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殤哥哥,茶。”星河將沉香木的托盤放在青石上。
墨殤……哥哥。畫遙心中一動,指下的琴音更是七零八落。沒有人知道她有多羨慕星河,在她一聲聲疏遠的“上仙”中,可以喚一句“墨殤哥哥”。星河每喚一聲,她便在心裡輕輕地跟着念一句。有生之年,她能否也眉眼含笑地喚他一句“墨殤哥哥”?
“不必彈了,去青藤林跪着。”墨殤端起茶,連頭都不曾回。“是。”畫遙答道,恭謹又疏遠。
天劫過後,墨殤待她便嚴苛到近乎刁難的地步,彈錯一個音便要跪好幾個時辰。而畫遙從不辯駁,像是一個不知痛癢的木偶人。
畫遙垂着頭跪在地上,林內遍佈青藤,藤蔓上長着許多堅利的小刺,一根根扎進她的膝蓋和小腿,每一處的痛覺都沿着筋絡匯至心口,開成一片悲慼。鮮血從她的羅裙滲出,暈成一抹刺目的紅。林中沒有鳥語蟬鳴,萬分寂靜,畫遙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每一下都扯得心口鈍鈍地疼。
他到底是爲自己對他的心思生氣了,連語氣中都是掩不住的怒意。罷了,本就是自己癡心妄想,至少他還在浮光島,哪怕他再厭惡自己,也還在浮光島。還能遠遠望着他,足矣。
墨殤坐在湖畔撫琴,星河還在爲畫遙受罰生氣,不肯理他。方纔看見畫遙溫順地在林間跪着,心中煩躁得很。他如此傷害她,她爲什麼不恨他怨他?爲什麼還信任依賴他?而他,明明惱的是自己,爲什麼只敢去傷害她?
一曲《傾城》盡,朱弦未斷,已無人聽。蔥鬱的樹葉間沒有她的身影。
墨殤猛地停下十指,餘音一圈圈地蕩向遠處。他大夢初醒般地盯着玲瓏琴,眉眼間滿是不可置信。這無數遍的《傾城》竟不知是爲誰而彈!
墨殤逆着一百年的回憶前行,只是如何努力都記不起當年瑤池中傾國傾城的容顏。閉上眼,只有畫遙小小的身影映在腦海中,真真切切。
他原以爲刻骨銘心的愛情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執念。他從不曾愛過淼雲,甚至不知何時連她的容貌也遺忘。一百年前才子佳人的佳話,不過是他自以爲是的年少輕狂。自己卻又被自身的驕傲與固執束縛了一百年。
還好遇見了她,在一百年的悽風苦雨之後遇見了她。墨殤永遠都忘不了他把畫遙抱在懷裡,她認真地望着他,眼中是那樣美好純粹的心事。
次日。畫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泠煙樹下,星河正梨花帶雨地看着她。畫遙記得,昨日自己暈倒時,星河也是這副可憐兮兮的表情,不由覺得好笑。還沒來得及揶揄她幾句,就聽見墨殤清寒的聲音。
他揹着玲瓏琴,薄脣輕啓:“我要走了,你今後依着我留的琴譜練琴便可。”墨殤徹夜未眠,終於看懂了自己的心。他如何能繼續欺騙傷害她,卻更無法原諒自己,執妄已放,不如離去。至少,如此一來他還是她心裡青衫磊落、不染纖塵的上仙。
畫遙瞬間亂了心神,爲什麼要走,他怎麼可以走,此後離如參商,那她無盡的生命裡豈不是隻剩荒蕪?
在遇見他之前,畫遙時常陷入冥想,九千年蒼白沉寂的時光是那麼漫長,長得彷彿她已在浮光島等過了無數世;卻又因千篇一律的單調顯得那樣短暫,短得像是暖陽下醒來後的一個飄忽不定的夢,畫遙就在這寂寞中恍惚着、迷茫着。終於等到了他天塌地陷般的出現,從此,她世界便彷彿是水風描金,山月綴錦。
“上仙說過要帶畫遙遊歷天下……不要丟下畫遙……不要……”畫遙語無倫次地說着,雙腿痛得失去了知覺,一時站不起來。即便伸出手臂也怎麼都觸不到他飄飄的衣角。
墨殤終是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視線。
“墨殤哥哥,不要走。”在島外,星河緊緊拽着墨殤的衣袖,“其實……其實畫遙她喜歡你。她每天都有聽你撫琴,她又是那麼珍惜縈香……”始終,星河沒在他眼底看到一絲動容,終是無力地鬆開了手。
之後,畫遙千方百計想離開浮光島,卻怎麼也掙不開泠煙原身的禁錮。那個人不留痕跡地從自己生命裡消失,就此,浮光島的草木褪了顏色,聽月湖的水光淡了紋絡。萬千風景如畫都歸於沉寂。
墨殤從容地踏進了終年燃着三昧真火的赤焰門,眉宇間滿是釋然。
墨殤已將玲瓏花重歸天庭,可盜取神物是重罪,終免不了這天火之刑。七天之後,是生是死,全由天命。
若死了,一了百了;若活着,怕也壽數將盡,便在自己清冷的倚風樓了此殘生。墨殤躺在焚身的烈焰中迷迷糊糊地想道。百年執念已放下,可心口還是隱隱地痛,睜眼閉眼,都是畫遙彈琴時迷糊又乖巧的樣子。
