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十月的帝都,寒風呼嘯。
灰白的雲陰慘慘地佈滿天空,老樹投下怪異的,崎嶇的灰影,又被青石鋪成的路的縫隙劃碎,了無生息地散在地上。
寒風捲起枝頭上枯葉,在這蕭條的氣氛中,偶爾有一兩隻寒鴉撲騰着翅膀,哀鳴着掠過皇宮的上空。
帝都的冬天總是這樣,可今日的景象在我眼裡,卻又多出一份陰沉。
偌大的宣政殿上,我手捧着一個青銅雕花的暖爐,閒閒的倚在琉璃垂簾後的軟榻上,目光淡淡的掃過底下跪了一地的朝臣,掠過一旁龍椅上,神色冷峻的皇兄,最終定格在當堂跪着的,我的夫君林逸身上。
他身上穿着單薄的,染着血污的囚衣,頭髮上沾着些灰塵,凌亂的貼在頭皮上。雖然是被五花大綁着跪在地上,神色卻依然從容,外表的狼狽不堪並沒有影響到他的氣質,眉目間仍是着不住的鋒芒。
我就這樣定定的望着他。冷不防對上他驟然擡起的雙眼。
那是雙極好看的眼。眼角帶着些鋒利,眼神中滿是深邃。我看着他,尖刀般橫掃入鬢的眉,尖銳的眼,高挺的鼻樑,微抿的脣有着完美弧度的下頷,這是我的夫君。這樣好看的人——如果忽略掉他臉上那道自右眉到左耳根,貫穿整張臉的傷疤。
【貳】
記憶開始恍惚起來。他臉上那道疤,正是拜我所賜。
我們佟家的皇位,得的其實並不光彩。我的祖父,是前朝手握重權的將軍。而林逸,正是當時皇帝的外孫。祖父死後,父親繼承爵位,正趕上新帝無能,輕輕鬆鬆就被父親趕下了臺。或許是爲了體現他的仁心,父親殺遍前朝趙家皇族,卻唯獨留下尚在襁褓中的林逸,隨意封了個留候,在帝都中置了座府邸,又不放心,派了不少密探在他府邸周圍盯着,這才了事。
按照一般邏輯,自己家族被滅,怎麼說也該勵精圖治,臥薪嚐膽,早日奪回江山什麼的,而林逸好像也並不把亡國當回事似的,接受了父皇的封賞,成天飲酒作對,煮茶賞花,幹盡風雅之事,風輕雲淡的好像血仇只是過往雲煙。見他這副模樣,再加上他一直以來都恪守臣子本分,父皇對也他漸漸放下了戒心。
可皇兄卻不以爲然。有次同他在一起喝茶,提到林逸,皇兄淡淡的呷了口杯中的清茶,面無表情道:“林逸不是無能,而是太有才華,不是無智,而是太聰慧。像他這種大智若愚的人,沒有動作,纔是最大的動作,這才值得提防。可惜父皇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
我那時吃茶點正吃得不亦樂乎,沉思片刻,擡起頭來:“啊?”
皇兄:“……”
事情發生在那年的秋日狩獵。
我一向心高氣傲,自認爲功夫不錯,便撇開侍衛深入山林深處,不想那日黃曆肯定不宜出行,我正好撞見了一隻成年的雪豹。
遙想當年,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看見它不僅沒像其他小姐一樣嚇得瑟瑟發抖或直接暈過去,而是操起手中的弓箭,直直地衝了過去。現在回想起來,要是那時我看見它腳丫子能跑快點,也不至於搭上林逸的一張臉。
在那隻暴怒的雪豹的爪子揮落下來的瞬間,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林逸像神兵一樣從天而降,把嚇懵了的我摟在懷裡急急地向後退去。可終究是晚了一步,林逸一張如花似玉的帥臉被雪豹的利爪抓出血淋淋的抓痕。
我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時的情景。我們當時一起摔落在地上,他緊緊地抱着我,臉上鮮血橫流卻不以爲然。一雙眼睛透過血污看向我,一向波瀾不驚的語氣中罕見的帶了些焦急,他問我:“你還好吧?”
那時我腦袋裡滿是他那張鮮血淋漓的臉,語無倫次的答非所問道:“血……好多血……林逸,你流了好多血……”
他皺着眉看我半響,剛想說什麼,突然身後有豹嘯響起。這嗜血的畜生,想必是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引發了血液中的獸性。
事態緊急,他把我放原地,深深地看我一眼,薄薄的脣突出兩個字:“藏好。”倏地拔出腰間的長劍,劍尖指地,朝那龐然大物迎了上去。
那時我在想,這個做什麼事都風輕雲淡的超脫塵世的人,原來浴血持劍的樣子也這麼好看。
後來,巨大的動靜引來了大批的禁衛軍,數百隻羽箭飛馳而去,雪豹吃痛的嚎叫響徹雲霄。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血腥味,我依偎在趕來的皇兄懷裡,看着夕陽下林逸持劍逆光而站的樣子,竟然癡了。
再後來,我跪在皇兄面前,我說:“皇兄,我要嫁給他。”
皇兄深深地看着我,他說:“音音,你可想清楚了?
