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百年前的天界。
墨殤是聞名六界的翩翩少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修爲了得,俊美無比,琴技更是舉世無雙。天庭衆仙無不恭謹地喚一聲“墨殤上仙”,連天帝都得敬他三分。
那年是天帝大壽。
淼雲,麒麟族的公主,傾城絕色。於瑤池上爲天帝祝壽,驚鴻一舞,裙袂飛揚,斂驕日之輝,暗皓月之光,此後千萬年,無人能出其右。墨殤信手划動琴絃,曲由景生,便是這空前絕後的《傾城》。琴聲清冽如玉碎,如帛裂,伴着淼雲流風迴雪的舞姿,清風凝,流雲駐,不知驚豔了多少人。
記憶渺遠得如同來自前世,每一次碰觸都陌生得讓人心慌。若不是這偶爾在夢中浮現的回憶,墨殤幾乎要忘記這一百年的尋覓是爲了誰。
天下人皆道,九重天的上仙墨殤瀟灑不羈、風流俊逸,爲紅顏一舞不惜盜走上古神物玲瓏花。縱被除仙籍、被整個天界通緝仍義無反顧,至情至性。
玲瓏花自盤古開天時便已盛放,至今不曾謝過。食之,可不老不死、容顏永駐,甚至是,起死回生、拔地成仙。
淼雲絕世之姿,要這玲瓏花自然是爲了容顏永駐。而墨殤竟答應了,盜取玲瓏花換佳人一舞,當真是少年心性。之後他帶着玲瓏花叛逃天庭,被除仙籍,被緝拿。刀光劍影,風起雲涌,玲瓏花一直緊緊地貼在心口,卻是上天入地再也不見了淼雲。
纖細的月彷彿剪紙般一動不動地貼在墨色的天空中。清風吹得泠煙婆娑作響。墨殤和畫遙並肩坐着,身前是玲瓏和縈香。這次彈的是《烏夜啼》。兩人合奏,墨殤琴音急促,畫遙也十指極速翻轉;墨殤琴音舒緩,畫遙也跟着慢了下來,亦步亦趨。察覺到不對勁,墨殤一把按住琴絃,說:“自己彈。”畫遙急忙停了下來,聽了上仙的話,一陣窘迫。手足無措了一小會兒,琴聲緩緩響起,只是依舊詭異零亂,聽得人心中糾結。墨殤側頭看見她窘迫的模樣,心頭不由莞爾,脣角驀地勾出一絲笑意來。
畫遙百無聊賴地趴在聽月湖邊,用手指在湖面上攪一個水紋,把湖心的月影打碎,待月影聚住,便再攪起一圈漣漪,樂此不疲。星河在一旁興奮地看着。
墨殤遠遠地望着,突然很想知道,倘若畫遙知道了一切都源於他的一場處心積慮的利用,會不會怨他呢?心裡不由苦笑一聲 他眼下唯有盡力滿足她的要求,方能減輕一絲愧疚。
玲瓏花是神物,須以靈力養護,否則花一旦開敗了,還不及一株凡花。之前在天帝的御花園,靈力充沛,長開不敗。後來墨殤帶走了玲瓏花,將它幻化爲琴,每日彈琴時渡以自身靈力,玲瓏倒也安好。
只是在整整一百年後,墨殤已損了大半的靈力,如此下去,怕是要靈力衰竭而死。
他明明可以不去管玲瓏花的榮枯,此後,它自生自滅,他浪跡天涯,何等逍遙。只是狂傲自負如他,又如何甘心啊!墨殤心心念唸的便是將這玲瓏花交給淼雲,上窮碧落,下盡黃泉,也要找到她。
再後來,他無意間踏入了浮光島,遇見了一株蘊含無限靈力的泠煙樹——畫遙。那一方青石有移魂轉靈之用,將泠煙的靈力一日日悄無聲息地渡給玲瓏,因此,玲瓏琴音日益清越。
【四】
遠方,遮天蔽日的烏雲幾乎是貼着地面一寸一寸壓近,夾雜着一兩聲震耳欲聾的驚雷。
這雷雨來得太不同尋常,墨殤凝起眉,瞬間明白:這是畫遙的天劫。
世間的靈物修得人形,皆要承受天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穿心而過,受不住,便是灰飛煙滅。墨殤只是沒預料到這小丫頭的天劫來的這麼早。她修爲尚淺,又日日因玲瓏琴而耗損靈力,如何受得住這天雷之劫?
烏雲終於將整個天空包住,畫遙也終於意識到要發生什麼,心頭閃過一絲惶恐。此時,第一道天雷已呼嘯而下,劈雲破風,勢不可擋。
雷聲在耳邊炸開,花遙來不及閉上雙目,死死盯着前面。卻是一道白影閃過緊接着,畫遙就被墨殤緊緊地抱在懷裡,天雷一道接一道落在他的背上,無法傷她毫分。
畫遙只覺得時間凝滯,天地失色,諾大的浮空島盡數淡去,只餘他的輪廓。她曾在心裡不厭其煩地摹着他的模樣,無論是彈琴還是望月都是不容褻瀆的冷漠。他是名滿天下的上仙,而她只是小小樹靈,那樣清泠渺遠的人,卻如此小心的把自己附在懷裡,畫遙心中恍惚,有過一瞬間的癡妄。她是那麼喜歡他,念着他的身影,便會生出無限歡喜,渾身就只剩下鈍鈍的心疼,卻又心甘情願地攥着這心疼,卑微地仰望着他。
畫遙僵在他的懷裡,鼻間滿是他衣襟的清香若有若無的香氣落在畫遙緊繃的心上,她一直以來的隱忍頃刻間就土崩瓦解,潰不成軍。天雷毫不遲疑的劈下,墨殤的後背已是血肉模糊,表情卻依舊從容不迫,只是慘白如紙。
畫遙極力剋制住牢牢抱住墨殤的衝動,緩緩仰起頭望着他。她想告訴他不要替自己受着天劫,想告訴他自己好喜歡他,可不覺間已是滿臉淚水,聲音哽咽,吐不出一個字來。
覺察到她的凝望,墨殤低下頭去看她,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她清澈的眼眸裡該是怎樣的歡喜與落寞,就像是漫天璀璨至極又轉眼暗淡的煙火,以至於她所有隱忍的戀慕與傷心,他瞬間瞭然。
原來平日一聲聲淡然的“上仙”裡,竟藏有如此百轉千回的情愫——仰望、依戀、愛慕、心疼。墨殤心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歡喜,繼而是巨大的憤怒。他不過是利用她,她怎麼可以喜歡自己?她怎麼會那麼笨,學了這麼久琴,連曲《綠腰》都彈不好。現在又多了一筆入骨的情債,真要讓自己爲她負疚一生嗎?
天劫已過,烏雲漸漸散去,浮光島風景依舊。墨殤終於無力地垂下手臂,眼前只餘一片漆黑,直直地向前栽去。畫遙就勢扶住他,一下子就瞥見了他後背觸目驚心的血跡。
天界清寂透骨的歲月,滄桑流離的一百年,還有浮光島寧靜安穩的時光,前塵往事彷彿一場冗長的夢。夢醒時,墨殤躺在泠煙樹下,周身沒有絲毫不適,天雷何等厲害,若不是修得仙身,只怕他早已灰飛煙滅,現下卻沒有一絲痛覺,想來,這段時日,畫遙不知渡了多少靈力給他。
畫遙抱膝在湖邊坐着,忽然聽見墨殤的琴聲,心中欣喜,卻終究不敢過去。他到底是明瞭了自己的心意,是該嘲笑自己癡妄,還是厭惡自己僭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