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銀色小蛇砸落在莫妄語頭上、肩上。
“發生什麼了?”顧風歸聞聲在樹影裡走了出來, 手裡抱着一捧樹枝枝條。
原來火堆始終沒有熄滅並不是因爲山裡的樹枝耐燒,而是因爲每當快火焰快熄滅的時候,他都會進山裡拾柴火將火焰堆高。
莫妄語向顧風歸撲了過去, “樹上都是蛇!”
顧風歸被撲了個趔趄, 下意識扔了樹枝, 接住莫妄語。
莫妄語本想替顧風歸擋掉那羣肉條蟲似的銀色小蛇, 卻發現那蛇竟然也是欺軟怕硬的主, 到了顧風歸周身,竟然不敢再往前去半步。
顧風歸被撲了個滿懷,又被莫妄語摸來摸去, 目光愣愣,一時失神。待他明白來龍去脈, 擡頭看那漫天蛇雨, 一手護住莫妄語, 另一手召來一柄冰劍,朝天一指, 那冰劍飛旋上天,在半空中轉了一圈,漫天的銀色小蛇成了一片血雨。
僵直的手臂,頓了頓,然後在莫妄語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莫妄語不肯撒手。一手摟着顧風歸的脖子, 另一隻捂着眼睛的手五指張開, 露出一條縫, 小心翼翼地朝外看。
那一大片銀蛇的確死了, 只剩下零散幾隻。
他鬆了口氣, 這纔有點不情願地慢吞吞從顧風歸身上爬了下來。
莫妄語摸了摸鼻尖,說:“其實我不怎麼怕蛇的, 也不怕蟲子,說實話,我真的什麼也不怕。”
“嗯。”顧風歸莞爾。
“是真的!”莫妄語擡高聲量。
“嗯。”顧風歸竭力表現出一副認真的模樣,點了點頭。
顧風歸沒有笑話他,反而讓莫妄語更難堪。
“看來留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還是再找找路吧。”他轉移話題道:“這次我們兩個人一起走,應該比一個人要安全一點。”
此地不宜久留,坐在這裡等天亮和等死沒多大區別。這次天上下銀蛇,誰知道待會兒天上還會下什麼?
“誒……”莫妄語低頭在腰間摸來摸去。
“什麼東西掉了嗎?”顧風歸問。
“原來還在這兒!”莫妄語舉起剛纔系在眼睛上的黑色布條。
看着那根黑色布條,顧風歸疑惑莫妄語要做什麼。
莫妄語不由分說將他的手拽了過去,三下五除二地用那根黑色布條在手腕上繞了兩圈。
“嗯?”顧風歸發出疑問。
莫妄語洋洋得意地揚起眉,拽了拽顧風歸的手腕,一臉小人得志地說:“顧道長,真是風水輪流轉,之前是你綁住了我,現在終於輪到我綁你了。”
說罷用相同地手法將布條的另一頭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繫緊後只要他轉動手腕,顧風歸的手腕也會跟着動起來,兩個人就像連體嬰一樣。
莫妄語滿意道:“行了,這樣我們怎麼也走不散。”
這次依然目不視物,但每走一步,從手腕上傳來的綁縛感,卻讓人心安不少。
照例數九換步,行了百餘步。突然莫妄語感覺到腳背上突然傳來了冰冷的觸感,他猛地睜開眼,低頭一看,一隻身量有碗口大的銀蛇正口吐紅信,正慢吞吞地爬過他的腳背。
“我去!”莫妄語整個人都嚇傻了,拔劍就是一陣噼裡啪啦地亂砍,銀蛇被它斬成若干段,往外汩汩涌血,每一段身體都好像成了一條新的生命,朝不同地方向蠕動着,好像蚯蚓一樣,沒斷作的一節,生長成一條新的蛇身。
再放眼望去,不知何時,半人高的草叢裡,無數銀白色的蛇身若影若現,像一地銀色的波浪。它們大小不一,有的將近人腰粗細,有的細長好似棍棒,飛快地在草叢間爬行。
腳下沒了落腳的地,莫妄語同顧風歸對視一眼,足尖輕點,立刻飄飄落於樹冠之上。
“我都不知道它們是被什麼引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陣,顧道長見過嗎?”莫妄語皺着眉看樹下潮水似的毒物翻騰。
顧風歸道,“如此兇邪的陣勢,還是沒見過爲好。”
“路走不了,也不能原地等,這真是要困死我們。”莫妄語說道。
他心性急,將他困在這裡實在要了他的老命。他腦子轉得飛快,突然福如靈至,想到了什麼,喃喃自語:“乾脆用一個一勞永逸地方法。”
顧風歸扭頭看莫妄語,只見莫妄語笑盈盈的,像是想到什麼開心的事兒。
顧風歸太瞭解莫妄語的性子,這笑可不是什麼好事……
顧風歸問:“你想到了什麼辦法?”
莫妄語沒說話,只是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指尖火焰跳動,映着他那張少年心性的笑臉。
顧風歸立刻了然於心——
這……
真不是什麼好辦法……
莫妄語眯起眼,笑盈盈地說:“幸好金滿堂的修爲沒我高,他打不死我。”
*
在山另一側假寐的金滿堂突然鼻尖瘙癢,“啊啊!”打了一隻噴嚏。
*
顧風歸沉聲道:“燒山……實屬下下策。”
莫妄語口中所謂的辦法就是燒山。
萬物歸宗。
什麼天寒不渡、一燈照世;什麼金甌無缺、桃李春風;什麼名門正派的君子陣,什麼妖道魔族的小人陣,追本溯源也就那麼回事——金木水火土,五樣靈物攪合攪合成一團。這山上是邪性的很,又是鬼打牆、又是障眼法,大大小小、好好壞壞壞的陣勢加起來少說也有三五個。但無論哪一個,歸根到底也是“金木水火土”,只要毀了其中一樣,剩下的四樣也將法力盡失。
既然如此,那麼,他毀不掉那人精心藏在陰暗角落裡的法器,能不能毀掉這座山呢?他將這座山燒成土,再將土燒成碳,邪陣再如何作惡?
