負。她人往藤沙發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說悄悄語的一對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對她做過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點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無變化,看着曾教導員吞吞吐吐的嘴脣。
“孩子啊,”曾教導員說,“我就怕你糊塗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你還幫他瞞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臉蛋。
小穗子還是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