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馬上就來了嗎?”
“怎麼這麼久都還沒出現!”
“再去請啊……我要你們有何用……”
朝夕走進嘉宸殿的寢殿門時只聽到裡面鳳曄的呵斥聲,平常的鳳曄總是一副乖覺可愛的樣子,今日卻是出奇的暴躁,對着身邊下人也充滿了戾氣,朝夕步履徐徐的掀開帷帳走進內室,屋子裡窒悶的氣氛忽的一鬆,身形高大的柳濟當先跪倒行禮,其他侍奴也都一溜煙兒跪倒在地,牀榻之上的鳳曄看着朝夕來了撇撇嘴,將腦袋轉向了裡面。
“好了,十三公子這裡有我,你們陷下去。”
一聲令下,侍奴們見鳳曄沒有出聲反對便陸陸續續走了出去,鳳曄躺在牀上也沒個反應,朝夕便對跟進來的子蕁擡了擡下頜,子蕁看着朝夕示意的方向,將天荒琴放在了屋內左側的琴案之上,這正是她昨日在此撫琴的地方,待放好了琴,子蕁行了一禮也退了出去。
室內安靜下來,鳳曄這才轉過了頭來,這一轉頭卻又看到了商玦,他皺了皺眉,面上的表情一時之間有些複雜,似乎並不十分願意商玦和朝夕一起出現。
朝夕卻好似未曾看到他的表情似得走到了窗邊來,打量了鳳曄一瞬,忽然問,“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現在沒有別人,你可以說了。”
鳳曄先是眼底微亮,而後看了商玦一眼,隨即蹙眉又轉頭向裡。
“誰說我有什麼話要說了,我沒什麼好說的。”
商玦本是站在門口,聞言眉頭維揚道,“若是不便,我可迴避……”
說着便要轉身出去,朝夕卻看着鳳曄道,“你若是不說,那我可走了,別和我說你是真的想聽琴,昨天晚上你臨走那一句我便知道你是有話要說。”
昨夜臨走之時鳳曄好端端的又說了一句要朝夕今日撫琴,在朝夕的印象裡,鳳曄縱然在宮中修習音律,卻還沒有到聽過一首曲子便戀戀不忘的境地,而他要一再二再而三的強調,必定是事出有因的,朝夕看着鳳曄,目光篤定而堅決,他若不說,她真的會走。
鳳曄抿着脣,又看了商玦一眼,在看着朝夕,眼底滿是猶豫……
“對你我尚且都不肯定要不要告訴你,更何況還有燕世子。”
朝夕轉頭看一眼商玦,見他仍然站在門口的方向也未說什麼,又回過頭來道,“你所說無非是昨日之事,不管是你的事還是你知道了別人的事都和他無關,你準備說的話可以直接無視他,若是實在猶豫,便連我也無需說,稍後我去給父王請安之後便出宮……”
鳳曄眉心一跳,“等一下,等一下……”
朝夕本欲轉身而走,聽到這話才又迴轉身子站定,她看着鳳曄,鳳曄無奈的看着她。
鳳曄沒有想到朝夕的態度如此強硬,他絲毫不懷疑若是他不說她真的可能會走,這麼一想,鳳曄便抿了抿脣道,“好,我告訴你便是了……”
神色一定,鳳曄稚嫩的臉上盡是凝重,“昨日我去經堂抄寫符文,偶然間聽到有人在經堂之後的小竹林邊上說話,乃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宮中哪位主子身邊的親信,男的着一身太監服,卻應當不是個太監,二人都是外面的家族送進來幫助其主子的。”
微微一頓,鳳曄面上又生出遺憾之色,“兩人在後面說話,並未發現我,奈何二人站的位置,我不曾看到她們的臉,而那二人所說之言,卻是和於美人的死有關。”
他沉聲落定,朝夕眉頭瞬間緊皺,商玦也往屋內走了幾步站在了朝夕身後。
鳳曄看了他二人一眼,“聽那女子說,是這男子自作主張出掉了於美人,不然於美人可能會暴露當年的事情對他們的主子不利,可是此行卻叫那位主子不甚滿意,二人在爭執,我本想等着看到那二人的臉再發作的,奈何我聽到一半經堂就着了火。”
鳳曄一氣呵成的說完,朝夕和商玦對視了一眼,這一眼之後,二人都有些沉默,見兩人不說話,鳳曄便着急起來,“你聽明白了嗎?那二人的主子便是當年害死莊姬王后的兇手,他們害怕事情暴露,那男子纔去殺了於美人,只要找到了那二人就能找出那主子是誰,就能找到當年害死莊姬公主的兇手是誰,只是……”
說到最後,鳳曄表情又生出兩分懊惱,“只是我沒看清臉!”
