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貞寶一十九年,太宗皇帝即位已十九年有餘,太宗本人十分有作爲,不但勤於政務,關心民生,還很嚴於律己,不進聲色,崇尚節儉,以身作則,極大地扭轉前朝以來所漸成的奢靡風氣。加之他一向重文輕武,又大力培育“天子門生”,使得大梁朝的文治風氣極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國力日趨繁盛,周邊小國紛紛前來天朝進貢,尋求庇護。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朝廷過於重文輕武,大量武官地位被削奪,故而也不乏諸如南蠻之亂、交趾之亂類的內亂,以及外族的不時侵擾。
這一月,春三月,壽州大降甘露,太宗幸相國寺,又幸武功郡王勵勤邸、文宣郡王勵芳邸,遂又幸秦王淳淵邸,賜秦王銀萬兩、絹萬匹,勵勤、勵芳有差。
這一日,壬戌朔,廣州清遠縣廨合歡樹,樹下生芝三莖。
這一年,貞寶一十九年,正月丁亥,武郡王鄭重向太宗請封年十七歲的唯一嫡子周昱昭爲武郡王世子,太宗允,並詔三月丁亥行冊封儀式。
這一月,春三月,周昱昭和王錫蘭正式出師,近十年學藝生涯堪堪結束,這便辭別石洵等衆位師傅師公,準備下山。周昱昭須得趕在丁亥前回到都城武郡王府,等待冊封。九年前,皇上命太祖子、齊王子女爲皇子、公主時,武郡王等皆以爲形勢欲驟變,私下裡開始埋線伏隱,以應對不利局面。然太宗皇帝始終不曾有進一步動靜,更不曾立下儲君人選,朝局看起來似乎是風平浪又靜。
這一日,壬戌朔,溫國公府內李家爲世所鮮爲人知的九小姐,李青煙,將將滿十四歲。時過境遷,原先的芭蕉園早換了一番模樣。當年的主人穆蕊娘如今整日介撲在繡花棚架針線簍上,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園子再不復芭蕉園之美譽,因早前最是顯眼的那叢芭蕉塢,今日風頭已經不再。
此時的芭蕉園內,正逢初春,西廂房南邊空地上種着的幾株晚梅正競相綻放猶如飄飄香雪,再南邊靠近園門處,有木香棚相連着荼蘼架,其周圍遍植許多異草,有的牽着藤,有的引着蔓,垂檐繞柱的整片整片,縈砌盤階的整條整條,一進得園來便是滿眼的翠帶飄飄,金繩盤屈,滿口的氣馥味芬,其味還真是非一般之花香可比。
而園子的最東邊,多年前那兒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場地,現已被一罈耐寒君子竹和欺雪大夫松、還有一柵小藥圃給佔滿。這麼一個別開生面的花園,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清蔭滿目,宜夏宜秋,如此居住其間,可不是好不愜意。
這園子有今日風景,你倒誰的功勞來!穆蕊娘清心寡慾,吳媽歲大年老,李眠兒傾心筆墨,就小丫環畢疏影有這些閒功夫,早晚纏着她爹孃,幫她倒騰這些了。她爹,燭信,現在國公府大管事,每總受不過女兒纏,每逢出門,遇着奇花異草,必要帶幾株回來,送去芭蕉園,誰讓他後來連着生了一窩的小子,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想不疼也得忍住啊。
到後來,李眠兒也漸漸對此上了心,喜好起這些花花草草來,讀書習琴跳舞之餘常一併幫着施施肥,澆澆水。故而,二人自打李眠兒五歲那年出了那樣的事後,再不常出園子,出了園子也只是在影紋院裡散步消食,好在她們的日子過得也還算清靜。
而園子外面的人也從不踏足這一寸地兒,府裡除了很元老的幾位僕人曾見過蕊娘以及孩童時代的李眠兒和畢疏影,後進府的人卻幾乎沒人得見她們的真容,只依稀聞得這影紋院裡的芭蕉園內,住着李國公的四姨娘同着最後一位尚未出閣的九小姐。偶而見着園裡的使喚婆子吳媽和畢管事家的,想接近一下,打聽點談資來,可她二人從來也不多言,每每領了東西便回。
最新入府的人因着府裡本身就大,事情又多,索性乾脆連聽說都很少聽說了,於是這芭蕉園一隅裡的人在國公府裡這種可有可無的處境可想而知了。國公府外,京城的大戶人家,對已過世的李國公依然敬重有加,不僅因爲他本人極具人格魅力,更是因爲國公府這些年連續出了幾個科舉進三甲的青字輩少爺。最近剛剛得御賜進士出身的六子李青榕才年將二十,尚未取親,加之李青梧李翰林嫡長女,才貌雙全的李天天,已入待嫁之齡,因而連月來國公府門檻幾被踏破。
兩年前府內排行老四的大兒子,李青柳,一舉得中禮部狀元,孫夫人爲此着實狠狠地揚眉吐氣了一把。不想今年正月,自己的小兒子,府內排行老六的李青榕年紀輕輕又中了榜眼,簡直樂得她尤似居處太虛幻境之中,連續兩個月都身飄飄然,腳尖都着不了地。
