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昏沉沉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他覺得腦袋上像是套了個繩子,越拉越緊,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兩天的談判,他雖然沒有親自到場,卻也不比親自談判的陸嵐輕鬆。兩天兩夜沒能睡個好覺,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了顏色,連大山都像漂浮在水中,搖搖晃晃。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談判,主動權都掌握在魏霸的手裡,他沒什麼選擇。當他接手這個任務的時候,就知道這必然是一場艱苦的戰鬥,可是他也沒想到會是這麼艱苦。
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因爲孫權的憤怒而導致先機盡失,還是因爲潘濬的固執而喪失了緩衝的餘地?他想來想去,覺得問題還是在魏霸身上。
魏霸破釜沉舟,寧可自己身犯險境,冒着被圍殲的危險,也要吃掉潘濬的人馬。寧可破壞吳漢聯盟,打亂諸葛亮的計劃,內外交迫,也要佔據武陵。
這樣的事,只有亡命徒才做得出來。
沒有人願意和亡命徒對陣。一人必死,十人難當,萬人必死,橫行天下。魏霸佔據了先機還這麼玩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還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這纔是他喪失了所有主動權的根源所在。
這是個勁敵啊。
陸遜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對面的費禕和陸嵐在爭論些什麼,他都不怎麼聽得清,他們的聲音一會兒像是近在耳邊,吵得人頭暈腦脹,一會兒又像遠在天邊,縹緲不可聞。
暫且答應魏霸,還是看着潘濬去死,讓魏霸給他陪葬?
費禕和陸嵐大吵大鬧。互相指責對方。陸嵐說,魏霸出爾反爾,根本沒有談判的誠意,費禕同樣如此,他就是爲了拖延時間,讓潘濬的大軍全部餓死。費禕說,陸嵐不夠冷靜,根本不知道他現在的難處。你沒聽魏霸說嗎,他這是奉陛下的旨意。是陛下要迎回孫夫人,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魏霸這是對我不滿,用陛下的密旨來壓我,你難道聽不出來?
陸遜實在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都給我閉嘴!”
費禕和陸嵐嚇了一跳。一抹喜色從費禕的眼中閃過,隨即被更大的怒氣掩飾住,憤怒的陸嵐和頭暈腦脹的陸遜根本沒有注意到。
“費文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開始不是說好的嗎,這件事以後再談,怎麼又變卦了?”陸遜怒不可遏的看着費禕。兩眼中充滿血絲,有如受了刺激的公牛。
費禕長嘆一聲,苦笑道:“將軍,他聽不明白。你也聽不明白?魏霸明知他討要武陵的舉動於漢吳聯盟有害,不會得到諸葛丞相的支持,爲此纔要討好陛下。你也知道的,我們陛下與孫夫人情同母子。他得知孫夫人在吳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爲之不忍。早就想迎回孫夫人,只是丞相從大局出發,堅決不允。魏霸在陛下身邊做侍中,大概知道了陛下的這個心意,所以這才藉着機會,向陛下示好……”
費禕囉囉嗦嗦的說了一大通,盡一切辦法的干擾陸遜的思路。陸遜本來就支撐不住,再被他這麼雲山霧罩,東拉西扯的說了半天,更是暈頭轉向。他無力的擡起手,打斷了費禕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這是魏霸在找藉口?”
“很顯然嘛,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會聽不出來,還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費禕怒氣衝衝的瞪了陸嵐一眼,又開始指責陸嵐談判的時候不夠冷靜。陸嵐忍不住的開始反駁,新一輪的爭吵又開始了,直把陸遜吵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悲吟一聲,向後便倒。
“撲通”一聲巨響,正和費禕吵得臉紅脖子粗的陸嵐眼睜睜的看着陸遜摔倒在行軍榻上,嚇得大叫一聲,衝過來就抱着陸遜大叫。費禕暗自抹了一下額頭的冷汗,也連忙湊了過來,仔細查看陸遜的臉色,見陸遜面無血色,氣息急促,不由得暗自心喜,臉上卻不露出一點破綻。他大聲叫道:“還等什麼,快叫醫匠來!”