看不清臉,便沒辦法指認,除非聽聲音,可是這宮裡這麼多人,哪裡就能聽到聲音?而若是大張旗鼓的把宮人都召集起來一個個的聽必定又會走漏消息,指不定他們找了半天找到的又會是兩具屍體,到時候還是什麼都調查不出來。
朝夕腦海之中百轉千回,對上鳳曄殷切的眸子心底一嘆,“好,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可是這件事不能打草驚蛇,這件事你可告訴了別人?他們可發現你偷聽了?”
鳳曄搖搖頭,“自然不曾告訴別人,他們……他們應當沒發現,可是昨日我在經堂之中差點被燒死現在大家都知道,那二人不知道會不會懷疑……”
朝夕點頭表示知道,“好,那此事便只有你我知道便可,殺害母后的人自然是在宮中的,像你說的能以家族的名義安插人進來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鳳曄冷哼一聲,“其實我覺得不用查就能想到是誰了……”
朝夕挑眉,鳳曄便道,“除了昭仁宮現在的那位還能有誰?”
這便是在說段錦衣了,鳳曄說着話動了動,也不知道是扯到了哪處傷口,頓時疼的齜牙咧嘴的,緩了緩才哼一聲接着道,“我看沉船也是她動的手腳,那個時候只有她一個內宮婦人是不用跟着第二艘船的,所以她乾脆下了這樣的狠手。”
鳳曄受了傷,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中單,錦被蓋着,他怕疼便只能乖乖的躺着一動也不動,可他說話的語氣表情卻十分狠厲怨憤,朝夕看着鳳曄這般眼神微深,“沒有證據,你這話還是埋在心底便好,你暫且不用管別的,先管好你自己,有人要殺你。”
昨日經堂的大火足以證明有人要取了鳳曄的性命,鳳曄自己怎麼會不知道,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冷笑一聲,“哼,她不過是想讓我和我娘一樣的死法死去罷了……我知道是她下的手,這個宮裡,還有誰這般忌憚我,因爲她知道我天天都在謀劃如何報仇!”
四年之前,鳳曄的生母便是死在宮中一場大火之中,巧合的是,當時鳳曄的生母被段錦衣罰去經堂抄經,之後經堂便着了火,雖然後來大家都說是天乾物燥自己起的火,可明裡暗裡不少人議論當年之事和段錦衣脫不了干係,便是鳳曄自己亦是將這仇記在了段錦衣的身上,後來時間久了,宮裡的人都幾乎要忘記這件事,可是作爲兒子的鳳曄自然不會忘記,一個多月之前,鳳曄正是因爲在昭仁宮之前替自己的亡母祭祀才被禁足。
朝夕眉頭微皺,“你確定當年之事和王后有關?”
屋子裡沒有旁人,朝夕便問的直接,鳳曄眨了眨眼,“當然……”
頓了頓,他又看着朝夕道,“不僅是我母親的事,便是莊姬王后的人我看也和她脫不了關係,當年莊姬王后去世之後是她登上了王后之位,爲了王后的位子,她極有可能加害莊姬王后,我聽人說,後來欽天監的卜測出來之後朝內朝外有許多人都上奏將你們兄妹逐出巴陵,其中聲音最大的便是段氏一族,你或許並不算威脅,可他們要對付的是你哥哥。”
朝暮是長公子,母親又是鳳欽寵愛的莊姬,且莊姬還有帝國皇室血統,不論怎麼算,只要朝暮好好的長大,這世子之位十有*是會落在他身上的,因爲如此,纔會有人費盡心思的將他趕出去,也正因爲如此,纔會有後來淮陰的諸多變故。
朝夕蹙眉沉默着,鳳曄又撇撇嘴,“你不信就算了,可是你休想騙我,你回來總不至於真的是打算回覆身份然後出嫁,你哥哥下落不明,莊姬王后之死又疑點重重,你是一定會去查的,我聽到的都告訴你了,你要如何都隨意,反正我又拿不到任何好處。”
朝夕眨了眨眼,語氣幽深起來,“哦?你沒有好處嗎?”
