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尕支好帳篷,把何夏從馬背上背下來。她在帳篷周圍砌了一圈泥石矮牆,這樣雨水不容易侵犯帳篷。等何夏的臉消了腫,眼睛能開條縫時,他看見阿尕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老了,何羅,別這樣看我,我曉得我已經像個老女人了。”她雖然格格格地笑,但聲音乾燥,毫無喜悅。
快到冬天時,何夏復原了。這個疤痂累累的身軀,看上去竟比過去強壯十倍。幾個月裡,阿尕總跪在那裡爲他準備足夠的食物。因爲她預感到,他們永遠的分離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幹嗎做這麼多吃的,又不是要出遠門。”阿尕歪着頭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邊去,
我到海邊去,
你變成了鳥,
我變成了魚。
我們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馬上就哈哈笑着說:“阿尕呀,你這傻瓜,你想到哪兒去?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了我。這是緣分,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就叫緣分,小冤家。”
她擡頭看着他,看得十分仔細。他變得這樣醜,跟她幻覺中的形象絲毫不差。她摸着他渾身脹鼓鼓的肉塊,那是她喂出來的。兩年多來,她用血腸、酥油、新鮮帶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膚下隆起一塊塊硬疙瘩。只有看見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經多麼俊俏靈秀。
她說:“何羅,你好了,你行了,來吧。”她慢慢躺下,鬆開腰帶,袍子散開來,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說我要去工作,阿尕攔住我說:“還是到河邊嗎?”
“河要封凍了,我得抓緊時間。”
“你爲什麼還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虧,是因爲我沒摸透它……”
她眼瞪着我,奪下我的棉襖。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鋒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襖上所有鈕釦全咬下來。我給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氣地給我一巴掌。“從今以後,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條鬼河。我告訴你,那是條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繩子把棉襖捆住。她從後面抱住我。告訴你,她現在可不是我的對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這怪誰,你把我養得力大無窮。
她不屈不撓,再次撲過來,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擰我腿上的肉。
“何羅,你聽我說……”
我實在疼壞了,一邊聽她說,一邊猛扯她頭髮。
“別做那蠢事了,不會有好報應的!讓他們永生永世摸黑活着吧,這裡祖祖輩輩都這樣,這是命!”說到“命”,她咬牙切齒。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個小小的太陽了?”
“呀。”
“你喜歡黑,是嗎?”
“呀。”
“你就像畜生一樣活着,到死?”
“呀。”
我徹底地獨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時也沒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獨。人所要求的生存條件很可憐,可憐到只需要一個或半個知己,能從那裡得到一點點理解就行,這一點點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賴地苟活着。
請看我這個苟活者吧。他傻頭傻腦,煞有介事地幹了幾年,結果怎樣呢?不過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編造的大騙局裡打轉轉。這一大摞紙,是他幾年來寫下的有關這條河的資料,還有幾張工程設計圖紙。儘管多年後他對那幼稚的設計害臊得慌:那種圖紙送掉了一個小夥子的性命。但那時,這堆紙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着它們,咕嚕道:“撕碎它!燒掉它!”
“你再說一遍?!”我獰笑着。
“統統撕碎!”
“你敢嗎?”
她挑釁地看我一眼,閃電似的抓起那捲圖紙。“你敢,我馬上就殺了你!”我張開爪子就朝她撲過去。這一撲,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麼事都幹得出。只聽“哧啦!”老天爺。
“爲了它!爲了它!全是爲了它!流血,流那麼多血呀!”她的雙手像抽風一樣。一會,地上便撒成一片慘白。
我不知我會幹些什麼,只覺得全身筋絡像彈簧那樣吱吱叫着壓到最頂點。她黑黑的身形,立於一片白色之上,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無端地齜牙咧嘴,露着粉紅色的牙牀。她以爲她這麼幹徹底救了我。我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如此愚蠢癡昧。我不知舉起了什麼,大概是截挺粗的木頭,或是一塊當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廢話了。
她倒下了,雙手緊緊抱着一條腿。我到死也會記得,她那兩束疼得發抖的目光。
以後的兩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這種高傲而輕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築起一道牆,她時時想逾越。她抱着傷腿,艱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煮茶,做飯食。我那時哪會知道,她的腿已經被我毀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着一個小東西,我的兒子。
第三天,下頭一場雪了。天麻麻亮時,我醒來,見她縮在火爐邊,正瞅着我。我在毫無戒備的熟睡狀態下被她這樣瞅,真有些心驚膽寒。我想她完全有機會把我宰了,或像殺牛那樣,悶死它,爲使全部血都儲於肉中。我翻身將背朝她。一會兒,我聽見她窸窸窣窣地爬過來,貼緊我,輕聲說:“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厭惡地挪開一點。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貼了。她說:“我曉得,我還是死了好……”
我頭也不回,又輕又狠地說:“滾!”
