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夜幕初降,皇宮已熱鬧起來,紛擾的人聲帶來幾分活氣,妃嬪們都陷入忙碌準備中。
“小姐穿這身銀紅色的吧,太后壽辰圖個喜慶吉利。”成雙指着琵琶袖窄腰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的外裳,興致勃勃地提議。
林逐汐微微搖頭,今天的主角是太后,自己不能喧賓奪主,目光掃過小宮女們捧着的衣衫,多半是豔色,並不適合今夜的場合。
她擡頭輕輕問連枝,“就沒有素淨點的?”
成雙茫然地看着她,不大樂意地嘟起嘴:“小姐,今天可是太后娘娘的壽辰,老人家一般都是很介懷的,娘娘穿得大紅大紫的才喜慶,穿素色,會讓太后娘娘覺得您是在詛咒她,不吉利的。”
林逐汐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帶着不贊同,“太后哪裡是老人家?別瞎說。”
面對杜婉馨最好不要豔麗出挑,免得讓她以爲自己在戳她傷疤。這女人的小心眼和報復心,自己已經見識過,一點都不想親身領教,自己可沒有蕭景暄蔑視一切的底氣。
她從衣櫃裡尋出一條月白色窄袖掐腰對襟外裳,上繡藍色富貴牡丹,又找了條青蓮色齊地高腰月華裙。
成雙邊幫她更衣,邊偷偷腹誹:太后都是要抱孫子的年齡,哪裡還不是老人家?就算再不服老又怎麼樣?以權壓得人不敢說,難道她就真的不老了?誰過生辰都不會喜歡別人一身白衣地道賀,這不是詛咒是什麼?她這樣想着,就恨不得將這件衣服扔掉,省的小姐非要穿這身不可。
“小姐穿這身真漂亮。”連枝剛出去倒掉林逐汐淨手面的水,進門看到燭光下的身影,驚喜地睜大眼睛讚歎。
成雙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月白外裳上繡着碗口大的藍色牡丹,開得繁華熱烈,銀白絲線貫穿其中如枝椏,燭光搖曳下光彩流動如水波盪漾,牡丹照水,清麗中別有明豔。
林逐汐看着兩人怔忡的神情,微微搖頭,走過去點了點成雙的額頭,取笑道:“送到未央宮的東西不會是凡品,渲染素色衣料比深色要難得多,最難的就是淨白色。這匹錦緞能染成月白色已實屬不易,繡娘又蕙質蘭心,繡出如此別緻的花紋。這樣的料子數年才見一匹,偏偏成雙你還覺得不好。若真丟了,我看你拿什麼賠。”
“小姐看見奴婢的小動作也不阻攔,可見是有心想讓奴婢賠了。可惜奴婢身價太低,賣了也賠不起,這可怎麼辦?”成雙拉着她的衣袖,毫不見外地撒嬌耍賴。
“你可別。”林逐汐輕輕推她一把,穿好外裳坐在鏡前,由連枝給她盤發,“留着你這撒嬌賣癡的手段和別的宮人使去,我可吃不消。”
成雙容貌嬌俏,性格活潑,又出自未央宮多些方便,和各宮宮人們都能談得來,交際能力很出色,爲她拿到不少消息。相比之下連枝就穩重很多,在未央宮也頗具威信,尋常小宮女都很怕她。芷蜜性情溫柔和順,待人寬和,其他人想得什麼消息也會從她這裡作突破口。至於春菊,不過容她多活兩天罷了。
收拾妥當,林逐汐看着天色,滿意點頭:“估計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走吧。”
她到慈和宮時已人滿爲患,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的目光掠過全場,發現右一的位置還空着,那是蕭景暄的座位,他還沒到。
沒多久通報聲響起,蕭景暄大步而來。他沒穿朝服,還是一身標誌性的白衣,但明顯質料比平時的更加精美,暗鑲金線繡魑紋,袖口一排珍珠釦子緊束,每枚珠扣四周都用金線繡着非常精美的竹葉紋,燈下光彩流動如水,華貴內斂。他一頭烏髮以一枚白玉簪簪住,玉色瑩潤潔白而發如流水,烏幽幽光可鑑人。燈下看過去,他宛若皎皎月色,潔淨無瑕,光輝自生。
林逐汐想到成雙勸她更衣的言辭,嘴角微抽,心想他纔是巴不得咒死杜婉馨的吧。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公衆場合正式相見,她不由想到他的傷,也不知他養好了沒。
她的目光似不經意地從他身上掠過,發現不少偷偷摸摸打量凝望的眼神,擡眼一瞧,千金閨秀誥命貴婦,於皇家富貴風流氛圍中,擡起眼角悄悄看向風采幾可令人窒息的攝政王,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帶上幾分迷醉,不少閨秀已垂眸掩面羞紅雙頰。
讓林逐汐感到有趣的是,她發現好幾個妃嬪竟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眼神躲閃而亮。
她覺得很有意思,想笑的同時更想嘆息,淡淡的憂傷和酸澀涌上心頭,她仰頭灌下一杯酒,放下酒杯時神情平靜,保持着她完美雍容的皇后風範。
蕭景暄目不斜視,眼神凝注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內,眼角餘光卻將她的身影收入眼底。
再多的念想已是過往,他不是耽於回憶無法自拔的人,能悄悄地看她幾眼已經很好,如果現在就覺得無法忍受,未來漫長的歲月裡只會更艱難,那他屆時該怎麼辦?
