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丘縣衙。
頓丘縣是個小縣,連黎陽都不如,可縣衙倒還不錯,也許是因爲正對面沒有一個奢華的郡衙作爲對比,故而顯得還不錯。
此刻的頓丘縣衙門口的道路上,百姓們排成了長龍。
縣吏們哆嗦着給衆人登記,分發糧食。
一旁趴着兩具屍體,一具是穿着喪服的吏,另外一具是穿着尋常衣裳的百姓。
地面上是一堆血泊,此刻已經凝固,散發出陣陣惡臭味。
這些分發糧食的小吏們,面無人色,都看不敢往那邊多看一眼。
而正在領取糧食的百姓們,便不是那麼的害怕了,此刻,他們正指着那血泊低聲說着什麼.
“張大戶家的,那個縣吏也是,說是冒充貧民騙糧,被識破了.”
“那個胡吏上去便是一刀,砍進脖頸,活生生疼死的”
“死的好!”
百姓們竊竊私語,劉桃子坐在不遠處,人高馬大,他半眯着雙眼,似是在養神,而他身後幾個吏,便是在人羣裡兇悍的審視着,確保此事不會出現紕漏。
縣令並不在這裡,盧縣令不太敢跟劉桃子長時間相處,總是藉口自己年邁多病,讓縣丞前來陪着。
縣丞是個年輕人,姓陳,似是跟路去病差不多的年紀。
此刻看向劉桃子的眼神是無比的複雜。
大家都是縣丞,可其中差距,當真是無法言說。
自己在這縣城裡被一羣小吏所針對,弄得焦頭爛額,還要被上司責問,被豪強欺負,當初通過應試的銳氣都被磨沒了,而看這一位,同樣的縣丞,卻是讓縣令嚇得三四天沒敢閤眼,聽聞黎陽和東黎的事情,縣令每晚都做惡夢,睡不着就將自己叫來下棋,拿棋子的手都哆嗦個不停。
那黎陽的李家,是整個黎陽郡最大的家族,仗着自家爵位極高,不將其餘大族放在眼裡,只視作是土豪強戶,都不願意過多往來。
黎陽郡的其餘大族大戶,全部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李家。
可就是如此強盛的李家,竟是被這人給屠了,聽聞是殺的血流成河,人頭堆積成了山。
還有東黎的吳家,雖然算不上大族,只是個鄉野土豪,可人家也是出了名的佃戶多,奴僕多,平日裡仗着自家的護衛極多,沒少欺負過往的大族商隊。
結果呢,也是被面前這位給屠了,聽聞是屠的乾乾淨淨,整個吳家連個活着的雞都找不到。
聽說他要來頓丘,頓丘的大族家長都是連夜跑路,聽聞都跑去鄴城住着了。
陳縣丞羨慕的看着劉桃子,幾次想要上前搭話,卻也找不到機會。
就在此刻,就看到一個農夫快步從排隊的人羣裡走出來,他的異常當即引起了衆人的驚詫,那人快步走向了桃子,還沒靠近,就被幾個縣吏直接給按在了地上。
“山魈公!!求您爲我做主!!爲我做主!!”
那人趴在地上,卻是大聲哭嚎了起來。
幾個頓丘吏聽的毛骨悚然,當即有人拔刀,“你敢羞辱劉公.”
“放開!”
劉桃子一開口,幾個縣吏趕忙散開,那人從地上爬起來,哭着走到了桃子的面前,一頭跪下。
“山魈公!!求您救救我吧!!”
“你有什麼冤情?”
有一個縣吏大懼,趕忙叫道:“王老三!!當着劉公的面,你可不能胡說八道!!”
劉桃子看向了一旁的姚雄,姚雄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走上前,掄起手,一耳光打在了那縣吏的臉上,縣吏連着轉了兩圈,一頭倒在地上。
姚雄兇悍的看着倒地不起的縣吏,罵道:“劉公問話,哪有你說話的份?再敢開口,叫你試試乃公的刀!!”
