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驚四座!
不管是有座位的重臣,還是隻有資格站在一旁的大臣,都被李嚴這句話驚呆了,就連原本因爲無趣而有些無聊的天子劉禪都吃驚的睜大了眼睛,看着大將軍李嚴,就像在看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抑或是李嚴的頭上突然長出了角,化身爲憤怒的公牛。
諸葛亮皺起了眉,心中掠過一絲不安。
這不是他熟悉的李嚴,這不是任何一個人熟悉的李嚴。
李嚴自負,好面子,特別是重臣場合,他不苛言笑,鼻翼那兩道如刀刻的法令紋就是他最明顯的標誌。也正是因爲好面子,不想在衆人面前丟人,所以他在諸葛亮面前從來不輕易說話,更不會輕易說這種不留退路的話,以免和諸葛亮發生衝突而丟了面子。
誰也不能否認李嚴是一個強悍的人,然而越是強悍的人,卻是能清醒的評估對手,當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的時候,從來不會輕易的發動挑釁。他只會在暗中準備,等機會成熟的時候突然出手,一擊斃命。
李嚴說出這麼嚴重的話,難道是做好了準備,要出手了?
這讓諸葛亮心生不安,因爲他看不出李嚴有必勝的可能。
李嚴拖了兩個多月纔到成都,魏霸到目前爲止還沒有“接到”詔書,諸葛亮知道,他們用的是拖字訣,利用這段時間,他們已經交換了看法,達成了某些協議。魏霸躲在交州不出面,李嚴趕到成都正面對抗。不管怎麼說,魏霸都是一個後輩,而且曾經是丞相府的故吏,他與諸葛亮之間有近乎君臣的關係,按照大家認同的道德觀念,如果發生正面衝突,對魏霸來說道德上先天不利。
李嚴則不然,他是大將軍,他是先帝託孤的重臣。和諸葛亮是同輩人。他有足夠的資歷和實力與諸葛亮對抗,而且從職能分工來說,對於御駕親征這件事,身爲大將軍的他比身爲丞相的諸葛亮更有發言權。
由他出面發作。再自然不過。再合理不過。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李嚴也必須出面。御駕親征,利益受損最大的人就是他。天子到了關中前線,他這個大將軍還能一手遮天嗎?面對這個威脅。他也必須進行反擊。力證御駕親征不可行,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只是諸葛亮想不出他如此強硬的底氣何在?以前有魏霸在背後撐腰,李嚴都沒有這麼強硬過,現在魏霸受挫,只能暫時龜縮在朱崖島舔舐傷口,他怎麼反倒強硬起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妖不是普通人能夠應付的,即使是諸葛亮也不能不小心應付。
諸葛亮撫了撫鬍鬚,董允便站了起來,義正辭嚴的請大將軍做進一步解釋。
如今的朝堂,大部分都是諸葛亮的親信,李嚴本來就沒什麼真正的親信,他離開成都,遠赴關中,原本礙於形勢而依附他的那些人現在要麼是被排擠出了朝堂,要麼是認清形勢,不敢主動站出來爲李嚴說話。
李嚴基本上就是一個孤家寡人。
可是李嚴慷慨激昂,根本沒有一點孤家寡人的意思。面對董允的發難,他提出了兩個問題:
首先,蜀漢有沒有發動統一天下的大戰的實力?打戰是需要錢的,要想統一天下,可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此戰一開,至少要兩年的時間。那麼蜀漢有打兩年大戰的錢糧儲備嗎?按理說,他是大將軍,這個問題應該問丞相府,可是就他本人督領的關中而言,經過一年多的休整,關中目前僅能保證溫飽,還有一大筆債沒有還,別說發動統一天下的大戰,就算是魏軍來攻,能不能守住關中都是一個問題。如果天子要御駕親征,又要多出許多的費用,這筆帳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敢問丞相府對此有何準備?
其次,誰來指揮這一場統一天下的大戰?御駕親征是沒錯,陛下稟承先帝遺風,也曾經親歷過戰場,這也沒錯。可是親歷過戰場,不代表就能指示數萬人的大戰。那麼,誰來指揮這場戰事?
