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杯僅有普通酒杯大小, 外形樸實無華,表面鐫刻了一層陰文,筆畫繁複, 粗略一看, 並非咒文, 而是普通的幾句用篆書寫就的吉祥話。
莫妄語再一檢查, 確定銅杯上沒有符咒。
作爲天天與法術、迷陣打交道的修士, 莫妄語極其篤定,這玩意兒肯定跟他們腳下的陣勢密不可分。
他沉下臉,撩起眼皮環顧四周, 赫然發現此地西南、東北、西北三個方向,各立一株參天大樹。
他向第一棵大樹走了過去, 這棵樹下放了一盞宮燈, 那宮燈裡的燈油燒盡了, 於是成了一羣食腐蟲的窠臼,也就是方纔他們看見的鬼火。
他再退回的第二棵大樹, 這裡發現的則是金滿堂不小心踢出來銅杯。
再是第三棵樹,莫妄語走到樹前,此地除了落葉什麼也沒有。
“這是到底是什麼?”金滿堂轉動着手中的銅杯道,“看起來像是什麼法器,但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莫妄語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這應該是邪陣的一部分。”
金滿堂若有所思, 然後立刻反駁道:“不可能。”
莫妄語他挑眉。
金滿堂篤定道:“不管什麼陣, 至少要構成一塊封閉地界, 要麼三星成陣, 要麼五角成陣,再厲害點的, 八面起陣。可是這裡只有這一個破玩意兒,還不是什麼上古神器,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茶壺,能擺出什麼花兒來?”
“是,”莫妄語凝思道:“你說的沒錯……”
“那你還在想什麼?”金滿堂道。
莫妄語手指向上,指向眼前一棵棵參天古樹,道:“古樹屬什麼?”
金滿堂抿抿脣,不甘願道:“木……”
莫妄語再手指向下,道:“我們腳下是什麼?”
金滿堂:“土……”
“好,”莫妄語道:“金木水火土,古樹屬木,土地屬土,缺了一個金、一個火、一個水……”
“宮燈屬火,”
“銅杯屬金,”
“就只缺一個了。”莫妄語停下腳步。
缺了一個水。
金木水火土,無論哪一項缺少了都組不成陣勢。莫妄語心想,難道是他遺落了什麼?他俯身在地上找來找去,這裡沒有水壺、沒有水杯,更沒有水井,也沒有任何水流過的痕跡。
這時顧風歸行至他的身側,掌心托起一片樹下枯葉,開口道,“無根水。”
“無根水!”莫妄語一下被點醒,滿眼清明。
他抓了一把地上的落葉,上面溼漉漉的,滾着一層露珠。
顧風歸所習的“天寒不渡”,正是水陣大宗,於是他解釋道:“無根水,又叫天水,是天上除降,不沾地的水,盛在這一放落葉上,剛好補全了陣勢所缺。”
“原來如此,”金滿堂詫異道:“好精妙的迷陣,不知到底是誰設出來的。”
莫妄語道:“無論是誰設的,這個人都相當厲害。”
顧風歸道:“也可能是背後有高人指點。”
林間傳來陰風測測,莫妄語心中隱約不安。他當機立斷,取下別在腰間的飛虹劍,斬斷了一根樹枝,又將赤青道袍下襬劃拉下一根布條,在那根樹枝上繞了幾圈,然後插在地上,做好標記。
“我們趕緊下山,”他收了劍柄,道:“下山後查一下哪幾戶人家少了人口,這中間可能有規律,這樣我們大概能找到下一對童男童女。”
金滿堂凌然,立刻召集人道:“快走。”
莫妄語還是走在最前面,這次他走得比進山時更爲小心。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什麼也不想,悶着頭便往前走,默數腳下步子,逢九則換,這麼行了數萬步,突然一擡頭,恰好又看見了自己剛剛插在地上的樹枝。
“我就知道,”莫妄語按了按眉心。
最擔心的的事還是發生了。
“果然是鬼打牆。”
其他人聞言,頓時軍心大亂,慌慌張張掏出各類法器護身。金滿堂見這些人才見到這麼點麻煩就亂了陣腳,呵斥道:“你們怕什麼怕?我們學法術,就是爲了能破這些怨邪迷陣,不就是個鬼打牆嗎?有什麼好怕的?是不是,莫道長?”他用手肘推了推莫妄語,指望莫妄語能替自己說幾句話定軍心。
莫妄語老實道:“說實話,我挺怕的。”
金滿堂:“……”
天色已近子時,正是陰氣最盛,而陽氣最弱的時刻,這時被困在陣中,實屬不利。
莫妄語道:“破鬼打牆的辦法就三種。第一種,找到鬼陣所在,將壓鎮法寶毀了便可。金山這麼大,光上山下山就半日有餘,誰知道這個小機靈鬼把陣眼藏哪兒去了?