我點點頭,“音音不悔。”
頭頂傳來他深深的嘆息。
“既然如此,我便準了。”
皇兄把我扶起,直視我的眼睛。
“音音,你是皇兄唯一的妹妹。”
“皇兄希望你幸福。”
滿園花開。
我輕輕的依偎在他懷裡,臉上盪出幸福的微笑:“皇兄,我一定會幸福。”
【叄】
一定會幸福,嗎?
那時候我在想,都說紅顏薄命,可上天卻如此眷顧我,竟叫我如此輕易就得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這太過容易得來的幸福,也太過容易失去。
我不知道,林逸他,其實從未忘記過血仇啊。
我死死的閉上眼睛,再睜開,溫暖不再,眼前只是冰冷的朝堂。
皇兄突然轉過頭來看着我。“音音,他是你的夫君,便由你來處置。”
我聽見一個沒什麼情緒的聲音隔着珠簾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起:“今年正趕上我佟家百年一次的大祭,皇兄不是在城南修建九十九層的高塔以祭祖嗎,便發配林逸去工地上吧,”突然加重了語氣,“用他的血和汗,爲他的謀逆贖罪。”
皇兄愣了一下,隨即挑了挑眉,淡淡道:“既然如此,便依長公主之意吧。”
底下響起一片皇上英明,依稀看見林逸牽動了下嘴角,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傳來:“罪臣,謝恩。”
下朝後,我還是忍不住去見他,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我在他心中,到底是個什麼位置。
走到他跟前,我俯下身子與他對視,半響,才深吸口氣慢慢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嗎?”
他靜靜地看着我,目光裡的東西沉重而複雜。突然間兀自低笑一聲,微微的斂下眸子。
他說,“罪臣林逸,謝長公主不殺之恩。”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刺穿,又狠狠的在已經破成碎片的殘渣上碾了又碾。身子微微一震,臉上還的攢出風輕雲淡的微笑,這着實是件費心事。我終究沒有他那隨時隨地都平靜的演技。
雖然很想一直微笑,可嘴角實在是沉重的勾不起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你也知道,你是罪臣。”
在娶了我之後,林逸迅速得到了皇兄的信任,再加上林逸本就實力超羣,很快便掌握極大的權力。沒有人想到這會是個極大的隱患,就連一向謹慎的皇兄,都在我進宮的時候同我說:“林逸就像一匹烈馬,訓不好,會傷及主人;訓得好,便能馳騁千里。沒想到我家音音竟是個好獵手,幫皇兄訓的如此好馬。”
上月恰好逢着邊關騷動,皇兄便派林逸攜十萬大軍前去鎮壓,我還記得臨走的時候他在我的額上印上一吻,撫着我的臉說“等我回來”,可憐我天天望眼欲穿,等來的卻是他叛亂的消息。
聽說是林逸在清理了邊關的叛亂後按兵不動,朝廷下了幾次命令都一概不理,大有擁兵爲王之嫌。皇兄震怒,便派了十萬精兵前去圍剿,兩軍在泗水河畔對峙。但他沒想到派給他的十萬大軍內安插不少皇兄的直系,兩股忠於皇兄的勢力裡應外合把林逸打了個措手不及,據說那場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血河匯進泗水,竟爲泗水織出件紅嫁衣。
而他現在,冷笑着對我說,謝我的不殺之恩。
林逸,你的心,是冰做的麼?
昔日的恩情,那些花前月下的溫存,那些呢喃耳語,那些無比美好的回憶,都只是你精心的算計嗎?
絕望的情緒在杏眸中蔓延開來的時候,我凝望着他,深深的,深深的,像是要將這張熟悉的容顏刻到自己心裡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還是不死心的問道:“林逸,你娶我,究竟是爲了長公主,還是佟思音?”
耳邊傳來他的輕嘆:“事到如今,長公主又何必執念。”
我突然覺得好笑,便笑了出來。
“如此說來,你看中的,不過是長公主的身份罷了。”
身後風聲蕭條,已沒有他的聲音。
【肆】
入夜。
我披着一件狐裘,閒閒的倚在窗邊,寒風從未關嚴的窗縫中灌進來,吹得我腦子有些暈乎,依稀記得好像有什麼煩心事,但腦子像是被灌了漿糊,月亮慘白慘白的掛在天上,恍恍惚惚的灑下來,恍惚的竟叫人不知今昔何年。
月光似輕紗朦朧,層層矇蔽雙眼。晦暗不明的空間,紗帳朦朧,完全是我們大婚時的樣子。他的影彷彿從迷夢之中款款而來,庇護我身。
彼時林逸穿着一身大紅喜服,壓在我身上靜靜地將我望着,眼睛中有着複雜的神色。涼涼的嗓音飄逸而出:“我這副樣子,你不怕我?”
那時他的傷剛剛痊癒,臉上的疤痕在燭光的映射下帶着些許詭異猙獰。
我努力的撐起身子與他對視:“你是我的夫君,爲何要怕?”
“爲何要怕……”他低低的重複一句,突然展顏一笑,聲音是從未聽過的柔軟。“乖。”
我欲伸手觸碰,那一張熟悉的臉孔,摯愛的面容陡然間水波般被打散。慘然一笑,原來,這空蕩蕩的公主府裡終是剩下了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