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雪 【一】

皇城裡的雪下了有三日,積了兩寸深。走到哪兒都是一陣寒意習習。

街頭巷尾卻依舊有人擺着攤子,無法,今年田裡收成不好,但總歸是要過日子的。

“王伯,一碗餛飩。”少女臉頰緋紅,雙手不停摩挲着,哈着氣,似乎這樣便能暖和些。

“榕榕啊,這麼冷的天還出來?”被喚作王伯的那人熟稔的往鍋中撒下幾隻餛飩,蒼老的眉目始終含着笑。

巫馬榕咧嘴一笑,如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動着,煞是可愛。

巫馬家,是皇城歷代宰相世家,地位與勢力皆乃萬人之上。而巫馬榕作爲巫馬家最小的嫡女,更是自小便展現出驚人的演算天賦,因此也集家族寵愛於一身。

不過年僅十四歲的巫馬榕顯然並不喜歡這些個推推算算,相比之下,還是巷子口這家老餛飩店更有吸引力。

“來,趁熱。”

一回生二回熟的,王伯便也記住了巫馬榕。小丫頭時而乖巧時而皮鬧,着實惹人憐愛的很。

巫馬榕歡快的“哎”了聲,埋頭吃起了餛飩。

王伯家的餛飩皮薄餡兒多,香的很。

“老人家,來碗餛飩。”忽而一男子牽馬而至。

大街上少有行人,此時突然出現一男子,巫馬榕也不由得擡頭看看。

男子約摸十五六歲光景,長得算是清秀,一襲青衣大氅於風雪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倒是那匹馬,毛色似雪,眉目清靈,是匹好馬。

只是這麼一眼,巫馬榕便低下頭繼續吃。

“好嘞,請稍等。”

由於天氣不討喜,少有人來光顧生意,是以王伯只搬出一張桌子,這麼一來,巫馬榕與那男子難免要同桌而食了。

巫馬榕倒是不介意,那男子,或許更該叫少年,那少年卻顯得有些拘謹,只是端坐着,看上去僵硬的很。臉頰微微泛紅,許是天冷的緣故。

半晌,巫馬榕有些無奈的擡眸:“我很嚇人?”

那少年慌張搖了搖頭,繼而又覺得只是搖頭還不夠,又道了聲:“沒……沒有。”聲音有些沙啞低沉,卻格外的好聽。

“那你爲何這般拘束?”巫馬榕的聲音很是輕快乾淨,像雨後山茶,高山白雪。

那少年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一個勁兒的沉默。

巫馬榕嘆了口氣,繼續問道:“我叫巫馬榕,你呢”

少年似乎對巫馬榕這個名字無所瞭解,大概是外鄉來的。

“我沒有名字。”少年的眼中沒有落寞,只是平靜的闡述着,就像是在說,現在下雪了。

巫馬榕似乎愣了一下,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說,旋即眼波一轉,嘴角有些上揚。

“那日後你便叫二十了。”

少年微微側頭,似是有些欣喜,又有些不解,道:“爲何?”

巫馬榕一臉神秘的樣子,只是笑着,笑着。然後低頭吃餛飩。

“來,慢用。”王伯穩當當的端着一碗餛飩,也不嫌燙。

二十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話。

大概是餓了吧,他哪像是在吃,分明是在吞的,逗的巫馬榕低笑連連。

街上的雪漸漸又大了起來,行人越來越少了。巫馬榕放下竹箸和幾文錢,然後起身離去。

風雪模糊了她的背影。

“老人家,多少錢?”