劉桃子看向了面前那伸冤者。
這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他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蓬頭垢面,渾身污泥,猶如屍體,桃子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模樣。
“山魈公,城北的周公家的次子周僧彥,他姦淫了我的女兒,逼的我女兒自殺,我的兒子去找他理論,被他丟進井裡淹死.後又領着人闖進我家來,毆打我和我的妻,我的妻本就體弱,硬是被他們所打死!!”
“我前往縣衙告狀,可沒有人受理,我待在門口不走,他們就用矢桶潑我,放狗咬我.”
“山魈公,求您幫幫我吧,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啊.”
老翁的腔調愈發的詭異,似是想要哭,卻又哭不出來。
姚雄等人皆看向了劉桃子,劉桃子平靜的看着老翁,“可有證據?”
老翁顫抖着從懷裡掏,卻是掏出了些幾枚錢,哆嗦着放在了前方。
“這是他們打死我家裡人後給的賠償,我一直都留着,我一直留着。”
老翁看起來似是有些不太正常了。
劉桃子搖了搖頭,“這還不夠。”
姚雄有些急,想要開口,劉桃子卻看向了面前的諸多百姓,“可有人證?”
聽到這句話,場面愈發的安靜了。
百姓們看了看跪在地上神神叨叨的王老翁,又看了看周圍那幾個低着頭,卻一臉兇狠的吏,想起家裡的父母.
百姓們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憤怒,糾結,遲疑。
看着衆人都不言語,幾個小吏輕輕鬆了一口氣。
賤民便是賤.
“我可以作證!!”
就看到一壯漢推開了面前的人,走了出來,壯漢甕聲甕氣的說道:“那些人闖進王老丈家裡行兇的時候,我去阻攔過,被他們打了幾拳,我可以作證!!”
聽到此人開口,又有幾個年輕人走出來。
“吾等也可以作證!!那王家女是在東曲巷被強行帶走的,我們阻攔不及!!”
“吾等也可以作證!!放狗的就是李生,張持,還有周興封這三個吏!!”
就看到一個又一個人走出來,片刻之間,已經有幾十人,近百人走了出來。
他們站在一起,憤怒的看着面前的幾個吏,氣勢滔天,小吏面無人色,緩緩後退着。
“姚雄。”
“哦!!”
倀鬼反應過來,趕忙撲了上去,那幾個小吏想要跑,卻跑不動,姚雄揮起刀來,在百姓們的注視下,將三人陸續砍翻,直到他們再也不動彈。
“那個漢子,你給這幾人帶路.”
劉桃子指着最先站出來的人,又看向姚雄,“去將那幾個人的頭顱給我帶回來。”
“唯!!”
劉桃子這才繼續說道:“同爲鄉人,更應該彼此關照.孤身一人,自是要被惡鬼所欺,倘若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你們便聚集起來反抗,若是還敢欺辱,你們就動手,他們人少,伱們人多,怕個甚?!”
“殺了他們的人也不要緊,自有我來出頭”
一旁的陳縣丞聽的渾身發麻,竟有些不自覺的激動。
百姓們驚愕的看着劉桃子,忽然間,他們齊齊跪倒在了劉桃子的面前,“山魈公!!!”
劉桃子再次眯上了雙眼,保持方纔那閉目養神的姿勢。
地上的屍體又多了幾具,血腥味愈發的濃烈。
小吏們更加的賣力,看向百姓的神色甚至都帶着些笑容,露出了牙齒,百姓們從不曾見過縣吏這般表情。
衆人一一領取了糧食。
不知等了多久,渾身是血的姚雄帶着幾串人頭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
“哎!你!就是你!頓丘縣丞,犯人就交給你了!”
姚雄將幾串頭顱丟給了陳縣丞,陳縣丞看向了人頭,又看向了王老頭,“王翁,這幾個兇犯皆已被處死,你是否還有別的要求?是否還有不曾落網的兇犯?”
王老翁呆滯的看着那幾顆人頭,沉默了許久。
他忽擡起頭來,看向了縣丞,他的臉上緩緩出現了一抹笑容。
他搖了搖頭,忽然倒下。
幾個人上前扶持。
他卻已是沒有了呼吸,面帶笑容,去往了彼岸。
“那王老頭當真是太慘了,唉。”
“我看他就是撐着那一口氣,想要看到仇人伏法,仇人死了,他就撐不住了.”