如今我大漢真正有指揮十萬人以上大戰經驗的有三個人:丞相諸葛亮,車騎將軍魏霸,鎮北大將軍陸遜。可是這三個人目前都不適合指揮這場大戰。丞相諸葛亮是文臣,擔負着天下民事的重任,不可能親赴戰場指揮,況且就他之前的戰績來看,不管是隴右之戰還是後來的關中之戰,抑或是最後的洛陽之戰,他尚不能做到如臂使指,並不具備攻必取,戰必勝的能力。
車騎將軍魏霸是我大漢最負盛名的名將,自出戰以來,戰功赫赫,可是不久前,他與魏軍名將張郃對壘彭城,雖然最後力挽狂瀾,斬殺了張郃,重創魏軍,可是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目前正在朱崖反思這場戰事的得失,根本不可能再次領軍出征。
至於剩下的鎮北大將軍陸遜,說到這裡,李嚴瞟了一眼一直低着頭的陸遜本人:“你們可以問問鎮北大將軍本人的意見,看他是不是有信心指揮這場大戰。”
衆人把目光轉向了陸遜,陸遜沉默了片刻,出列向天子稟告,很鄭重的說道:“臣是車騎將軍魏霸的手下敗將,幾次對壘都沒有佔到上風,對魏戰事中,雖然小有斬獲,可都是依仗地形,以守代攻,但凡是主動進攻的戰事都乏善可呈。洛陽一戰,與諸葛丞相聯手,也未能攻克洛陽,便是明證。”
話說到這裡,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陸遜不可能擔任這場戰事的總指揮。他順帶着還旁證了李嚴的話:諸葛亮也不具備指揮這場大戰的實力。
董允忍不住反駁道:“照你們這麼說,這統一天下就遙不可及了?”
李嚴厲聲喝斥道:“你懂什麼。你領過兵,上過戰場嗎?兵者,國之大事,此是你等書生能胡言亂語,信口大言的。”
董允嚇了一跳,本待反駁,卻又覺得底氣不足。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那大將軍以爲,將由誰指揮這場戰事方可?”
李嚴緩和了臉色,淡淡一笑:“這還不簡單麼,當然是車騎將軍魏霸最合適。”
得到了諸葛亮的支持。董允膽氣復壯。冷笑道:“剛纔大將軍不是說車騎將軍魏霸也不合適麼?”
李嚴冷冷的看了董允一眼,言語重新變得刻薄起來。“你連我的意思都沒搞明白,也敢在些大放厥詞,我真是替你父親董和感到可悲。我說車騎將軍目前在朱崖反思彭城之戰的得失。不適合領兵出征。可曾說他永遠也不能出征?車騎將軍年尚未三十。便有如此功績,若能靜思得失,自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屆時再出徵,豈不是水到渠成,摧軍破敵,易如反掌。”
被李嚴如此指責,董允臉漲得通紅,不假思索的反駁道:“彭城一戰,魏霸主力盡毀,一敗塗地,連其父鎮東大將軍魏延都戰死沙場,還談什麼赫赫戰功……”
“誰沒打過敗仗?”李嚴打斷了董允的話:“再說了,誰說彭城之戰敗了?”
董允嘿嘿一聲冷笑:“彭城之戰已有定論,不是敗,難道是勝了?”
李嚴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彭城之戰已有定論?我身爲大將軍,尚且不知,你又是從何得知?”他轉向諸葛亮:“敢問丞相,彭城之戰的結論是何人所作,何時所定,爲何平一無所知?”
董允頓時臉脹得通紅,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李嚴是大將軍,對彭城之戰下結論,必須得到大將軍府的認可。在李嚴同意之前,就不存在所謂的定論,董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彭城之戰已有定論,直接送了李嚴一個把柄。李嚴立刻抓住了這個把柄,把矛頭直指諸葛亮。
諸葛亮暗自嘆了一口氣:“大將軍,這不是定論,只是羣臣公認的看法而已。”
李嚴追問道:“那丞相怎麼評價彭城之戰,也認爲是一場失敗嗎?”
諸葛亮左右爲難。如果說彭城之戰不是失敗,那無疑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打了董允的耳光,李嚴弄不好還要回頭揪着董允,說他傳謠,中傷重將,擾亂軍心,恐怕董允免不了要吃點苦頭。可是如果支持董允的看法,認定彭城之戰是失敗,那他之前的戰績恐怕就更是失敗了。
他沉吟片刻,反問道:“大將軍以爲呢?”
李嚴冷笑一聲,轉身向聽得津津有味的天子劉禪拱了拱手:“陛下,臣斗膽,敢爲陛下分析一下彭城之戰的得失。”
劉禪眨眨眼睛,同意了。
李嚴咳嗽了一聲,對彭城之戰的經過做了一個描述,細細的分析了雙方的傷亡和戰略、戰術得失,最後指出,從戰略上來說,魏霸守住了彭城,實現了戰略目標,自然是勝利;從戰術上來說,他挫敗了張郃的戰術,在兵力處於弱勢的情況下打成平手,不能算敗;最後,從雙方戰損上來看,漢軍折了鎮東大將軍魏延,喪失騎兵近八千,步卒一萬三千多人,可是也斬殺了魏軍名將張郃、後起之秀秦朗,斬殺對方精銳騎兵近萬人,步卒萬餘,平分秋色,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勝利,只是代價太大,是慘勝而已。
“我們都習慣了車騎將軍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所以覺得彭城之戰是失敗。”李嚴冷笑道:“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看,丞相兩次北伐,一次東征,那又算什麼?”他斜着眼睛睨了董允一眼:“如果是書生論兵,人云亦云,那還好說,可是如果有人引導輿論,惡意中傷車騎將軍,則不得不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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