一滴淚從墨殤緊閉的眼中滑落,未至鬢角,便被火焰蒸乾。倘若與她之間,沒有自己那場自私又愚蠢的利用,該有多好;他可以安靜純粹地和她一生一世,該有多好。
火光輕快地跳躍着,墨殤渾身上下裂開般的難受,卻是再次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彷彿回到了浮光島。墨殤依舊在泠煙樹下撫琴,月光清冷,一寸寸落在他的指尖,凝成了玉瓊。絃動,玉碎,琴音清冽如波光,瀲灩而出。而畫遙小小的身子就躲在枝葉間,認真地望着他,歡喜又落寞。
原來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凝望。
原來他是如此貪戀有她在身邊的時光。
原來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現世安穩與歲月靜好早已化作一柄小小的刻刀,硬是在他蒼寂的生命裡,一筆一筆將她刻成了他此生最銘心刻骨的眷戀。
七日之後的倚風樓,墨殤隱約感覺到有一絲溫潤的涼意緩緩流過他幾乎灼裂的五臟六腑,睜開眼,就看見星河跪坐在榻前,眼裡盡是悲慼。
“你不是應該在浮光島嗎?她……”
“墨殤哥哥!”星河語音未落,已是泣不成聲。她看着墨殤一步一步離開浮光島,她看着畫遙一掌一掌劈斷泠煙樹,明知是萬丈深淵,卻誰都攔不住。
墨殤稍稍擡頭,就看見畫遙。蒼白的臉,漆黑的眸,貼在自己額頭的手正將靈力匯至自己體內,指尖卻是寒冷如冰。
墨殤猝然起身,只覺得胸口血氣翻涌。他緊緊皺眉,指着畫遙,說不出一個字,卻是雙目猩紅,不知是悲痛還是怒極。
畫遙從未見墨殤上仙如此失態,下意識向後縮了縮身子,卻被墨殤狠狠地摟進懷裡。天旋地轉間,畫遙突然感覺頸邊有他滾燙的淚滴落,心下是星月沉墜天地崩塌的驚喜。夠了,夠了,已是此生無憾。你心中有我萬分之一的身影,我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心甘情願。
墨殤可以想到畫遙是如何一掌一掌劈斷了泠煙原身,小小的手心血肉模糊,又是怎樣憑着渡在自己體內的她的靈力,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爲什麼魂飛魄散也要來找他?他許過她一場天上人間,給她的卻是形神俱滅。
“畫遙知道上仙有難……”她環住他的腰。
“畫遙不想上仙離開……”她輕輕拽住他一片衣角。
“畫遙喜歡上仙……”有兩滴清淚滑落。
“上仙……墨殤……”畫遙靠在墨殤懷裡喃喃地念着,指尖一點點撫過他的眉眼,宛如無數遍撫過縈香琴尾的那兩個小字一樣。
墨殤無力地看着畫遙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心絞碎般的痛。他緊緊地將她小小的身子摟在懷裡,想着再久一點,再久一點。可終究,她還是化作無數星星點點的光暈,消散得無影無蹤。
只餘一顆泠煙樹的種子,寧靜乖巧地躺在墨殤手心裡。墨殤恍然想起那個雨夜,她瘦小的身子爲他撐着傘,亦是這樣的安穩靜好。墨殤滿臉寵溺地看着那粒種子,按着心口癡癡地笑了。
蓮翁一袖子撫亂棋盤,幾粒棋子徑直飛進了旁邊的聽月湖裡。蓮翁氣呼呼地說道:“不下了,不下了,過了這麼多年還是贏不了你。”白鬍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墨殤站起身,含笑望着他,並不作聲。身邊栽着棵小樹苗,細細的,還沒他高。湖畔蜷着一隻白狐,正眯着眼曬太陽。
“墨殤,現在這玲瓏花已完璧歸趙,你也受過了天火之刑,最重要的是天帝也寬恕了你,你何苦死守在這裡呢?”蓮翁痛心疾首地勸着,見墨殤依舊笑而不語,微微感到窘迫,復又指着那小樹苗說:“樹靈畫遙早已魂飛魄散,即便是再等九千年泠煙重新聚靈爲人,也不是你等的那個人了。容貌、性格、氣質沒有一絲一毫會與畫遙有關。她已經死了,連魂魄都散了,你……隨我回去吧!”
“慢走,不送。”墨殤依舊是清淺地笑着,安靜得像是聆聽衆生苦樂的觀世音。蓮翁終是嘆着氣走了。
墨殤一揮衣袖換下棋盤,擺上縈香琴。清遠的琴聲響起,墨殤凝視着小小的泠煙樹,心中是溫柔了人世萬千滄桑冷暖的寧靜。
九千年當真是一段久遠的時光,彼時,你會是什麼模樣,我又會是什麼模樣呢……不過不必去想,眼下我撫琴、你傾聽便是歲月靜好了。
墨凝泠煙畫,殤緒入夢遙。悠悠琴聲外,墨染的天空轉過一彎清瘦的月,月上桃花,春光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