王伯收拾着桌子,準備收攤了。

“不用錢,方纔榕榕幫你付過了。”

這小丫頭竟把推算天賦用在數餛飩上,着實令人無奈。

二十望着巫馬榕離去的方向,然後想着方纔吃的二十個餛飩,眼神有些閃爍。

可笑這偌大皇城,竟沒個容身之所。

二十牽着馬漫步在風雪中,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街上行人二三。

忽而行至一家客棧前,樣式很是內斂古樸,門口兩盞油燈幽幽泛着光。客棧名爲近水樓。

二十推門而入,裡頭卻見不着一人,或許是太暗。只有淡淡的紫檀香撲面而來,縈繞不去。

“是要住店否?”昏暗中忽然響起一男子的聲音,聽着約摸十七八歲,只是語氣稍有些不耐。

二十原本想轉身離開,隨即又覺得,這兒安靜,也挺好。

便也輕“嗯”了一聲。

“一晚四十五錢。明兒這個時候之前退房即可。”男子低頭寫了些什麼,然後領着二十上了樓。

這麼一看這男子的眉眼竟有些熟悉,但是又想不起來。

近水樓的客房都是一個樣,房內東西很少,只有一張木牀,一張書桌,一條園凳,一架梳妝檯,一間衣櫃而已。

倒是牆上掛着兩幅畫,皆出自名師之手。

有多名貴呢,若是有心人把這畫竊了走,那下半輩子生活就不用愁了。前提是,躲過近水樓的明殺暗殺。

二十對這樣的環境表示很滿意,便也不去想先前那男子的惡劣態度。

書桌上竟還有筆墨紙硯,看這成色黑而亮,定是極好的墨。

二十沒有動那文房四寶,而是早早入睡。這是他十四年裡養成的習慣。到點了,必須睡。

他睡得很淺,很安靜。

“死丫頭,叫我看店,自個兒跑去玩還不回來。”櫃檯旁的男子不滿的嘟噥着,然後數着今日賺來的銀子。

巫馬榕不知從哪鑽出,輕快的笑笑:“我可都聽見了。”

男子無奈的笑笑:“爹讓我管着你,可不是慣着你。”

巫馬榕毫不在意的撇撇嘴,不管是管還是慣,她不都一個樣兒?

“今日賺的蠻多的嘛。”她快速翻閱着賬本,時不時誇讚似的望向巫馬蕻。

這間近水樓是巫馬榕瞞着巫馬家偷着建的,連她爹都不知道。前幾日還和她提起,說是聽聞近水樓的老闆是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這小姑娘當真是能幹。

巫馬榕傻樂着點點頭:“着實是能幹。”

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她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側着腦袋似乎是在想些什麼。三息過後有些意外的笑了起來,笑的巫馬蕻一臉莫名。

“不早了,該歇息了。”他無奈的揉揉巫馬榕的腦袋,示意她先回家。

“哎。”

巫馬蕻就着方纔巫馬榕停頓的那頁演算起來,卻始終不明所以。

嘆道:果真天賦不如人啊。

但若是他知道巫馬榕只是在想最後一個四十五文錢是不是二十,或許就不會這麼想了?

翌日。

二十很準時的五更醒了。

天微微亮起,寒風透過窗櫺的縫隙吹了進來,有些冷。

接下來他該做什麼呢。

他望向窗外的大榕樹,意外的有些茫然。

榕……樹。

“咚——咚——咚——”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二十收起思緒,“何事?”聲音有些沙啞。

門口的巫馬榕眯了眯眼,思索着“何事”與“何人”的區別。

“送早膳。”她壓低聲音。

二十略一愣神。這聲音好似在哪兒聽過?

半晌。“巫馬榕。”

還想着捉弄一番的巫馬榕尷尬的咳了幾聲,左手端着清粥與小菜,右手推開門。

“是我。”她說。

“送早膳?”二十示意巫馬榕坐下。

“這家客棧可是我開的。”巫馬榕自顧自的倒了杯水,雖有些答非所問,可二十還是聽明白了。

這是她的店,她給他送早膳。

“吃啊。”見二十無動於衷,巫馬榕很是詫異。街頭的餛飩都能吃的狼吞虎嚥,爲何會對客棧裡的飯菜遲疑?

“嗯?啊,哦。”二十端坐下,白粥淺嘗輒止,小菜也只是略微一嘗,並且只是嘗面前的那盤。

巫馬榕不說話,只是盯着他。

“你看着我作甚?”二十有些不自在的開口,然後放下竹箸也不再吃。

巫馬榕沒去理會只嚐了幾口飯菜,只是一瞬不瞬的將他盯着。“二十,你來皇城,做什麼。”

二十目光微不可見的一閃,又迅速變回正常。

“我想,做官。”他說。說的很認真,很輕,卻也很堅定。

“武官?”

