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敏華所有的軍事姿態都差勁,但稍息站得特別標準。她慢慢換着腿,從左邊稍息換到右邊,手指頭在琴絃上撥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嘴上卻聊不起來。她天生有點大辯若納,一開口總嚇人一跳。批判會過後的一天,小穗子走進女浴室,發現所有女兵一齊靜下來。兩三個人合用一個龍頭,小穗子便走過去,想和誰擠一擠。她剛把頭髮打溼潤,擡起頭,見搭夥的人全躲開了,擠到了別的龍頭下去。這時有個人大聲冒出一個句子,怪腔怪調,那是引用她給冬駿的情書。女兵們尖聲喝彩,又有一個人出來,整段背誦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詩。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們打扮成了古怪而猥褻的東西。她們磊落地露着,追逐打鬧,小穗子這下可給她們一項新娛樂。原來自以爲情深意切的文字,給她們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然後就聽見一聲呵斥:“你們他媽的乾淨!”一看,是在霧氣深處的申敏華。“你們誰沒有在暗地搞小勾當?還有偷偷勾搭首長兒子的呢!”
此刻申敏華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臉上出現了個譏誚的、意味深長的微笑。小穗子想她大概是那個意思:纔剛剛穿上舞鞋,骨頭可別太輕。
我們得說,申敏華的眼力是沒得說。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無緣無故地輕盈、優美、出色,而是在借題發揮地拋投情愫。申敏華看出小穗子是永遠處在情感飢餓中的一類人。她的言行舉動,都是爲一份感情,抽象或具體,無所畏。對於這個剛過十六歲的小穗子,她就那樣蹬在一雙灰暗的舞鞋裡,苦苦地舞動,爲着尚且在空中縹緲的目光,爲那目光中的欣悅。她尚不知那副目光來自何處,屬於誰,她已經一身都是表白。她語彙的表白被人們嘲弄了,唾棄了,否決了,她就剩下脖頸、胸、腰、臂與腿的語彙。她的忘形正在於此。
應該說申敏華是爲了小穗子好。我們全知道申敏華看不上跳舞的人,對小穗子算是友善的。她的稍息從左腿換到右腿,看小穗子命也不要地蹦、跳、旋轉。她想這小丫頭原來是很經整的。在她看來的一場大迫害已經被她淡忘。
中年的小穗子寫的作品讓我們吃驚,那段經歷對於她是多麼不堪回首。她對那天的印象是從二十多年的記憶中提煉出來的。一個潮澀的冬天早晨,緊急集合哨音從前院一直響到中院,再到後院。人麼面色莊嚴地跑步出來,樓上樓下全是腳步聲。連有了孩子的老女演員們也不婆婆媽媽了,圓滾滾的腰桿上緊緊繫着武裝帶。這是文工團有史以來的男女作風大案,主犯居然只有十五歲。
小穗子對批判會場的描繪,似乎不客觀。她印象中的會場是個又大又深的舊禮堂,掛着像和“八一”軍徽,讓我們聯想到軍事法庭。入場的人都穿着整潔的軍裝,幾個老兵痞也扣嚴了領口。銅管樂手們戴着雪白的手套,懷孕四個月的女歌手也勒上皮帶。不是開會,而是要開拔上前線的氣氛。九個分隊像大軍入城一樣進入會場,目不斜視,充滿威儀。值星分隊長把兩個鐵硬的拳頭端在兩脅,小步跑到部隊正面,用野戰軍指揮員的破鑼嗓音吼叫“立正——!”所有軍官都穿了皮鞋,鞋跟上的鐵掌這時碰成一個聲音“丁當”!舊禮堂回聲四起。政委簡短的發言後,小穗子就上場了。她打開手裡厚厚一摞紙,看一眼對面衆多的面孔,明白自己正是那隻被驅逐的雁。
中年的小穗子還寫到我們不瞭解的一些事。批鬥會後的一天晚上,她從後門走進廚房,開始打撈漂在渾湯裡的餃子皮。她已習慣獨自往來,省得女兵們躲她。她渾身豬食氣味,剛幫炊事班喂完豬。這時她覺得有個人走近來。是大家稱爲耗子的女孩。
耗子把一盆餃子放在她面前,說是專爲小穗子留的。
