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和宮。
杜婉馨着青碧色家常緞面妝花外裳,斜靠着靛藍素面迎枕,窩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指尖隨意地轉着紫檀木佛珠,看起平靜,但轉動佛珠時快時慢的動作卻泄露出她內心的真正情緒。
林逐汐和杜雲玲安安靜靜地站在她面前,屏住呼吸,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但偶爾的目光交匯處,兩人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出無奈。
要她們說,杜太后這不是自找罪受嗎?太上皇的妃嬪們對文昭皇后一脈的敵意,傻子都明白一二。好不容易如今蕭崇烈坐上皇位,這是他們母子的勝利,到了這裡也就可以了,可杜婉馨偏要不依不饒。
蕭崇烈許給蕭景暄攝政王的身份,誰都知道其中必有緣由,要她們說最該憋悶懷恨的是蕭崇烈纔對,但他還沒怎麼着,杜婉馨反而先激動萬分地和蕭崇烈吵了一架,蕭崇烈又不是什麼好脾氣,迫於形勢委曲求全已夠窩囊了,結果親孃不但不安慰自己還興師問罪,直接拂袖而去。
碰了釘子的杜婉馨仍不肯罷休,宣了蕭景暄入宮,就他後院無人的情況充分表達自己的“關切”——爲他選妃指婚,至於對象,不提也罷。
真當人家是傻子還是麪糰,由得你搓圓揉扁?
蕭景暄可不是好說話的主,三言兩語就拒了,還把杜婉馨暗裡好一頓諷刺,言辭犀利刻薄得她們這些聽慣打嘴仗的女人們都自愧不如。
林逐汐更是有種捂臉的衝動。
早在蕭景暄還只是朔月時,她就聽說他話不多,卻是出了名的句句如刀,曾活活氣死過一派長老。
這次杜婉馨也沒好到哪裡去。
氣病了。
雖然她的身體從來沒好過,但這次直接暈了,掙扎半天醒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對於杜婉馨這種“好不容易我鹹魚翻身,必須要連本帶利報復”的心理,她們都很能理解。但對杜婉馨這種急於求成手段低級的行爲,別說林逐汐,連杜雲玲都覺得丟人現眼。
在蕭景暄面前擺高姿態?人家現在明顯還有一拼之力,這不是送上門給人家折辱嗎?
就算要指婚,也必須要選個他不好拒絕的時機借衆議輿論逼他收下她選定的正妃,像現在這樣的私下商定那是上趕着找難堪。太后又怎麼樣?不過是個名分,沒有實權做支撐,也只是好聽點罷了。何況就算她做了太后,對蕭景暄而言頂多也就是扶正的繼母,她還能指望原配嫡子把她當親媽對待?
但看杜婉馨明顯還不肯面對現實的樣子,杜雲玲滿腹勸誡的話都無法出口。
林逐汐就更不好開口了。她和杜婉馨註定只能爲各自的家族奮戰,想推心置腹根本不可能。她基本上可以摸清杜婉馨的心態:多年積怨一朝得勢,原以爲可以肆無忌憚地報復,卻發現即使登臨巔峰依然拿仇人無可奈何。理想和現實的落差大到無法接受,用力太過,一朝反彈自然傷及自身。
怪不得蕭景暄曾說杜婉馨是最恨他們母子的,如今看來
一點沒錯。
林逐汐覺得她可恨又可憐,但轉眼她就只能自嘲苦笑,還說別人,她自己又能好到哪去?
她抱着“大不了一起罰站”的心思靜候,但外頭的人可等不及。
王嬤嬤悄悄掀開內殿松鶴延年的錦簾走進來,眼見室內情形眼皮一跳,硬着頭皮上前往杜婉馨腿上蓋了條明黃薄絲被,輕聲問:“太后,外頭的各家小姐……”
那都是打算配給蕭景暄的“攝政王妃”候選人,但現在她們還沒上場男主人公就走了,總不能讓她們一直乾等着吧?