蕭崇烈扶着杜婉馨進來,神情莊肅冷峻,看不出半分喜氣,但熟悉的人從他平和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錯。
蕭景暄的目光輕輕瞥過打扮得煥然一新的杜婉馨,脣角微抿,抿出點似笑非笑的弧,嘲諷而涼,帶幾分淡淡的血腥感。
這女人恢復得倒挺快的,看來他大前天的話說得還不夠重,竟讓她這麼輕易地就從病榻上爬起來了,他原以爲怎麼着也能讓她躺上十天半個月的最好連壽宴也沒法辦纔好,倒是他低估了她的臉皮厚度。
杜婉馨看見他似諷非諷的眼神就覺得心裡堵的慌,感受到蕭崇烈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用力,她強行按捺下心頭的憤懣坐下,心裡的歡喜在看到他之後淡了幾分。
蕭崇烈自然也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心裡無奈又有些掃興,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裝作不知坐下了,目光掠過神情神情姿態端莊的林逐汐,再看向淡漠如初的蕭景暄,他暗暗冷笑一聲。
他煩什麼?他不痛快,有人比他還要不痛快。橫豎大家都不好過,他也沒虧。
他的目光冰片般劃過,閃亮如燈,看誰都充滿惡意,蕭景暄自然有所察覺,內心多少猜出他的想法,但也無所謂。反正要丟臉也是他最丟臉,自己怕什麼?
他擡起眼,目光如水波流轉,滿座貴女們都覺得他在看自己,忍不住擡頭挺胸正襟危坐,只想將自己最美最端莊的一面展現在他眼前。
林逐汐默默垂下眼瞼,忍不住有些想笑。這麼多女孩子,他看得完嗎?這也太博納百川兼容幷蓄了。
蕭景暄眼尖地看見她的笑容,眉毛微蹙,有些不滿。
他自然清楚她神態意義,這分明就是在取笑他。這女人看他被一堆狼似的眼神灼灼盯着,居然還在看笑話?
她什麼意思?
他心情不大好,放下舉到口邊的酒杯,淡淡瞥過目光如蛛絲網似的粘在自己身上不放的閨秀千金,這次滿座貴女都覺得他在冷冰冰看自己,挺起的胸唰的一下又縮了回去。
杜婉馨端坐首席正中,四周阿諛之聲不絕於耳,哄得她滿心鬱氣漸散,偶爾和相熟的命婦說兩句話,氣氛漸趨和樂。
林逐汐與蕭崇烈分別站在杜婉馨兩側,接受衆人朝拜,壽宴的禮儀多年未變,前朝後宮皆按照官位品級高低,依次上前來敬酒。
蕭景暄排在最前,禮節規矩倒是做得十足誠意卻沒幾分,非常言簡意賅地一句恭喜。他向來話少,旁人也不以爲意。
蕭崇烈暗暗鬆口氣,對他晃一圈就走的行爲感到滿意。他生怕他呆久了將太后氣暈。有時候他實在無法理解太后爲什麼會對文昭皇后一脈有那麼大的反應,跟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稍微碰到就炸毛,與平時的沉靜典雅完全判若兩人。
至於嗎?
敬完酒衆人獻禮,接着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餚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案几擱放一百個面蒸的雪白壽桃,點紅配綠,色彩鮮豔。
開席前應由兩位品級高貴的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這位置大家心知肚明屬於林逐汐和杜雲玲。
事實也的確如此。
兩人執壺而下,都是容色傾城的美人,萬衆矚目下風姿清絕,不知看的多少人心生豔羨。
看着敬酒的女子纖細背影,蕭景暄舉起酒杯擋住臉一氣飲盡,酒液入喉,沉重緩滯如水銀,冰冷而生硬地堵在胸口。
不願面對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微微暈眩,暈眩聲裡聽見上頭杜婉馨突然放下酒樽,微微一嘆。
酒樽接觸桌面的聲音不算大,卻立刻被所有人聽見。滿殿衣香鬢影,沉於皇室風流的命婦閨秀們立刻收聲往上首看來。
剛纔還笑語和樂的大殿,立即靜得針落可聞。
杜婉馨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才淺淺笑道:“你們儘管自便,不必介意哀家。哀家不過是看着你們熱鬧,一時心生感慨罷了。”
衆人沉默靜候下文,真要讓她們“自便”還需特意引起她們注意?哄誰呢?
蕭景暄已眉頭一皺。
她居然還不死心嗎?
果然杜婉馨語氣柔婉地嘆息道:“哀家只是看着昌平,想到她今年都兩歲了,老七府上卻至今無人,想到他形單影隻的,實在不忍。”
衆人面面相覷,眼神驚悚。
都知道皇帝和攝政王的關係如同炸藥,以太后的立場說這話,是個人都會認爲她不懷好意。這話題是絕對接不得的。
皇帝和攝政王之間的矛盾不可能調和,關係到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表面的平靜下早已是暗流洶涌,如今太后選在這樣的日子裡提起攝政王的婚姻大事,誰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莫非是想借壽辰之機,要挾攝政王遵從孝道收下她選定的正妃?
氣氛瞬間冷清下來,人人的目光在皇帝、太后、攝政王之間徘徊,緊張地拎起心絃。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蕭崇烈忽然出聲,打破尷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