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宅院裡有個姑娘。她有着雲墨一般的頭髮,白玉似的肌膚,紅嫣嫣的脣瓣,還有一雙古井似的眼睛。
姑娘每日黎明都會悄無聲息地來到井邊,吱吱呀呀地轉動軲轆,搖下繩子,
井邊長着的那叢竹,每日這個時候,都會讓風搖下幾片翠滴滴的葉兒,輕飄飄地落在姑娘的桶裡頭。
然後,姑娘就會用細細白白的指頭把竹葉捻出來,放進紅嫣嫣的脣瓣之間,吹一個軟軟的調子。
竹注視着她,一個又一個清晨。
竹想,他愛上她了。
有一天清晨,露水涼涼的,風緩緩的,朝霞的臉蛋兒粉撲撲得好看。這是一個與過去的無數個同樣普通又美好的清晨。
除了,她沒有來。
金烏鳥在穹頂上飛完一個半圓,天空亮了又暗,露水散了又聚。
竹還在等,因爲她還沒有來。
深夜,她來了。濃濃的雲遮住了月色,竹看不清楚她雲墨一般的頭髮,白玉似的肌膚,紅嫣嫣的脣瓣。
她坐在井邊青青的苔上,腳下擱着兩隻桶。
過了很久,雲散了。竹快樂地注視着她雲墨一般的頭髮,白玉似的肌膚,紅嫣嫣的脣瓣。
突然,他愣住了。姑娘揚起了頭,竹第一次看見那雙古井似的眼睛下面,掛着兩道水痕。
第二天,她沒有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依然沒有來。
很多天過去了,姑娘再沒有來過,竹開始不安起來。直到有一天,一隻歇在竹枝上的小云雀說:“宅子裡有個姑娘要嫁人啦!”
竹驚住了。是她嗎?是她……吧。
辦喜事那天,竹在一片葉子上附上精氣,化作一個綠衣青年。他太想見見她了,那是自己看了那麼多年的姑娘,可她就要嫁人了。
然而當他溜進喜堂裡時,卻看見他的姑娘,垂着眼,站在角落裡。
這是怎麼回事?竹懵了。
他偷偷抓住一個小廝,變了副鬼面逼問出了事情原委。
這卻是一個比茶樓話本還要無趣的故事。
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十幾年前與這家主人約定了兒女婚姻,之後不久,男主人的妻子就生下了一個女兒,奈何紅顏薄命,她在孩子尚不滿週歲時便撒手人寰。男主人亡妻再娶,新擡進門的嬌妻很快又生下一雙兒女。
一晃十幾年,兩家兒女都已長大成人,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帶着聘禮來擡新媳婦過門,男主人卻犯了愁。當初定好的婚約是雙方長子長女,可自己的嬌妻也看上了這一門好親事,想換小女兒嫁過去。
躊躇數日之後,大女兒得知了爹孃的顧慮,竟主動言道自己想在雙親膝下多侍奉兩年,懇請父母讓妹妹先出嫁。夫婦倆求之不得,當即便答應了下來。
喜堂之上,賓客衣香鬢影、笑語晏晏,僕從如雲、衣着鮮麗。喜樂絲竹,不絕於耳。角落裡的姑娘墨發雪膚,裙衫嶄新,卻無人招呼。
竹的怒氣漸漸爬升,他不明白,他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般委屈自己?這個喜宴,明明就是……
可是不管竹怎麼想,妹妹出嫁了,日子還是如流水一般的過去,姑娘的日子與往日彷彿沒有任何差別,竹依然每日每日地注視着她。
又過了一些日子,姑娘的腕上多了一隻細細的銀鐲,臉上的紅暈彷彿消不去似的,煞是好看。
竹終究按捺不住心裡的疑惑,用竹葉幻化了人形跟了上去。
姑娘悄悄穿過一重一重的院門,繞到臨街的小角門邊,一個英武挺拔的男人等在那裡,似乎是一名遊俠。他穿着麻布衣服,瘦削的臉上有風霜,也有一雙澄澈的眼睛。
姑娘緊緊握住那個男人的手,她說:“婚約已經不用遵守,再等幾日,我們一定可以離開!”竹頭一次看見,姑娘寂靜的、古井似的雙眼也會有這樣熱切的光。
原來她喜歡的是這樣的人。竹有些開心,又莫名的難過。
果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姑娘逃了。可是不知道誰發現了姑娘的秘密,竟提前等在了角門口。姑娘被狼狽地軟禁了起來,她的父親怒不可遏,打算立即把她嫁到一個富戶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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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竹葉化的人形就像紙糊一樣無用,自己不過是隻道行微末的竹精,怎麼才能救她?!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夜,綠衣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姑娘的閨房裡,他說:“別怕。”
姑娘驚訝極了,想要喊,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發不出聲音來。
綠衣青年留戀的目光劃過姑娘墨色的發,古井似的雙眼,秀氣的鼻,柔軟的脣,凝脂似的脖頸,還有細細白白的手指。
他說:“我送你走。不要回來。”
姑娘的脣焦急地一張一合,只見綠衣青年微微一笑,眼前便黑了下去。
第二天,前來送飯的奴婢發現姑娘不見了,另一邊,人們卻在井邊發現了姑娘的繡鞋。
姑娘的父親又驚又怒,咆哮着讓人下去打撈。
當那具扭曲的女屍真的被打撈上來時,他兩眼一翻,登時暈了過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地方還沒有建起宅子的時候,便有一株梧桐。竹知道,那株梧桐之上,住着一隻鳳凰。
竹伏在那隻華美的鳥兒面前,獻上供奉。
“千年古井之水……這是,千年竹精的竹實?”鳳凰奇道,“竹開花即枯,結果即死。我倒不知如今竹子也學會了涅槃,竟主動尋死麼?”
竹不爲所動,他說:“鳳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我找不到醴泉,只好用古井之水替之。獻上竹實,自然是我有事相求。”
“你且道來。”
“竹修爲太淺,還未修出人形。竹葉兒上的小小把戲也騙不過世人眼去。竹想請大人,用竹之死軀化作血肉,變成宅中那姑娘模樣。望大人成全!”
竹再一次伏倒在地。
鳳凰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
大宅子裡少了一個姑娘。
江湖上多了一對俠侶。
這總有些許人曉得。
只有深院中的那口古井,早已無人問津。
徒留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