“武官。”

“我助你。”巫馬榕側目微微一笑,很是乾淨動人。

二十眉頭微皺:“非親非故,爲何?”

巫馬榕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二十,如若有一天,天要阻你,你欲何爲?”

巫馬榕似是隨意的問道。

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那我便劈開這天。”二十的聲音有些顫抖,似是壓抑已久的情緒將要爆發。

“二十,我助你。”巫馬榕又說。

“我要做官。”

只十五六歲的少年,做官自然是沒多大可能得,但巫馬榕卻應的風輕雲淡。“好,那就做官。”

沒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麼,只是往日臉上的嬉鬧全然被冷靜嚴肅所取代,變得有些陌生。

“爲何?”二十又問。

爲何?巫馬榕笑了笑,估計,是因爲她姓巫馬吧。

恰逢近日鄰國軍隊攻打邊疆區域,通過巫馬榕的引薦,二十很順利的便當上了都尉。

只不過此事巫馬家的人並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便沒有後續的事了吧。

離開的前一天,二十在那個餛飩鋪子找到了巫馬榕。

“何事?”巫馬榕笑的如初見般明媚。

而他卻好似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我要走了。”他說。

“我知道啊。”

二十愣了愣,還有再說話。

那夜的雪格外的大,似乎是想掩蓋什麼。

再次相見已經是次年春初了。只記得那天的花開的分外豔麗。

然後,他回來了。

聽說不過短短几個月,他便當上了參軍。

“哦,是嗎。”巫馬榕輕笑。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聽聞是這樣的,怎麼,不去看看?……哎慢些,當心燙。”

“王伯,你說,我這麼做是對是錯。”

王伯沒有出聲。涉及官場,他一位市井老人,實在不宜說些什麼。

“算了,做都做了,再不濟就賠上我這個人吧。”巫馬榕笑的有些牽強。

“賠上什麼?”許是經歷了幾個月的戰事,他的眉目變得有些凌厲。

“來了。”不是詢問的語氣,是肯定。

然後纔想起來,她是巫馬家的小姐啊,她是巫馬榕啊,她有什麼不知道。

“在等我?”二十的聲音聽着有些雀躍。

王伯笑着走開了,但是隻有巫馬榕知道,他雀躍,不是因爲她,而是因爲她能幫他。

“接下去沒什麼特別要注意的,和以前一樣就好,不可急功。”說完巫馬榕便走開了,剩下二十想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榕榕……

“再過兩年,榕榕也該出閣了。”

“爹,說什麼呢。”巫馬榕怪嗔道,卻莫名的想起了那個男子。再過不久,他也該娶親了吧。

巫馬蕻揉了揉她的腦袋:“想什麼這麼入神?榕榕可是有意中人了?只是女方前去提親不太妥當。”

巫馬榕瞥了眼,不再說話。

“近日戰事倒是有很多,怕是剛凱旋的那支兵不日又該出戰了。”

“聽聞有個少年戰將,出戰無往不利啊。”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這是第一次聽巫馬家的人談起二十。但是巫馬榕知道,一旦爹爹注意起二十,那麼她做的,或是將要發生的,都再也不是秘密了。

——

“榕榕啊,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兒啊,怎麼老跑我這兒來啊。”王伯一面招呼着客人一面和巫馬榕叨擾着。

巫馬榕輕笑一聲:“莫非王伯不歡迎我?”

“哪能哪能。對了,那個長得有些清秀,常來這裡吃餛飩的少年,託我給你留了封信。”

巫馬榕靜默片刻,才輕輕“嗯?”了一聲。

王伯不知從那掏出一張整潔的信紙。

巫馬榕疑惑着結果,好似自己沒有未交代的事?