她不作聲了,我披衣起來,就往門口走。她黑黑的一團,坐在那裡,僵化了。這個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我揣着她做的乾酪,在雪地裡閒逛一整天。河正在結冰,波浪眼看着凝固,漸漸形成帶有波紋的化石。等天黑盡時,我往回走,遠遠看見帳篷一團渾黃的火光。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特別需要阿尕給我準備的這份溫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個伴,是個女人。我鑽進帳篷——至於我邁進帳篷看到了什麼樣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門打開後,杜明麗的丈夫驚異地看着這個高大的怪物。這就是何夏,還用問嘛。他客客氣氣地請他進屋,胡亂指着,讓他坐。明麗始終躲在他的陰庇之中,見丈夫並沒有決鬥的勁頭,心裡不禁有幾分幸災樂禍。
兩個女兒見有客人來,非常懂事地輕輕跑了,明麗替她們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搬到隔壁,她聽見丈夫問:“聽說何夏同志搞的那個水電站規模蠻大。”
“不太大,只有幾萬千瓦。”
“您的事蹟我在不少報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沒答話,杜明麗有些緊張了。
“明麗也常談你的事。”
何夏仍不說話。
“那個水電站竣工了嗎?”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還有兩年吶。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着瞧吧,呆膩了我沒準還要回去。”何夏說,“我想來跟你談談明麗的事。我們二十年前的關係你早就清楚,明麗是誠實的女人。”
杜明麗緊貼着冰涼發黏的牆。
“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根本不愛她。根本談不上。”何夏說。
“不過,”何夏站起來,“假如你待她不好,動不動用離婚嚇她,那你可當心點。”說完,他就走了。杜明麗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見他還雲裡霧裡地瞪着眼。
我瞧不上明麗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就如她無法理解我那些充滿兇險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蘇武,如今終於光榮地回來了。都市的喧囂與草地的荒蕪,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那個超然與純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邊。我已經走出草地,與那裡遙隔千里,而她的氣味與神韻無時不包圍着我。我知道,她不會放了我,饒過我,我和她不知誰欠了誰的債,永遠結不了。
或許,這賬得留給兒子去清算了,兒子知道他母親當年怎樣拖着殘腿,拄着木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咱家的帳篷。那時他還是個小肉芽芽兒,附着在母親的腹腔裡,所以母親肚裡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進帳篷,看見阿尕不見了。
然後,猜我看見了什麼?油燈光環中,我看見那些撕碎的圖紙,每條裂縫都被仔細拼攏,一點一點精緻地貼合了。密如網絡的裂紋,使圖紙顯出一種奇異的價值。我等啊等啊,傻等着我的阿尕歸來。可她做完這一切,就不再回來了,這撕碎又拼合的紙上,曲曲折折的裂紋,便是記錄我們整個愛情的象形文字。該明白了吧,你這傻瓜,什麼都晚啦。
我找過她,我常常在夜裡驚醒,跑出帳篷,狼哭鬼嚎一樣叫着她的名字。有時,我忽然聽見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時我在帳篷某個角落發現幾根她的長頭髮,我感到她沒走遠。
我在杳無人跡的地方獨自過活。我沒有冬屋子,有時大雪把帳篷壓塌。我與牛羊相依爲命,吃它們,也靠它們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條河的水文調查資料在我帳篷裡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認爲行了,已經無懈可擊了,才背上它們一趟趟往城裡跑。
我知道她從來未遠離過我。帳篷門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糞或一袋糙米。有時我起來擠奶,發現牛的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裡。這時,我就瘋瘋癲癲地四處找、喊。對着一片空虛大聲懺悔,或像娘兒們那樣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裡,雖然草地一覽無餘,但她有辦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強地咬着嘴脣,不迴應我的呼喊。她緊緊捂住耳朵,拼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喚。她決不受我的騙,決不被我的痛悔打動,她,受夠了。
但她愛我,我也刻骨銘心地愛她。我們就像陰間和陽間的一對情侶,無望地彼此忠於。
一次下雪的早晨,我走出帳篷,看見門口堆放着牛糞餅和一塊凍硬的獐子後腿。我終於看見她清清楚楚的腳印。那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布鞋,花紋還十分清晰,證明鞋仍很新。一看便知,那是個殘廢人的足跡,有隻腳在雪地上點一步,拖一下,雪被劃出斷斷續續的一條槽。還有柺杖,它扎出一個個深坑……等等,你看見了什麼?是一個孩子的腳印嗎?
