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鈺洲終究是老了,再有豪氣也敵不過歲月去,話說完了,再強撐也還是醉得睡過去。
蘭溪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架到臥室去躺好,直到這時蘭溪才發現,爹空有一個大個子,實則體重早已不復當年模樣。蘭溪心中滿滿的憤懣,這一刻忽地找不到發泄的途徑。
難道該向爹吼出來麼?
難道要指着爹的鼻子質問:爹你憑什麼要這樣做?你憑什麼要自以爲是地當做是保護我,事實上卻是徹底毀了我通向他的路,啊?
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想這樣做的。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生下了小花兒,親身當了母親、體嚐到了母親想要不顧一切保護孩子的這種心情之後,她就知道她更是不能這樣做。
看着爹躺倒在了*榻上,在睡夢裡輾轉咕噥着皺緊眉頭的樣子,蘭溪便心痛得呼吸都困難——她夾在爹和小天中間,只能自己生生將兩份痛苦都自己嚥下來,不能去怨恨他們當中任何一方。
杜鈺洲在睡夢裡還在輾轉反側,伸出手來下意識在空中尋找女兒。蘭溪趕緊將手伸出去回握住爹的手,柔聲安慰,“爹,我在這兒。”
杜鈺洲這才滿意地睡得安穩了些,嘴裡咕噥的囈語聽得清晰些:“溪哥,你要好好兒地,啊。你爹我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時間晚了,蘭溪不得不離開。月家有月家的規矩,就算是到爹這兒來,可是若是回去得太晚了,怕是鄭明娥等又要有微詞。
蘭溪打電話找來杜鈺洲最器重的徒弟阿光,囑咐他看着爹,她這才搖搖晃晃走出爹的家門去。阿光不放心,追出來問,是否要找人送蘭溪回去。
蘭溪倚在門框上便笑了,“光哥謝謝了。可是我要回去的地方是月家,他們家是最看不上道兒上的人的啊。要是被他們看見了你們送我回去,我倒是不怕他們對我說什麼,我只是不忍心讓你們被他們說三道四。光哥我自己回去了,我沒喝醉。你好好看着我爹,別讓他醉死了。”
蘭溪下樓的時候,腳步都是搖搖晃晃的。今晚上她要套爹的話,所以故意小心着沒有多喝,可是這一刻也說不清怎麼的,就是覺得頭昏沉沉的,腳步彷彿不肯聽自己的話。
她知道她還是醉了——不是因爲喝酒喝多了,而是被這狗屁的現實把腦袋給硬生生地拍着了,拍得她眼冒金星、腦袋渾濁。
蘭溪下樓去,被清亮的夜風一吹,腦子終於清醒了些。
她沒急着離去,而是站在馬路邊兒上,仰頭望着爹的窗口,掏出一根菸來抽。
今晚爹說的一切,讓她直到現在還無法消化完。每一句話細細咀嚼起來,都只讓她覺得心驚!
——原來,動了小天車子手腳的人,真的是爹。
——原來,一手創造了月潮生夫婦與章荊南的死的兇手,真的是爹!
怪不得當年爹因爲月潮生夫婦的死而被捉進牢裡的時候,他的面上竟然那麼平靜。她當年還以爲爹是早已經對坐牢輕車熟路了,坐牢根本不是什麼讓他害怕的事兒,所以他面上才那麼平靜呢——如今想來,根本是爹罪有應得!
爹那麼平靜的原因,恐怕還是在心裡竊喜吧?
爹是在竊喜警方只是因爲他是賭車的組織者,而根本沒發現他實則是兇手!
蘭溪立在路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口大口地抽菸,彷彿要讓尼古丁隨着她劇烈的每一下呼吸而染黑她的肺葉,纔會讓她開心。
哈哈,她杜蘭溪原來竟然是殺死小天父母的兇手的女兒,虧她還認定了自己曾經那麼死心塌地地愛着那個狂傲不羈的少年!
她爹是爲了她而做了這一切!如果這個世上沒有她,如果當年不是她死心眼兒地放不開他,是不是也許爹就不會做這一切,那麼他的雙親就不會死,而這場命案就不會成爲他這輩子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哈哈,原來都是因爲她,原來歸根結底,整個事件真正的元兇,其實是她!
真是好笑,真的。原來生命這百年,纔是一場最特麼搞笑的滑稽戲!