“第二種,就是坐在這兒等着,等到白天天亮,陽氣上升,壓制了怨邪,鬼打牆自然不攻自破。
“這個辦法好。”
莫妄語撩起眼皮,道:“你真覺得,設陣的這個人,目的只是將他們關在這裡戲弄一番?”
當然不可能了。
實際上,在山中停留的時間越長,撞邪的機率反而越高。金滿堂摸了摸鼻子,突然覺得今晚的金山安靜得令人恐懼。“第三種,”他問道:“第三種呢?你總有第三種辦法吧。”
莫妄語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好像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道:“我一個人亂轉,看能不能瞎貓抓着個死耗子。”
“什麼破主意,”金滿堂一口否決,還以爲莫妄語想出來的能是什麼好辦法,原來是胡鬧。
“你亂轉撞到鬼了怎麼辦?尾款還想不想要了?”金滿堂說。
莫妄語翻了個白眼,道:“你就不能說我點好的?”
實際上這三個辦法,莫妄語已經在心裡權衡一番。
說是一個人亂轉,其實也沒有這麼不講章法。
鬼打牆,說到底也就是一個障眼法。
既然障上的是眼睛,那麼他閉上眼,不看便是了。唯一的危險的地方在於,這人心思如此狠毒,設下的陣法又如此精妙,恐怕在鬼打牆之中,還有別的機關。因此如果閉眼在陣中亂走,無意撞上陷阱,那便死得更慘。
但莫妄語不怎麼怕這個,仗着手中這把飛虹劍,正面對抗從未慫過。他怕就怕現在這樣處於完全被動的局面,對面的人藏在暗處,操縱着邪術蠱惑着他們,像挑逗盅裡的蛐蛐,這讓他實在憋屈得難受。
所以他乾脆這麼做——你給我下套子,好,那我也給你下一個。我現在就一個人,你敢不敢來殺我呢?
“你有什麼好辦法,說說看。”莫妄語反問道。
金滿堂將他瞪着,的確說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莫妄語便笑笑,道:“放心,就爲了我的尾款,我就不會出事。”
“嗛!”金滿堂咒罵了一聲:“鬼迷心竅!”
爲了防止無意中睜眼,受到鬼打牆的迷惑,他用劍劃破青衣下襬,撕下一塊黑色布條,系在眼睛上。然後劈下一根樹枝作爲柺杖,繼續數着步子往前走,逢九則換。
晚風拂過,兩鬢垂落黑色的髮絲溫柔地摩擦着他的臉頰。
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耳朵可以聽見,鼻子可以聞見。
每走一步,腳下便傳來枝葉、雜草發出乾脆的折斷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響。這種寂靜便是最大的異常,好像整座山中就只有他一個人。
“咯……”
他好像聽見了一絲新鮮的聲音,就在前方不遠處。
似乎是什麼山中的小獸。
是要出陣了嗎?
聽到了聲音,莫妄語心中一喜,腳下的步伐愈發輕快。
他的步子亂了一拍,又數了九步,腳下突然好似被一堵牆絆了一跤。
他一頓,緊接着便感覺一人鉗住了他的手,猛地向後一拉。
他蒙着眼,目不視物,被這麼一扯拽,身體立刻後仰,往後狠摔。
莫妄語腦子一懵,心想,這可要摔個腦震盪了。
他咬咬牙,想將這陣痛忍過去。
沒想期望的痛楚沒有發生,自己摔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身體上。
莫妄語一驚,第一反應是——是不是摔到死人身上了。
但他下一瞬間便打消了這一念頭。
因爲後背靠着的這個人身體是溫涼的。
比普通人的溫度要低,但存有生命的熱量。
緊接着,一股涼風的氣息在他的鼻前環繞,莫妄語突然放下心來,他猜中接住自己的人是誰。
他轉過頭,想也不想,一把抓下眼睛上猛着的黑布。
長時間的矇眼讓他早已適應了陰暗,毫不費力地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的臉。
顧風歸就在他眼前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鼻尖幾乎碰着了他的嘴角。象牙白的下顎骨幹淨利落,額前鬢髮雜亂,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水霧,波光粼粼。
他抓得太用力了,以至於蒼白的手指指節嶙峋凸起。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着,發出沉悶的喘息,這讓他看起來十分悲傷。
莫妄語只覺耳邊心跳聲震耳欲聾,不知自己的,還是顧風歸的,只是呆坐在顧風歸懷裡發愣。
顧風歸胸口猛地起伏,低喘一聲粗氣,道:“你聽不見我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