陸遜暈倒,陸嵐也慌了手腳,怪不得剛剛和費禕吵得不可開交,連忙召來了醫匠。醫匠給陸遜檢查之後,說陸遜是怒火攻心,再加上疲勞過度,不能再受刺激,要靜養才行。陸嵐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拍着胸口,暗自慶幸。
“那還等什麼,快給將軍用點安神的藥,讓他好好睡一覺。”費禕沒好氣的說道:“都是你,要是早點答應魏霸,又怎麼到這一步。”
“你……”陸嵐氣得眼睛一瞪,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什麼我?”費禕冷笑一聲:“要是聽我的,潘濬早就救出來了,事情至於鬧這麼大嗎?”說完,拂袖而去,把陸嵐扔在大帳裡。陸嵐氣得直跺腳,剛要追出去和費禕理論,卻發現有人拽自己的袖子。他回頭一看,正是陸遜。
“將軍,你醒了?”陸嵐大喜。
“看住……費禕。”陸遜嘴脣顫抖着,吃力的說道:“他……今天……不正常。”
陸嵐一驚:“將軍,我就說嘛,他和魏霸是一夥兒的。”
“你聽我說。”陸遜痛苦的呻吟了一聲:“監視……費禕,守緊大營,防止魏霸……偷襲。”
“好好,我知道了。”陸嵐見陸遜懷疑費禕,心情頓時好了一半。他安慰陸遜道:“將軍,你安心休息,我會好好的看着費禕,守好大營,不會給魏霸留下機會的。”
“你要……小心,魏霸……詭計……多端,用兵……奇巧多變,不可大意。”
“我知道,我知道。”陸嵐見陸遜每說一個字都痛苦不堪,心中不忍,連忙讓他安心休息。陸遜又關照了幾句,這才昏沉沉的睡去。陸嵐起身,招來了衆將,吩咐他們緊守營寨,防止魏霸襲營。這些都是陸遜自己的部曲將領,見陸遜病成這樣,都不敢大意,領命去了,把大營守得鐵桶也似。
陸嵐還安排了人監視費禕。費禕立刻發覺了,正中下懷,一溜煙的跑到中軍大帳,向陸遜一通報怨。陸遜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也無力回答,只好任他去說。費禕說了半天,見陸遜也沒回他一句,這才悻悻的走了。
站在辰水旁,費禕仰面長嘆。他知道暗中有陸嵐安排的人在監視他,看他和什麼人接觸,可是他根本無需和誰接觸,吳軍大營如此戒備森嚴,想必魏霸自己就能嗅到戰機。
陸嵐安排好了陸遜,卻依然不敢休息,他巡視了各營,最後來到陣亡將士遺體集中擺放的地方。這幾天來,魏霸將所有戰死的吳軍將士屍體都扔到水裡,一方面干擾吳軍取水,一方面也打擊吳軍的士氣。幾天時間,總共收集了近四千具屍體,大部分還沒時間入棺收斂,只能在地上擺上。雖然冬天天冷,還沒有過於腐敗,但是那股氣味已經非常難聞了。
“校尉,你來看,這裡有些不對勁。”一個負責收斂屍體的醫匠攔住了陸嵐,把他引到一堆屍體前。
“有什麼不對?”
“這些屍體都是前天開始出現的,和呂將軍陣亡的部下差不多,都是刀傷。可是……”那個醫匠用刀割開一具屍體的腹部,一股惡臭涌了出來,儘管陸嵐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還是被薰得想嘔。那醫匠卻渾然不覺,扒開屍體的腹部,露出發綠的內臟。“校尉,這些人至少死了五天以上,不可能是剛死的。”
陸嵐這兩天也累得不輕,反應有些慢,想了半天,這才突然醒悟?
“你是說,魏霸……殺俘?”
醫匠點了點頭。
陸嵐倒吸一口涼氣。過了好半天,他突然轉身出了帳,快步來到中軍大帳,掀開帳門,他一眼看到昏昏沉沉的陸遜,不禁又猶豫了。陸遜關照過他,如果發現有被殺的俘虜,那就要通知他,可是現在陸遜病成這樣,難道睡着了,還要因爲這麼一點小事叫醒他嗎?
陸嵐想了想,又退了出來。站在帳外,聽着陸遜不規律的呼吸聲,他黯然長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陸嵐收回思緒,看向急步走來的斥候,低喝了一聲:“什麼事?”
“校尉,蠻子有異動。”
陸嵐一驚,連忙問道:“有什麼異動?”
“現在還不清楚,我們只知道可能有蠻子下了山,攻擊了我們的斥候,現在本該已經回營的幾個兄弟到現在還沒回來。”
陸嵐屏住了呼吸。斥候的異常死亡通常意味着雙方的相對距離發生變化,也就對方有異常行動的徵兆。照眼下的情況來看,這很可能是魏霸偷襲大營的跡象。
“我知道了。”陸嵐打發走了斥候,再一次讓人給各營的將領傳令,守好各自的大營,小心魏霸偷襲,不得輕舉妄動。
陸嵐的命令雖然不會傳給費禕,可是費禕也很快得到了消息。費禕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魏霸究竟想幹什麼,偷襲陸遜的大營?陸遜這兒有八千多精銳,守得非常堅實,魏霸也許可以佔點便宜,要想徹底擊潰他們卻不可能。除了陸遜的大營之外,有價值的目標就是辰陽,可是那更不可能。辰陽有堅城,還三兩千士卒把守,其中兩千是陸遜的部下,就憑魏霸那三千人根本攻不下。一旦拖延到天亮,陸嵐就可以派人支援,僅僅半夜時間,魏霸沒有成功的可能。
他究竟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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