耗子五短身材,一張長着連鬢胡的漂亮臉蛋。男兵假如損誰,只需說:“哎,你跟耗子有一手吧?”男兵沒人肯跟耗子跳雙人舞,說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酸臭。女兵們面對耗子所有不可理喻的討厭習性,鬼祟行爲,從幾年前就習以爲常。反過來耗子對大家給她的作踐和孤立,她從一開始就舒舒服服地接受。批判會之後,耗子試試探探地親近小穗子。她會鬼頭鬼腦塞給她一塊油炸饅頭或半碗炒雞蛋。我們在小穗子的描寫中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耗子,蓬着過分厚的一頭捲髮,表情過火地表功,說她怎樣奮不顧身,一頭扎進哄搶的人羣,爲小穗子搶到這碗餃子。
小穗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捧着小耗子爲她搶到的餃子,發現耗子大而黑的眼睛那麼靈活,是一種幸福的目光。我們細細一想,正是這樣,低人一等的小耗子在那一刻肯定感覺良好。原來不幸和幸運是相對的。不幸者必須找個更不幸的人,並對這個倒黴蛋關愛施捨,纔會油然生出優越感,纔會瞬間變成個幸福者。爲了這幸福感和優越地位,我們不得不製造一些倒黴蛋。一切終極的迫害,實際上無緣無故,只爲製造尊與卑的懸殊,只出於對良好感覺的需求。
她捧着一碗冷餃子愣神的時候,耗子已經在廚房裡當家了。她熟門熟路地翻箱倒櫃,找到一桶未啓封的老陳醋,倒了一大碗出來,說留着她倆以後慢慢吃餃子用,別人不給,就小穗子和她。她又蹦起老高,去揪牆上掛的紫皮新蒜,拿大菜刀啪啪啪地拍,剝下蒜皮嘴巴“呼”地一吹,一會弄得滿地垃圾。她讓小穗子看看,她多麼敢糟蹋敢禍害。然後她很滿足地看着小穗子狼吞虎嚥。快吃光時她說,最近警告她的人越來越多。
小穗子問:“警告什麼?”
警告她小心一點,小穗子思想複雜,誰都不敢和她靠近的。
小穗子滿嘴餃子。不然她會說:“何必呢耗子,你爲我跟大家唱反調又是何苦?”
小耗子向前湊湊,聲音壓得很低,說她纔不在乎呢,她纔不會跟着大夥“牆倒衆人推”呢。
而我們中一些人,記憶中儲藏着同一段事情的另一面。情形是這樣的:一天晚上演出結束後,男兵和女兵們開着玩笑,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地走出禮堂。我們中的誰說:“走快點,看後面哪個來了。”回頭一看,是小穗子。小穗子端着一大筐髒毛巾,走在我們後面。她一隻腳穿着骯髒的灰色舞鞋。她在偷偷練那個高難度的單腿旋轉,指望身懷絕技,部隊會因此而留下她。我們嘀咕着她的妄想,爲她仍然心存僥倖而竊笑。她埋頭走着,筐子的分量太重,她得使勁支出右邊的髖去頂住筐沿,身體便斜出一個不堪其累的角度。我們存心不良地盯着耗子。耗子慢下腳步,似乎想搭一把手。我們中的誰小聲說:“這叫什麼你知道嗎耗子?叫‘夜壺找尿盆,什麼人找什麼人。’”
耗子不敢掉隊了,巴巴結結跟上我們。我們中又有誰說:“早知道耗子給小穗子通風報信,端湯倒水。”
耗子乾笑:“什麼時候我給她端過湯倒過水?誣陷!”
“別惱羞成怒嘛,耗子,端了大家也理解。”
“沒端!”耗子說。
“端了又不是什麼壞事,你賴什麼賴?”
“人家明明沒端嘛!”
“耗子你就這點不好,不老實,以後要問寒問暖,光明正大一點嘛。”
耗子更是矮了一頭,不斷乾笑說大家誣陷了她。
天天練單腿旋轉的小穗子在看着大鏡子時,眼睛又水靈起來。她不知道那樣練已救不了她的大局。她穿灰舞鞋的腳支起她的身體:腳尖、腳跟,腳尖、腳跟,滴溜溜地轉,如同一根鞭子下的陀螺。轉得相當精彩,但我們知道她是悔不了整盤棋上那顆走錯的子。就在她的單腿旋轉趨於成熟時,一份處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機上敲定。保密室的小馮或小李在想,這個被處分的女下士蕭穗子長得什麼模樣?是否面帶邪氣?然後,這張保密公文被蓋上了政治部的紅印。
小穗子端一大筐化妝毛巾走過籃球場,看着我們在燈光下和喬副司令玩鬧。然後她徑自向大門崗走去。演出結束,演員們時常步行迴文工團院子。
女兵們歪三倒四地上籃。喬副司令穿着棉褲和運動衫,在女兵們中間靈活地竄來撞去。他投了幾個球,準頭很棒,便大張嘴粗喘地問:“娃娃們,老頭子球打得好不好啊?”