在返回的道路上,姚雄與幾個騎吏正在談論着頓丘的事情。
他們在頓丘的事情已經辦妥,可以返回黎陽了。
說起來,他們在頓丘還真的沒殺多少人,待了幾天,只殺了不到二十人,可事情卻格外的順利,那些大戶是發了瘋的往縣衙運糧,一車又一車,劉桃子不開口,他們都不敢停下來。
姚雄甚至都覺得,若是自家兄長再多待幾天,沒準這些大戶都得上街乞討去了。
當桃子離開頓丘的時候,全城的官吏和大戶們是含淚相送,眼神裡充滿了‘依依不捨’。
一行人回到了黎陽,黎陽卻變得格外熱鬧,城門口聚集了很多人,姚雄恍惚了一下,原來這小縣城也能像成安那般的喧鬧。
縣衙的發糧等諸事也是完成了,縣衙門口再次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得知桃子前來,縣衙衆人趕忙前來拜見。
田子禮彙報了桃子離開後的城內情況。
衆人皆是熱情的聊着,唯獨劉桃子,此刻正皺着眉頭,不知在想着什麼。
看到桃子的模樣,田子禮趕忙看向了其餘衆人。
“主公趕路前來,多是疲憊,我們便勿要打擾了,且都出去吧。”
劉桃子開了口,“子禮,雄,你們留下。”
兩人留在了屋內,其餘衆人全部離開。
田子禮問道:“兄長,可是有什麼吩咐?”
“你們倆陪我走一趟。”
“去哪裡?”
“禮佛。”
當劉桃子帶着田子禮跟姚雄出現在崇光寺前的時候,卻發現這裡遠沒有當初那般的熱鬧。
過去城裡很是蕭瑟,唯獨此處最是熱鬧,而現在城裡開始變得喧鬧,這裡卻變得格外寂靜。
寺廟各處的大門都是緊閉的,看不到一個人。
過去那巡邏的武僧,守門的客僧,進進出出的香客,那是一個都見不到了。
三人騎着馬,打量着面前的緊閉着的大門。
劉桃子看了眼姚雄,姚雄趕忙縱馬上前,他對着門大喊道:“我家縣丞前來!!速速開門!!”
他的聲音格外的洪亮,傳的老遠。
過了片刻,就看到一胡僧從院牆上探出頭來。
崇光寺的構造,不太像是人來人往的寺廟,反而像是大戶人家的鄔堡,他們那院牆都是可以上人的,都快趕上頓丘縣的城牆了。
那僧人怯生生的看着下方三人,劉桃子認出了這個傢伙。
當初劉桃子第一次前來此處的時候,就是被這廝所攔下的。
此刻的他,早已沒有了當初那蠻橫,他大聲說道:“縣丞公!!我們正在閉門修行,這段時日裡實在是不能見客!!”
姚雄勃然大怒,他吼道:“我家主公前來禮佛!!爾等居然敢不開門?!若再不開門,乃公就放火燒了你家禪院!!”
那胡僧的頭當即消失了。
前方寂靜無聲,就在姚雄破口大罵的時候,寺廟的大門緩緩被推開,那胡僧頗爲僵硬的走了出來,走到三人面前,趕忙行禮拜見。
“小僧拜見劉公.”