杜婉馨沉默片刻,淡淡道:“皇后和皇貴妃去看看吧。”
反正那些人都在秀女之列,總會有中選的,就當提前熟悉。
蕭景暄給了杜婉馨個沒臉,完全沒理她的反應直接走人,但宮中上下浮動的人心卻並未因此靜下。
從前蕭崇烈來請安時,慈和宮的宮人們都會刻意在衣飾上下功夫,青色團領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團衫,珠珞縫金帶紅裙之外,繡着小金花的弓樣鞋上總會多下繁複修飾,甚至還有人別出心裁地在金花周圍用黑線勾勒出蜜蜂蝴蝶,至於頭上,更是要設法簪上一二式樣別緻新巧的絨布宮花,垂珠耳飾更是要戴上最新的,只指望着那萬一的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爲正經的主子娘娘。
但如今又多了個蕭景暄,攝政王的地位雖然比不上九五至尊,但在她們眼裡同樣是高不可攀,尤其王府後院無人。就連康王府,至今也不過一位王妃,再無其他側妃姬妾,王妃也無子,都是競爭對手少機會大的好去處,還不如多費點功夫,若能被他們看上,以後的好日子就來了。
宮人們兩眼放光,打扮的興趣直線上升,回到平時輪值休息的小耳房後,要好的幾個宮人聚在一起,悄悄議論着出入宮廷的幾位王爺,若能入他們的眼,說不定比在宮中呆着更能有個好結果。
咬耳朵到最後,平時在打扮上最費心思,卻至今沒得到任何迴應的宮人心裡升起濃濃的閨怨,想着今日皇上和攝政王先後從她們身邊經過,卻都連眼尾都沒掃她們一下,輕聲嘟囔道:“也不知道今後的攝政王妃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能有這樣的好福氣,頭一個進府,正室地位又有保證,要我說,咱們這位皇后娘娘也不過是看着尊貴,若論福氣,還不如將來的攝政王妃。如今還年輕美貌便不怎麼得寵,也不知道將來年老色衰會是什麼下場。”
聽她提到皇后,其他宮人紛紛禁聲,她們還沒這麼大膽子非議國母,但想到皇后的地位,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羨慕,嚮往着那張母儀天下的後位。
蕭景暄出了宮門一路打馬回府,心情都不算好。
打發杜婉馨蕭崇烈什麼的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但如果對方盯着他的婚事三天兩頭來一趟做媒逼婚,他沒那麼多耐心伺候。這還是最簡單的,如果他們選個不好拒絕的場合給他定個不好拒絕的對象,甚至再狠點安排個精心培養的密探塞給他,他後半輩子都別想安生。
拖是拖不了多久的,他必須佔據主
動,先下手爲強。
但選誰呢?
苦思冥想未得結果,下人已上來稟報:“康王殿下來了,正在水閣等候。”
蕭景暄怔了怔,蕭承昱最近串門子似乎也太勤了,難道真是許久不見甚爲想念?但好歹人都來了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水閣裡蕭承昱正悠閒看景,他心情不錯,看什麼都順眼,眼見蕭景暄匆匆忙忙過來,他懶懶地揮了揮手,“回來了?”
完全的主人之姿,也不知道到底誰纔是主人。
蕭景暄眼眸微眯,堅決不承認自己看這傢伙的愜意有點嫉妒,幽幽瞥一眼在旁伺候的唐磊,他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你倒是好享受。”
“那當然。”只當沒聽出他的不滿,蕭承昱坦然道:“閒也有閒的好處。”
蕭景暄懶得和他廢話。“找我什麼事?”
“我就這麼不擅長掩飾嗎?”蕭承昱詫異地低頭看看自己,再看他神情淡漠,沒趣地摸了摸鼻子,振作精神正色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約你明晚去我府上吃頓飯。”
“這麼點小事需要你親自跑一趟?”蕭景暄斜眼看他,滿臉不信,目光犀利如電,瞬間將他端詳個遍,像要從眼神裡飛出刀子來剖開他看清他的小算盤。
蕭承昱咳了咳,“對了,淑太妃娘娘託我替她向你問好。”文昭皇后薨後,蕭景暄和蕭靈菡先後出宮,將他託付給韓淑妃,前些天他也以養恩爲由上表接了淑妃到康王府榮養,如今她和康王妃相處得不錯,王府裡安寧得很。
“我明日去拜見太妃。”蕭景暄答得爽快,不管韓淑妃的心思爲何,她對他們姐弟的確不錯,也幫了他們很多。這份情他領。
確認周圍都是他們信得過的,蕭承昱才低聲道:“上陽宮……”
他開了個頭就沒再說,蕭景暄卻明白他的意思。
上陽宮的事鬧得滿城風雨,蕭承昱想不關心都難。可其中來龍去脈,他實在不好告訴他。
尤其自己被坑的過程干係重大,他實在不想再讓母親平靜安寧的日子再起波瀾。
“有些事做下了就不能回頭。”蕭景暄神情莫測,沉默半晌,他含糊道:“上陽宮的事根本不用我們擔心,現在最該緊張的是蕭崇烈纔對。”
蕭承昱聽出不對勁,眉頭緊皺:“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傳的沸沸揚揚的刺客真是你安排的?你可見到……”
“我連門都沒進。”蕭景暄想起這樁敗筆,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墨來,“裡頭的事,我也是後來聽說。”
蕭承昱愕然:“難道是蕭遠曈……”
蕭景暄冷笑一聲,沉默。
蕭承昱疑惑地瞅着他奇異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默然片刻他忍不住問:“不查嗎?”
“不用了。”蕭景暄答得淡而篤定,脣角一抹淺淺弧度,譏誚而森然。“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們這一輩的舞臺,和他,已經沒多少關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