鳳曄眼神一閃,索性將目光轉去了別處,“我哪裡有什麼好處……”
他嫉恨段錦衣,眼下雖然是告訴了朝夕他聽到的,不至於拿朝夕當棋子,可至少希望朝夕和他一起對付段錦衣,他已經足夠聰慧足夠有城府,可他到底只有八歲,要扳倒段錦衣那座大山,光他一個怎麼夠?他嘴上說着沒有好處,可在場的三人都清楚的很。
朝夕見他嘴硬不由的搖頭,鳳曄得不到她肯定的回答心底也憋着有一股氣,而他卻也不是會低頭求着她的人,於是小臉緊緊繃着,脣角緊抿成一條線,看起來執拗又可憐,朝夕看着他不知怎麼心中就是微微一疼,他的母親也死了,這宮中死了母親還能好好存活的孩子實在是不多,嘆了口氣,朝夕又道,“有人要殺你,往後你要小心謹慎些,至於你說的,我自然會留意的,不過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不可輕易發難,否則被動的就是咱們。”
朝夕雖然沒說你放心我會和你一起對付段錦衣的話,意思卻已經十分靠近他所想,鳳曄眼底微亮,這才又轉過頭來,眨了眨眼,他也知道此事急不來,想起下人回稟的不由問道,“昨天晚上鳳念芷死了?聽說死狀十分殘忍?”
他的語氣這下倒是十分平靜,沒有多少高興,卻也沒有傷悲,只是漠漠的,小小年紀卻有幾分悲憫的意味,朝夕點點頭,“是,死在未央湖邊。”
鳳曄愣了一會兒神,“她這個人雖然討厭,可……”
話語一斷,鳳曄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想到他自己昨日也差點死去,他對鳳念芷之死忽然就更加平靜了,而他纔不過八歲,若是真死了,豈不是比鳳念芷還不值?!
“這宮裡面,死一兩個下人或許正常,可卻沒有人敢對主子動手,先是於美人,接着是我,又是鳳念芷,那幕後之人似乎越來越肆無忌憚了,不過……”鳳曄看着朝夕,“不過不一定就是一個人,或許有很多人都想趁着昨天的日子作亂呢?”
這想法倒是和朝夕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默然未言,而鳳曄又開了口,“聽說都交給廷尉孫昭去查了?孫昭那個人我倒是知道,年紀輕輕手段十分高明,讓他查指不定就會查出什麼來,我……要不要將我聽到的那些話告訴孫昭呢?”
鳳曄受了驚嚇,又聽到了那些對話,今晨一醒又知道鳳念芷死了,他是玲瓏心思的人,自然有百轉千回的念頭,對着下人不能說,現在對着朝夕卻是言無不盡,他言語之間十分推崇孫昭,可那對話涉及的問題太重大,他還是不確定孫昭值不值得信任。
“孫昭……”朝夕輕喃兩句,“這個人我並無瞭解,還是不要告訴他,何況此事告訴他他也沒有法子,廷尉府更是個講求證據的地方,他知道這線索除了大肆排查宮中的宮婢侍奴之外也沒別的法子,可這法子風險太大卻幾乎沒有回報……”
鳳曄面上一副十分信服的樣子,“好,那我就不說,這件事如果先放着,那孫昭也能查出於美人之死和鳳念芷爲何而死吧,還有經堂着火這件事……”
鳳曄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朝夕,似乎有些期待,可朝夕卻猶豫一下並未開口。
鳳曄愣了愣神,忽然笑了,滿面稚嫩的他這一下卻笑得有些悽楚意味,“我知道的,在這宮裡真相併不重要,便是孫昭,也不定能有什麼結果。”
朝夕動了動脣,還是沒說出話來,鳳曄心思通透,他什麼都知道。
這宮裡只有權力的更迭,真相也從來由站在權力最頂端的人書寫。
室內一片靜默,外間卻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朝夕回頭,只見柳濟大步的走了進來,他木訥的面上生出兩分恭敬,看着鳳曄的方向道,“公子殿下,孫大人到了。”
孫昭?朝夕和商玦對視一眼,牀榻上的鳳曄也是微微一訝,“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我知道那小太監已經死了,難不成又查到了別的線索?”
鳳曄看着朝夕,心底有些驚訝,那看守經堂的小太監顯然只是一顆棋子,棋子必死,而他一死,這線索便也算是斷了,鳳曄自己也沒有報更多希望,可這麼快卻又說孫昭又來了?