“我要禮佛,帶路。”
劉桃子開口說道。
那胡僧卻不敢多說什麼,往身後示意了下,有人推開了大門,使大門完全敞開,他這才側身做出了邀請的姿勢。
劉桃子也不下馬,就這麼緩緩進了崇光寺。
崇光寺內,果然是寂靜無聲,四處都沒有人,只能看到那平坦的碎石路,各類奢華的建築羣,遠處那高大的佛塔。
正殿前有諸多的佛像,這些佛像面帶笑容,正視前方。
儘管相貌和藹,可怎麼看,都只是覺得陰森,全無半點神聖之感。
劉桃子很是認真的打量着周圍,看到他對寺內感興趣,那胡僧就走在青獅的身邊,熱情的爲劉桃子講述寺內的情況。
“那裡是正殿,供着六佛,那邊是往殿,香客們就是在那邊禮佛上香,那邊是僧房”
劉桃子輕輕點着頭。
姚雄卻察覺出了不對,儘管周圍很是寂靜,他卻總是有種被偷窺的感覺,那種感覺很是奇妙,姚雄忍不住的左右張望,可那種感覺又立刻消失。
姚雄緩緩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田子禮也是眯着雙眼,臉色愈發的不善。
遠處的僧房前,一羣和尚急忙趴在假山前,爲首的罵道:“媽的,那廝方纔看了此處一眼,莫不是看到我們了??”
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就是那胡僧,此刻的臉色也有些不對勁,他的額頭不斷的冒着汗水,說話支支吾吾,不斷的哆嗦。
他們就這麼勉強的在崇光寺內轉了一大圈。
隨即,他們原路返回,朝着崇光寺的大門走去。
胡僧再也不說話了,他只是幽幽的看着前方,姚雄跟田子禮也是握着刀,跟在劉桃子的左右。
當他們緩緩靠近大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從一旁走了出來。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冒出來的,就這麼忽然出現,共計有十來人,姚雄正要拔刀,劉桃子卻示意他收住。
爲首者是一個老和尚,滿臉的慈祥和藹。
他笑呵呵的走到了劉桃子的面前,行了禮。
“得知劉公前來,特意出關,前來拜見.老衲阿延那,便是崇光寺主持。”
“嗯,只是前來看看。”
“哈哈哈,劉公殺性太重,是該多來寺中看看,劉公啊,您已經造下了太大的殺孽,老衲能看到,您身後有百餘冤魂,此刻正張牙舞爪,想要取您的性命”
聽到這句話,姚雄渾身一顫,驚懼的看着左右,似乎真的是有什麼髒東西。 Wωω⊕TтkΛ n⊕℃O
劉桃子卻平靜的看了看自己的後方。
“不止。”
“嗯??”
“應當不止百餘。”
阿延那的嘴脣顫抖了下,又強行擠出和善的笑容來。
“我只是想要勸說劉公,人應當以良善爲本,應有好生之德,豈能大開殺戒,造下這般業障呢?”
“倘若您有時日,我可以爲您誦經唸佛,幫着您超度您左右那些冤魂,如此一來,他們不能阻礙您的福氣,或許您能一飛沖天,勢不可擋啊!”
劉桃子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並不說話。
看到他這模樣,阿延那長嘆了一聲,“老衲並非是信口開河,我們這正殿諸佛,極爲靈驗,您或許不知,我那尊師,跟當朝太后極爲親善,兩人多有書信往來,太后還曾親自來過此處禮佛呢。”
“直到如今,太后也時不時詢問我們這裡的情況,我們也會送些法器給太后.就是因爲太后的緣故,婁太守與我們也很是親善。”
“過些時日,或許太后還會前來崇光寺,爲大行皇帝陛下唸誦佛經,幫他早登極樂之境”
阿延那緩緩說着,頭卻不斷的揚起,他的眼裡帶着莫名的笑容。
敢光明正大的跟郡守,當地豪強聯合,他們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依仗,而他們的依仗,便是當朝婁太后,也正是因爲她的緣故,婁睿纔對他們如此客氣,甚至能幫他們與當地大族展開深度的合作。
故而,阿延那雖然忌憚劉桃子,可並不懼怕他。
如今大行皇帝不在了,那整個大齊,便是太后說了算。
你個區區九品縣丞,還敢跟太后過不去嗎?
阿延那也打聽清楚了桃子的靠山。
不過是常山王而已太后的兒子,在太后面前也得乖巧的如同狸貓。
你,又能如何?
劉桃子迎着他那得意的模樣,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來,他咧開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阿延那忽然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
“竟如此靈驗好,過上幾天,我再來此處禮佛,到時候,勞煩你幫着超度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