那些小腳印一會在左,一會在右,很不均勻。它一直相伴着母親。我跪到雪地上,獵犬一樣嗅着這些小腳印,用手量它,在那淺淺的腳窩裡摸來摸去。從它活潑頑皮、強健有力的樣兒來看,我斷定這是個兒子。我看見了我兩歲的兒子,他蹣蹣跚跚,跟着母親,從帳篷縫隙中,偷偷看望這個壞蛋。據說這個外族壞蛋是他父親。
也許是個女兒。不,我拒絕女兒。難道我不愚昧?一箇中國北方男人傳統的愚昧使我對着那行腳印癡呆無神地笑了。傳宗接代的渴望使我武斷地給這些小腳印定了性別。從此我相信我有個結結實實的兒子。
我往前走了三四里,又看見馬蹄印。阿尕把馬停在這兒,怕我被馬蹄聲驚醒。還用說嗎,沿着這些足跡,我就能找到他們……
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叫禿姑娘的老太婆居然還活着,已幹縮成一個多皺的肉團。
她看看我,她眼角發紅,嚴重地潰爛了。她招招手,叫我走近些。“你是誰?”她問我。
“阿尕在哪裡?”
她用幾種語言咕嚕了一大串。大致意思是:在這個地方你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恨透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我是問你,那個姑娘。過去一直跟你住在一塊的!”
“有一百個姑娘跟我住過。現在都——”她對着我臉忽然吹了口酸臭的氣。
“那就你一個人嘍?”我還企圖啓發她,“你過去身邊不是有個女孩?……”
“女孩?”她眼珠轉了轉,“我在河邊撿到一個死女孩,後來她又活了。”
“她就是阿尕!”
“胡說,沒有阿尕這個人!”
我跨出她家門檻時想,這老婆子是個活妖怪。後來大壩開工,那是一九七八年。離阿尕失蹤,已整整五年了,汽車頭一次開到這片土地上。許多人跟着汽車跑,尖叫,歡躍。他們都將是受聘的民工。我突然看見人羣裡有個熟悉的女性面影。我大叫停車,然後連滾帶爬逆着人流尋找。一邊喊:“阿尕!”
我一直追到人羣末尾,感到有人扳住我肩膀。我一看,是託雷。
我們相互看了好一會兒。我想,這大概就算是和解了吧。他在我背上拍了拍,便轉身走了。“託雷!朋友……”我用很純的當地話喊,他在遠處轉過身。
“剛纔,你看見阿尕沒有?”我問。
他的眼神變得古怪:“阿尕?誰是阿尕?”
我竭力形容、比畫,我相信我已描繪了一個活生生的阿尕,分毫不差。眼淚憋在我奇醜的鼻腔裡。
“沒有,這裡沒有這個人。從來沒聽說過。”我想追上去,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之後的日子,我仍不死心,向許多人打聽,但回答都是一樣的:沒有阿尕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我所說的那個阿尕。我覺得他們並沒有撒謊,他們沒有撒謊的惡習。
阿尕沒有走遠,我依然認定她就在我身邊。只是我看不見她。水電站一天天壯大着,阿尕卻無處去尋,草地還那樣,沒有腳印,沒有影子。
水電站的最後一期工程不再需要我,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家當,打點阿尕留下的一隻牛皮口袋。我並不嚮往都市,但我勢必回去。我對這裡一片情深,這不意味着它留得住我。
我和阿尕的悲劇就在於此。
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真的是個精靈。我要對我們的那段不算壞的日子做個交待,再看一眼我的兒子,就掉轉身來,頭也不回地走掉。那片土地在我身後越來越寬大,她站在那頭,我站在這頭。她想留下我,一起來度未盡的生活,可那是辦不到的。我將狠狠告訴她,那是妄想。別了阿尕,我無法報答你的多情。
然後,我就漸漸消失在草地那一彎神秘的弧度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