朝夕也有些訝異,“想知道他爲何而來,請他進來就行了。”
鳳曄回神,忙對着柳濟道,“去,請廷尉大人進來。”
柳濟轉身而出,不多時外面便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朝夕和商玦同時轉身,便看到一抹天青色的長衫一晃而入,來的正是孫昭,今日的孫昭換了便服,一襲天青的長衫正襯他雅正的氣度,眉眼本就清雋,眼下整個人越發的儒雅了,進得門來,他先是對着幾人一一行禮,剛行禮完鳳曄就忍不住問,“廷尉大人,是不是又查出什麼來了?又有新的線索了?”
孫昭看看鳳曄搖了搖頭,目光卻一轉看向了朝夕,看了朝夕一眼又斂眸,而後才表明來意,“下官是爲搖光公主殿下而來,適才下官已去了邀月臺,得知公主來了此處。”
爲她而來?朝夕挑眉,便見孫昭又擡起頭來繼續道,“若公主眼下正閒,楊夫人那裡,恐怕要勞煩搖光公主去一趟,想來公主對十一公主之死也是有興趣的……”
朝夕更爲訝異了,楊蓮心?她爲何去楊蓮心那?!
孫昭氣度雅正,可看着朝夕的目光卻不帶分毫感情,朝夕不由的揚眉,什麼叫她正閒?而她爲何要去楊蓮心哪裡?接連兩個疑問之後,朝夕卻又在心底點了點頭。
沒錯,她的確對鳳念芷的死很有興趣。
“出了什麼事,爲何要二姐姐去長逸宮?”
朝夕還未說話,倒是鳳曄先忍不住的開了口,孫昭看一眼鳳曄,“楊夫人瘋了。”
楊蓮心瘋了……鳳曄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受了女兒被殺的刺激,楊蓮心一時神志不清也是正常的,可是神志不清也應該去找御醫,怎麼就找到了朝夕這裡?這麼一想更爲疑惑不解了,“廷尉大人,楊夫人瘋了你喊二姐姐過去做什麼?”
孫昭微微蹙眉,也明白自己似乎沒說清楚,“其實是孫夫人派人來請下官和公主一起過去長逸宮,楊夫人說話的時候提到了公主,具體公主過去了便知道。”
孫夫人……朝夕看了孫昭兩眼,孫昭,孫岑,她不知道孫昭的背景,可既然都姓孫,那孫昭很有可能出自孫氏?這疑問在心,眼下她卻不必問出來,朝夕轉身看向商玦,也沒開口,卻是在問商玦要不要去,商玦彎了彎脣,“你若想去我們便去看看。”
朝夕便又看向鳳曄,“那我去看看,你好好歇着。”
鳳曄眨了眨眼,忽然撐着從牀榻之上坐了起來,“我也要去,帶我一起去。”
朝夕眉頭一皺,“你這是做什麼?你傷還沒好,趕快躺着。”
鳳曄嘴一癟,“可是……可是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非要讓你過去……”
朝夕眼神微寒,不說話只看着鳳曄,鳳曄心頭一怵,只覺得整個屋子的溫度都降低了不少,朝夕的表情並不兇狠,可就是那眼神銳利的嚇人,鳳曄本來並不害怕朝夕,可眼下不知怎麼就有些氣弱,和朝夕對峙片刻終究是有些委屈的又緩緩縮回了被子裡。
朝夕這才轉身,也不多說的將天荒琴抱着離開,鳳曄看着她抱走了天荒琴便知道她今日大抵不會再過來了,眼見她就要踏出去忍不住又喊道,“二姐姐明日進宮嗎?”
朝夕沒回答人已走了出去,商玦和孫昭也跟着離開,屋子裡頓時就只剩下鳳曄和柳濟,柳濟是他的貼身親隨,是最瞭解他的人了,見他臉色不好看柳濟猶豫一瞬上前來道,“殿下不要生氣,公主若是入宮必定會來看您,您要快些養好身子纔對。”
鳳曄輕哼一聲,“我可不稀罕她來看我……”
說着一頓,又道,“你派個人去長逸宮看看,那邊到底出了何事。”
柳濟忙應聲點頭出的門去,只留下鳳曄望着帳頂滿面疑問。
楊蓮心瘋了,爲何要喊朝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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