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園內,“小姐,穆姨娘給您制的衣裳剛收線了,來請您過去試試!您是不知道呀,穆姨娘的手都有多巧,最近只看她埋頭在那針線筐裡,也不曾過去問她探個究竟。原來她是給你忙着製衣裳呢!那布原是爹爹捎來給穆姨娘換今夏新帳用的,不想那紗布被穆姨娘這麼左裁右縫,竟製出恁樣漂亮的衣裳!果然穆姨娘是不食言的,說是待您今年生辰時,要給您添身新衣的,這不就來了!”
畢疏影一跑至花架之下,就對着正坐於架下藤椅上看書的李眠兒一頓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圈,李眠兒只顧聽着也不去打斷,這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每次她都會任着疏影一勁地嘮叨,待她嘮叨完了纔會稍稍地接上兩句。
這會兒見疏影閉了嘴,又想到孃親手製的衣裳,接道:“那衣裳……”可她的舌尖將將囤好三個字,欲待發出櫻口時,那邊廂疏影又兀自絮叨開來,哦,看來她剛纔只是稍息一下呢:
“還有爹爹纔剛也給您送了四盒禮來,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薺,四尾冰湃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他還說這鰣魚在江南一年只過一遭,就算吃到牙縫裡再剔出來都是香的哩!卻不知道那該是個什麼味,您說吳媽會不會把這樣好好的素材給做壞咯!”疏影一邊盡興地說,一邊雙手交握胸前,十分憧憬地咂了咂嘴,忽轉眼看見自家小姐正盯着自己發笑,趕忙收了舌頭,急做低眉斂目狀,擺出一副順從乖巧的模樣。
“這回是真的說完了?”李眠兒黃鶯般的嗓音即便壓低了聽來也是悅耳的。
疏影聽出小姐話中的戲謔,扭着身子不依道:“小姐,我這麼多話還不都是爲了您來,您成日裡也不說上幾句話,如若我再也是個悶葫蘆……哦,不是,小姐,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說您是悶葫蘆,我是說我自個兒,我的意思是假如我也是個悶葫蘆的話……哦,不是,沒有‘也’,就是我一個人是悶葫蘆的話,那您不得無聊透頂了!”
李眠兒心裡暗笑,自己這才說了半句,她那邊又噼哩啪啦說了這麼些話,着實無奈地抿嘴一笑,破天荒地打斷道:“好!好!都虧你!都虧你!”
疏影聞言也不管自家小姐是真心還是假意,只滿面添花,梨渦閃現,拍手道:“那小姐,我們先去把衣服試了吧!穆姨娘現還在等着呢”
李眠兒聽後微微輕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提裙起身時幾不可聞地低語了一句:“那衣裳……娘把那紗帳縫了做件衣裳給我,還不是因爲那紗帳月白的顏色麼!”
疏影向來耳尖,聽了不由撇撇嘴:“估計是這樣了!穆姨娘也真是,這些年,只讓您穿這樣素淨的色,就算給國公老爺守孝,時日也早夠了吧……不過,小姐,這次穆姨娘新做的這件,小姐,您看了一定會喜歡的,我剛仔細瞧了,你穿後肯定會喜歡上的!至於好不好看嘛,就不用多說了,小姐您穿什麼都好看!”
李眠兒將疏影眼裡盛滿的兩汪期翼盡收眸底,心不在焉地潑了注冷水過去:“遮體的衣裳而已,原屬身體髮膚之外,又何必介懷!”
這話入了疏影的耳,方纔從蕊娘屋裡帶出來的一腔熱血一下子冷了半腔去,那一對淡色脣瓣兒不由嘟得老高,低頭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對比一身縞素的小姐,自己簡直就是隻花花蝴蝶。穆姨娘還有自己親孃就喜歡給自己整這些花花綠綠的,說是看着喜氣,不過自己也十分喜歡,這花豔豔的衣裳往身上一穿,就來精神,就高興。
於是當下又喜笑顏開地挽着李眠兒的胳膊從花架下走出,過蕊娘房裡去。
太傅府西苑的九畹軒,佔地面積也不甚大,但是軒內的建築十分緊湊別緻。軒內有正房五間,中三間爲起坐之所,除中一間設有屏風大牀外,其西一間靠西牆一帶設大櫃四頂,北邊一小門通西里屋,其東一間靠東牆一帶設長木案一條,北邊一小門通東里屋。西里屋爲寢室,倚着西牆設有牀一座,牀北有個小門通北套間,北套間爲靜室,裡面茗碗香爐花瓶書案。東里屋亦爲寢室,室內南窗之下有火炕一鋪,北牆邊立有大櫃二頂,櫃旁有一小門直通東套間,東套間被用作書房,房內臨窗而設方桌一張、坐椅一把,另有臥椅一具。
此刻那坐椅上正坐着一翩翩佳公子,神清骨秀,風雅宜人,而臥椅上也躺着位華貴公子,只面目略帶幾分憔悴,卻不掩倜儻之貌,偏這時,倜儻貴公子十分不應景地打了個長長哈欠,嘴巴尚未合攏便含混不清地對着坐椅上的佳公子問道:
“怎麼下山了,又無須練功,你還這麼早早地起來啊?大姑母就沒給你安排貼身幾個服侍的丫環?如若那樣的話,你保準起不了這麼早了!”
聞言,書桌上那正翻閱書頁的修長五指稍頓了頓,然後又繼續翻閱下去。
才從睡夢中被拉起來的王錫蘭,見周昱昭也不接話,閉上眼睛自顧自地說下去:
“這回下山一到府裡,母親大人就給安排了五個丫頭專門服侍我,枝兒管衣服,春兒管飲食,喜兒管器用,雲兒管玩好,汀兒管書史。表弟,你是不曉得,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起來是何等舒爽!對比在雲臺山上過的那日子,哎喲……,罷了!那日子都不堪回首!”