從來都以爲自己梗着脖子那麼地堅強,就可以扛過生命裡所有的困厄,曾經真的有那麼幾個瞬間,覺着自己是真的有能耐逆天呢——卻原來在命運纔是最大的魔術手,挑弄你於無形,早早就挖下一個個陷阱,看着你自己自作勇敢地撲通撲通往下跳,然後命運就站在陷阱邊兒上捂着嘴偷笑。
可笑,真是太可笑。
蘭溪流着淚笑着,將整根菸吸完。
她想發瘋,可惜她現在連發瘋的自由都沒有了。發瘋簡單,可是她的小花兒該怎麼辦?所以她只跟自己一根菸的時間來發瘋,煙抽完了,發瘋的時間就也該戛然而止。
蘭溪抹乾了眼淚,想要轉頭離開,卻想了想還是停住了腳步,遲疑地擡頭再望了一眼爹的窗口,握了握之間,毅然調頭回去,又走回樓門去。
夜色宛如無邊的海,黑色波潮吞涌。如今的城市這樣擁擠,擁擠到這無人的小街兩邊仄仄地停滿了車子。就在那一片看了讓人都覺頭暈的車陣裡,一輛車子裡一點紅星明明滅滅,不過那光比之巨大的車陣,或者說比之晴天徹地的龐大夜色而言,是那麼渺小到根本無人能夠發現。
蘭溪小心翼翼地沒上電梯,而是繞着走樓梯。走到爹的家門外,小心地吸了口氣,靜靜無聲地轉動鑰匙開門。
房間裡的燈光一直沒有熄滅,就證明爹沒有睡實。阿光這點規矩還是懂的,若真是她爹睡實了,阿光自然會關燈。
蘭溪的猜測沒有錯,杜鈺洲和阿光果然還坐在房間裡說話。原本看似已經醉倒的杜鈺洲,這一刻坐直着身子,目光冷靜。
以杜鈺洲對女兒的瞭解,他絕沒想到蘭溪還會轉身回來——女兒如他自己所說,雖然也不是傻丫頭,但卻是個直心腸的,他之前已經這樣掏心掏肺地說了,女兒只會難過地徑直離開纔是。
於是這個時候杜鈺洲是絕不會想到,女兒竟然就無聲地立在門外,從門縫裡聽着他與徒弟阿光的談話。
“……我今天還是跟蘭溪說了當年的事。”
阿光一驚,“師父,您說了?難道您不怕小師妹她……”
“我就是因爲怕,所以纔會主動說出來。否則這丫頭若是將來自己什麼都猜到了,那她反倒會恨我。我現在跟她實話實說,她雖然難過,但是還不至於恨死了我這個當爹的。唉……”
“可是師父,難道您,您什麼都說了?”阿光驚聲難定。
蘭溪明白,因爲在杜鈺洲手下這些徒弟裡,阿光是最得杜鈺洲信任,且對車子的技術也最嫺熟的一個。如果當年做事,杜鈺洲派出去動手腳的那個人一定是阿光,所以她今晚纔會特地打電話讓阿光來。
她打電話讓阿光來的那一瞬,已是留了這樣的一手。她就是想再殺個回馬槍,回來再聽聽爹會不會跟阿光也說些什麼。
哈,她杜蘭溪真的是長大了,真是變了一個人了。如今的她連她爹都能防着,連她爹都能騙過了——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她必須要成爲這樣的自己。
相信毛蟲在破繭成蝶的那一刻,即便知道衝出去就會變成翅膀斑斕的美麗,可是心裡還是有這樣的恐慌和疼痛吧——跟習慣了的那個自己相比,所有的變化都會是讓人心生恐懼的。
可是她一定要。因爲她現在不再是小孩子,她已經成爲母親,成爲完全長大了的*,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想要張開懷抱保護的人。
就像最近剛剛聽說的一個題目有點雷的電視劇名——《斷奶》。嗯,她現在也是在心理上斷奶。
“……我是實話實說,只不過有些能說,有些不能說。”杜鈺洲的嗓音裡已經掩不住了蒼老,“我只告訴蘭溪,天鉤那小子的車子,是我動的手腳,其餘的沒有多說。”
“那還好……”阿光舒了口氣,“要是讓師妹知道,咱們因爲打聽着天鉤竟然是月家的孫子,所以跟月潮生勒索要錢的事兒,那師妹一定會氣得親手掐死我!”
“道兒上有道兒上的規矩,當大哥有當大哥的難處,這些溪哥自然不明白。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有公子哥兒自己撞到眼前來,肥肉不咬着那就不是咱們了;手下的兄弟要養家,要跑路,要給醫藥費,這些哪一項不是錢……”杜鈺洲深深嘆了口氣,“所以我當年自然不會放過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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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沒想到過是杜鈺洲吧?因爲是爹,因爲是最親的人,所以大家跟蘭溪一樣,一直錯過了這個方向……今天更新到這裡,還會去更《郎の誘》。】
後臺道具中心打不開,說是“應用服務器錯誤”,偶明天補上給大家的月票感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