莫妄語道:“是,燒山是下下策。但一百年的樹燒光了,我再種一株,過一百年,它又是一棵百年老樹,可是人沒了怎麼辦?人死燈滅,那就什麼也沒有了。這座山中早就佈滿了邪陣,以你我的功力,再加上一點小運氣,或許可以破掉一兩個,可剩下的呢?那些我們沒撞見的呢?這就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劍,隨時都會掉下來割人的腦袋。”
顧風歸聽完,停頓了半晌。
與魯莽、衝動,好似一把燒不盡的火焰的莫妄語相比,顧風歸要沉穩、冷靜得多。即便懷抱着對莫妄語不可言說的情誼,他也不會任莫妄語胡作非爲。經過一番權衡利弊,不得不承認,莫妄語這個不成辦法地辦法,的確是他們眼下唯一的辦法。
顧風歸嘆了口氣,拈下一片樹葉。他將樹葉湊近莫妄語的掌心。葉片燃了火,唰地落在了地上,好似一塊巨石落進了平靜的湖水裡,立生起燎原之勢。
莫妄語嘴角一彎,兩手背於身後,屏氣凝神,心中念訣,體內滾燙的靈力好似與腳下熊熊燃燒的烈火相容,他引着火龍吞噬地面的大樹和草叢,藏在草叢中快速爬行的銀蛇被燒得翻滾起來。
大片大片的火海在他們腳下滿眼,映紅了頭頂密佈的烏雲。
火苗猶如奔騰的大江,卻在他們站立的這棵樹上頻頻敗北。
火苗舔舐着這顆老樹的樹根,卻始終無法向上蔓延,在樹根處盤旋一圈,便退了下去。
莫妄語察覺古怪,從樹上下來。
他將腳下燒出了一塊圓形的空地,和顧風歸併肩站在其中。
“原來是這棵樹有問題,”莫妄語手指一晃,手中立刻多了一柄赤色刀刃。
顧風歸知道他莽撞,道:“莫修,別衝動。”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打包票似的衝顧風歸擠了擠眼。
他的分寸很明白,那就是沒有分寸。
他割斷了繫着他們的黑布,飛虹出刃,用盡了十成十的功力,向古樹劈去。
刀刃砍上古樹的時,渾身的力量悉數泄盡,好像撞在了一具不見實體的金鐘罩上。
莫妄語連忙收回後勁兒,哎呦了一聲,說:“我的飛虹劍竟然斬不斷。”
他不肯服輸,提着劍又要砍——“我今天還就不信了。”
“等等。”顧風歸說,“樹上可能有咒。”
莫妄語恍然大悟,跟着收了劍勢。
顧風歸圍着樹轉了一圈,細緻地觀察古樹異樣。這棵樹至少生長了百年,樹幹有三人合抱粗,表面褐色樹皮泛着健康的生命力的光澤,葉片也是綠油油的,每一片紋路清晰,有成人手掌大小。
“樹南面樹冠茂盛,北面樹冠稀疏,”莫妄語分析自己觀察到的特點:“這是因爲南面陽光強烈,北面陽光稀薄的緣故,並沒有什麼問題。”
顧風歸沒說話,突然摘了一片樹葉,遞給莫妄語。
莫妄語接了過去,將葉片正過來又翻過去看了看,說:“有什麼問題嗎?”
顧風歸將自己手中的另一片樹葉比在了莫妄語旁邊。
“看起來差不多。”莫妄語粗略一看道。
顧風歸搖頭,“不是差不多,而是一模一樣。”
“什麼?”莫妄語這才細細比對,葉片的大小並沒有差別,全是剛剛好一個成人巴掌大小,葉片上的紋路細細密密,但走勢完全相同,直的地方直,交叉的地方交叉,不是差不多,而是一模一樣。
莫妄語不敢置信,他立刻又抓了好大一把落葉,將葉片一片一片的比對,一樣、一樣、還是一樣……這整棵樹的葉子全是完全一樣的。
“這棵樹就是陣眼。”莫妄語喃喃自語。
顧風歸道:“或許。”
他的身後立起一片冰霜,無數晶瑩的雪花環繞在他的身側,他口中默唸心訣,溫柔的雪花頓時形成狂放的風暴,猶如一隻威風的冰麒麟,向那棵幻術中的大樹衝去。
一陣蒼白的大霧裡,古樹枝幹顫抖,滿樹葉片撲撲而落。
莫妄語立刻跟上,方纔遲遲無法上揚的火苗騰空而起,簌簌燒成一片火海。
在暴風雪和火龍的雙重衝擊下,這棵作爲陣眼的大樹轟然倒地。
“你看那是什麼?”燃燒的樹幹中,有一片小小的金光。
莫妄語滅了火,走進一看,這棵樹的樹幹中心,嵌着一枚銅錢。莫妄語將那枚銅錢摳了下來,銅錢表面的金光陡然退去,表面瞬間佈滿了銅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