“不好!”女兵們嚷着。高愛渝瞅個冷子搶了球,一個舞蹈大跳,球不知飛哪兒去了。當舞臺監督的副團長這時也上來湊趣,撿了高愛渝的球,三步上籃。一會他過來問喬副司令,演出觀感如何。
“又想問我討錢買鞋子!”喬副司令說。舞鞋的費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額外批條子。
高愛渝說:“老頭子硬是小氣,一雙鞋子才幾塊錢麼?”
喬副司令在她頭頂打一巴掌,又對所有女兵說,“都過來,一個人給老頭子打一巴掌,老頭子就給你們披條子,買孩子!”他學高愛渝,把“批”說成“披”,把“鞋子”說成“孩子”。
女兵們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無比。都沒有戴軍帽,頭髮裡還有汗,軟軟地貼在前額和麪頰上,揩去的粉脂在眼圈和嘴脣上留了淺黑和淺紅,就像街上男流氓們叫的“妖精軍妹兒”。打着打着,喬副司令的手頓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說還有個小丫頭呢?哪兒去了?女兵們靜下來,對老頭兒所指的人猜到一點。老頭兒這時去看副團長,說很長時間沒看那小丫頭上臺了,就是光着腳丫子踮腳尖那個。
副團長不知說什麼。老頭子說:“那個丫頭跳得不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團長想,可別敗了老頭子的興致。他笑着說:“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們誰能光腳丫子踮腳尖?”喬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點着地,“那不就給我省錢買‘孩子’了麼?”
女兵們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攤。三年前她投考時成績不好,卻突然當衆脫下鞋襪,人在兩個大腳趾頭上立了起來。然後她就那麼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編的《吳清華訴苦》。消息傳到幾位首長那裡,都跑來看十二歲的女孩耍猴。門外漢的首長們收留了小穗子,連她那位有着醜陋政治面貌的父親,也都被忍受了。
喬副司令又跟副團長說:“小丫頭跳得不賴,讓她跳。”
副團長還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讓她跳。”他腦筋卻是很忙亂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將挨的處分告訴老頭兒,首長們老了,倚老賣老地總想在文工團有那麼幾個玩具兵,副團長對此重重嘆口氣。
小穗子推着雞公車走到沙坑邊。最初她不會推雞公車,獨個輪子常常扭歪,把車裡的沙倒一地。大家隨她去幹這類粗重活兒;她需一個忍辱負重的形象,只好隨她去。開始是有人支她差,說小穗子你閒着沒事,去弄點新沙填到沙坑裡。大羣的野貓總在沙坑裡方便,沙坑隔一陣就得吐故納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雞公車推得很好,像進城賣菜的社員。她也不需要誰派她活,隔兩天就把沙坑裡的沙換一換。
頂在脊樑上的太陽已相當燙。纔是柳樹、桐樹發芽的時節。她抓起給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鍬,把沙從車裡撥出來。所有人都去吃午飯了,小穗子這一會的孤獨味道不錯。活兒做完了,她身上的勁頭還剩不少,便脫了鞋,赤腳跳進沙裡。她用鍬把沙翻鬆。深部的沙有點潮,很細,腳掌觸上去,舒服得她心裡一悸。她一點點往後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細的陰涼撲在她面頰上。這一刻若有人走過來,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但誰若看了這背影,都一定會認爲這是個快活的背影。按說她不該快活,對她的處分還不知怎樣嚴厲,她這樣快活簡直是不知羞恥。她把鍬踩下去,鏟大半鍬沙,再翻向兩邊。細看她這動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兒。在冬天被滅除的感情,此刻隨着春天又活過來。那些莫名的柔情,使副團長女兒彈奏的鋼琴很遠地傳過來時,顯得優美動人,她覺得她頓時喜愛上了這個彈琴的九歲女孩。
她聽見宿舍樓上東一聲、西一聲的吊嗓。人們吃罷午飯回來了。很快,小號、巴鬆、長笛都回來了。這是該小穗子吃飯的時間。
走進炊事班後門,見耗子正等她。守着一大盆菜,花菜炒肉片和麻婆豆腐。她告訴小穗子,處分她的文件已經到團部了。
小穗子不看她表情過火後的臉,只聽她講某人如何偷看到了處分的內容。
耗子說:“你別太難過。”
小穗子把肥肉挑出來,仔細堆成一個小尖堆,再把鮮紅的海椒皮放上去。耗子還在重複,千萬別難過,難過有的人可高興了。
“邵冬駿被罰下部隊,回來升副連級了。”耗子說道,“你千萬別傷心,噢?”她掏出一塊毛了邊的舊手絹,打算伺候小穗子好好哭一場。小穗子卻開始一勺一勺地進食;這類菜往往沒有瘦肉,今天卻不同,耗子自己一片瘦肉也沒捨得吃,全慰問了小穗子。
對蕭穗子的處分因爲演出而沒有及時宣讀。但所有人都知道處分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