入夜。

纔想起那封信,巫馬榕點着燈火拆開了那封信。

這不是他倆之間的第一封信。以往有什麼突發戰事,是巫馬榕沒有料到的,他們也會通過寫信來交流。

一般不是特別緊急的事,都是這麼個信封。緊急的則會有標誌。是以先前見這信封普普通通,她也沒放在心上。

只是看總歸是要看的。

二十的信從來都很簡短,不會寫一個多餘的字。哪怕是問好,也僅僅一個“安否”。

這次也一樣,只有短短的一行。但是似乎寫的格外用心。

他說。

“榕榕,待我擁得天下,定以江山爲聘,十里長街爲席,此生唯你一人足矣。”

巫馬榕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有些欣喜,有些複雜。

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呢。她想。

第一次見面時的青澀乾淨?

第一次對她說出目的時的堅定?

第一次與她分享戰事的喜悅?

還是第一次他叫她榕榕的小心翼翼……

——

又是一年春。

邊疆不斷的傳來捷報和皇城對戰士的嘉獎令。

二十已經當上了太尉,是最高的武將官銜了,不日便可歸來。

“榕榕。”他說。

“嗯?”破瓜年華的巫馬榕出落的已然亭亭,加上顯赫的家事背景,上門提親的男子數不勝數,只不過都被婉拒了。

“再給我一個月。”他說的很輕,但是很堅定。

巫馬榕點點頭。

再一個月做什麼呢。娶我?還是……奪了這天下?

——

“聽聞那年輕的少將居然是皇室血脈!”

巫馬榕黯了黯眼神,埋頭咬起餛飩。

“說是叫什麼……砳?”

“什麼砳?”

“笨哪,就是二石啊。”

二十。砳。

巫馬榕笑了笑。

也好,沒有血流成河,沒有千里浮屍。

仲夏的夜,連風也有些許燥熱,天上幾顆星子閃爍,不及人間萬家燈火。

如秋波的雙眸望向皇宮方向,然後她想,真好。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普天同慶,大赦天下。卻唯獨忘了她一人。

傳聞合歡樹亦爲苦情樹。

她端坐在樹下,侯君歸。

【待我擁得天下,定以江山爲聘,十里長街爲席,此生唯你一人足矣。】

聽聞近日他新封了名妃子,端的是好相貌。

她輕笑,素手執起酒盞,酒洌而心微涼。

【從此山河酩酊,你我二人,辭別兩清。】

皇城落雨了。

番外 :)

我剛入皇城的那段日子,都是她在陪着我。

從第一次見面,她猜餃子給我起了個名,我就知道她很不一般。

但是或許只是那老人家常常下二十個餃子?

直到第二次見面時,她說:“我幫你。”

我如願以償的當上了武將,然後步步高昇。

可是我的目的,只是奪回本該屬於我的天下。

她一定知道的。我想。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選擇幫我,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直到有一天她信裡說:“二十,百姓不欠你。”

然後我才發覺,我似乎開始注意起她的想法,開始想要陪在她身邊,哪怕是,不要這天下了?

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那夜我站在寢宮看了她一夜,看她飲酒,看花燈下她淺笑的眸,然後皇城落雨了。

也好,那我便以這江山爲賀禮,願你這一生遠離皇室紛爭,如初見般笑眼無邪。

【巫馬榕】

從什麼時候起知道他的想法的呢。

或許是那次他回答的“何事?”

我曾推算過他的命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目的。

他想要的從來就是這天下。

我幫他,則結束的風輕雲淡。

我不幫他,或許會血流成河。

我不知道怎麼選是對的,然後,我幫了他。

他確實是一位好士兵,也或許真的是一位仁君。但是從他褪下青澀面龐,染上喧囂的時候,他就不再是我唯一的他。

那就離開吧,最後飲了這杯酒,願這天下,被你溫柔以待。

就算是,我作爲巫馬家的人,最後的祝福吧。

縱然他終身未立一後,但是早已離開皇城的她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推算出他的目的,卻不知道他的真心。

這個世上,最難推算的就是人心。

願有情之人終成眷屬,從此執手偕老,莫要錯過了,纔去懷念。

希望最後陪你看盡長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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