周昱昭回頭倪了表兄一眼,不屑道:“有本事,你當師傅的面這麼說去!”
王錫蘭忙睜開眼,坐起身,擺擺手:“我這不是跟你私下說一下麼,跟師傅沒甚關係,沒甚關係。”見周昱昭又不搭話了,王錫蘭趁機趕緊岔開話,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上:
“姑母,就沒給你房裡塞幾個丫頭?再說如今你也不小咧!怎麼姑母這會倒好性子了!嗨,還是我母親疼我,曉得兒的苦楚!”周昱昭那邊仍是沒有其他動靜,王錫蘭繼續道:
“喂,照我看這幾日你還是在家歇息歇息,等冊封之後,我再同你在京城四處裡逛逛!雖說大姑父同意你露面,但爲了你的安全,又囑咐下來,不準大肆泄露你的身份,這就得要好好策劃一番,然後再作行動方纔妥當!”
周昱昭聽到這兒,總算願意正眼瞧瞧王錫蘭了,“這個無需你操心,我已想好了,你最多明日就得陪我一道混混京城的各處場子。你以爲我願這麼大早偷溜進你這兒府上,若不是我單身行動,沒人幫着掩護身份,我纔不會跑來攪了你的好事呢!”
“你打算要我如何幫你掩飾身份?冊封當日,王府設宴你又準備如何會客?”王錫蘭幾句話下來,這會子也差不多清醒了個**成。
“冊封宴,這個自有我父王去安排打發,再說本意也不是要我完全隱蔽,想全然不讓一個外人知曉我,根本也不大可能,只能儘量縮小這個範圍罷了,好讓局面容易掌控,目前還不是我公開露面的時候!”周昱昭混不在意地回道。
“你還沒說你打算如何掩飾你自己呢!和我出去,我總得向別人引薦你吧!不過說回來,我和你差不多半斤八兩,比你強不到哪去,都還得指望別人幫我引薦呢!只是當別人面,我再如何介紹你過去?”
王錫蘭不等周昱昭的答話,先自己凝神皺眉想了一想,然後像發現寶似的舞着手指,接着道:“不如這樣吧,我就說你是我祖母秦家那頭的兄弟,一直在我們家府上的族學裡唸書,因不常出府,所以大家未曾見得,此次我回府,便帶着你一併出來見見世面,你道如何?”
周昱昭面不改色,像根本沒聽到這個主意一樣,王錫蘭一看,就知道自己的主意不得表弟的贊同,便坐直身子洗耳恭聽,等着表弟的下文。
“你這主意有個很關鍵的漏洞,偏這麼巧,我剛從遠地回來受封,多年不曾回家的你也趕這前後回來?還一回來,就帶了張新面孔出門?再說,你我的關係早已不是秘聞,雖不曾公開世人你我正同在雲臺山一處學藝,但不代表就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時候一塊兒出門結伴,倘用兄弟關係來搪塞,明眼人即刻便可猜出我的身份!”周昱昭一口否定王錫蘭的提議。
王錫蘭聽了之後也覺有理,蹙起眉尖追問:“那你說如何?”
周昱昭盯着王錫蘭,也不侷促,也不扭捏,面不改色地說出下面的話:“你就稱我是你新結的相好,名喚玉琴,號庚香!”
“噗……”王錫蘭嘴裡原本什麼也沒有,聽了這話,一時驚地又無從表達,只得對着虛空一通口水亂噗,“什……什麼?你不是認真的吧?”
“京城錦聯園專以色藝雙絕的戲倌聞名,我已經打點過了,你就說我是剛從外地過來,纔將進班子,尚未來得及登臺便被你挖了來。又因我琴棋書畫俱佳,遂願經常帶我出府會友言歡。”周昱昭並不曾因爲王錫蘭的噴水,而有所動容,依舊鎮定自若地說出打算。
王錫蘭情知眼前這位身份尷尬的表弟不是玩笑,雖忍不住冷了臉,可心疼之餘,卻還要強打笑臉,故作戲謔:“確然,就你這模樣如若身在錦聯園,必是頭牌不差!只是過於英氣了些,稍欠幾分柔和!還有你這通身氣派也得遮上一遮,哪,你還不能隨意張口說話,就你那頤指氣使慣了的口氣,大有可能壞事!或者你乾脆就只跟着我,將臉板住了,輕易也別作聲,人家看了,只道你性格孤僻古怪,也就揭過去了,不會多加關注!”
周昱昭點點頭,“明日,溫國公六子,李青梧大學士之六弟,李青榕,中榜題名遂於府上設宴,名帖已發給你了。我打聽得中午宴後,還會留你參加晚宴,那晚宴只留請一些青年才俊,大家以文會友,想是給他六弟結識人脈所設。屆時你可以帶上我,只說我文才了得,叫上只爲一盡大家之興!宴時我再見機作上幾首詩便好!席上我用眼觀察,你得用口觀察,儘快融入圈子中去!”
王錫蘭了悟,起身建議:“到苑東邊花園處來兩局棋如何?近日天氣實在太好,花園裡一片絕佳春色,其間賞賞花再對對弈,豈不快哉?”
周昱昭亦即起身,隨王錫蘭出了東套間,又走出東里屋,穿過會客廳,出了正屋,拐出九畹軒,到西苑最西邊一處兩邊扎着兩重細巧籬笆的院落,進裡來到一株甚是高大的榕樹蔭下,雙雙很有默契地坐在擺好棋枰的石桌兩邊,王執黑周執白,很快就你來我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