有時樂着樂着禁不住悲從中來,竟哭得稀里嘩啦。孫夫人想她當初一個正四品大員家的嫡女,奉父母命,嫁與李琛做側室,雖封了夫人誥命,然在李府多看人臉色,成親後的生活同心理預期相比多有落差,過得不甚自在,還好自己生得兩子一女以作保障,地位纔不能輕撼,又有夫婿事業青雲直上,倒也慢慢撫平了心上的褶皺。
卻不曾想,丈夫突然早逝,丟下年紀輕輕的她和年弱的兒女,無所適從。爲了給兒女謀得好出路,拉着自己一張長輩的老臉去逢迎府內當家主母大少夫人,爲了討好她,使手段差些害了四姨娘,惹得大少爺曾因此一度變相禁了自己的足,更將自己的三個兒女託於自己的陪房,後被擡做姨娘的趙姨娘看管,前後差不多一年。
孫夫人大爲慌神,從來沒有那般無助過,有幾次都想狠了心跟隨老爺去黃泉罷了,可又捨不得兒子閨女,只得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地痛改前非。後來發現李青梧對自己的一雙兒子十分幫襯,心內萬分感激,於是決定安分守已,一心服伺兩兒子唸書考舉,好在兒子們在念書的秉賦上紛紛遺傳了李老爺,很是上路子。皇天不負有心人哪,孫夫人終究修成正果,兒子雙雙中舉,前途無量,她自是無可爲憂了。
這幾日聽說大少爺正忙着準備爲青榕慶賀,宴請京城各達官貴公子,給青榕廣結良友,還讓方氏發帖請京城內常來常往的夫人小姐們過府一聚,順便幫着爲六弟張羅一門合適的親事。
府裡多少年來不曾如此大辦宴席,今次着實因爲李家青字輩最小的男丁也成功入仕,再次光李家門楣。而李青梧則大喘了口氣,自發生了同蕊孃的那件事之後,自覺無顏面對父親,爲了贖罪,只得從幾個弟妹入手,嚴加教導。最小的弟弟長大成人,七妹、八妹也許好人家,李青梧才感肩上的擔子稍稍輕了些,覺得給父親終有了交代,闔家也該大肆慶賀一下,遂發帖遍請京城青年才俊。只是想到還有一個九妹,她的女兒,李青梧的心上似又墜了塊石頭。
李青梧一心繼承父志,光宗耀祖,對於孫夫人來言,她是深深感到李青梧真個虛懷若谷。這長兄如父,便是做到極致,大抵也就他這般樣兒了。因而近些日子,她再是得意,也不願閒着,幫着方氏忙前忙後。
武郡王府,王爺書房內,一道頎長修修然的背影,此時恭謹地直面正伏案疾書的貴人,那貴人一身對領鑲黑邊的長上衣配以黃裳,腰間玉帶束之,儒雅又不失凜肅。待寫完最後一筆,收了筆鋒,方纔擡起來頭,審視眼前立着的,快馬加鞭將才趕回府的兒子,雖日趕幾百裡,卻不見絲毫風塵僕僕之色,一臉愜然,等着給自已問安。武郡王心下十分滿意,兒子這些年的苦沒有白吃,原本自小便比同齡人早熟,經過這麼些年的磨鍊,心性更加成熟穩重,城府也頗爲深沉,如今連自己都摸不透他的深淺來。
加之兒子那一張臉上每每看了,便似有靈光射出,能把人眼光罩住一般,總覺得自己被他看得個通透,反過來卻怎麼也抓他不着,實在虧冤得狠。正如此時,兒子一臉丰神秀雅,雖有恭謹之儀,然姿容直不啻日月,琳琅閃人眼目,武郡王對此無聲輕嘆,謂道:
“昭兒,你長成這麼大,因長期在外,京城還沒幾個人能認出你來,父王以爲,這樣很好。”說到此,武郡王暗自嘀咕一句,就你長得這樣,誰不見了一次便能深深記了去,想再隱沒怕是沒法了!若是那樣,兒子目標太過明顯,做起防範來無疑更難。想畢接着道:
“此次叫你回京,實是上面幾次提出要冊封於你,我爲了讓你少得些關注,便拖至現在。近日就算上面冊封下來,你也先不要招搖,保護好自身安危仍爲首要,其他大小事件,派人打探地差不多也就行了,無需親歷。你若真想融入圈子來,便隱了身份,低調行事,要知道,如今的形勢,還是越少人認得你越是爲好!”
周昱昭微微一擡眸,眸中精光更盛,嘴邊笑意直達鳳眼眉梢,其間意味讓人難以捉索,復又止了笑意,躬了身子,回道:
“父王放心,兒臣自是曉得其中關係,此次回來,若是全然閉門不出,怕是不太可能,京內情況我雖也算了若指掌,但終究不曾親自趟入其中一試深淺,恐不是很妥當,還有我自己也到了一展手腳的時候了!況上面那位的年歲已……,再遲也就最近兩三年內,我們不求復得盟約,只求自保!”
說至此,周昱昭原本平直的嘴角再次稍稍翹了起來,使得整張面龐如冰雪摶成,瓊瑤琢就,韻中生韻,看得他老爹止不住移了目光,轉過身子,只聽身後之人接着道:
“近日兒臣便準備出動,但會依着父王的意思,隱了身份。冊封那天,還請父王想法將儀式弄得低調一些,兒臣也不想早早地露了身份,若不然今後戴着這張臉,行起事來會有諸多不便!”
武郡王見兒子如此意思,原本想關他在家,估摸着是行不通了,沉思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