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是所有人都願意跟着婁睿瞎胡鬧。
尉囧便是其中之一。
邊塞的那些本地勳貴們,他們或許是願意的,畢竟,這屯田對他們來說,是長久的買賣。
但是對尉囧這些流官來說,他們對當地來說只是過客而已,屯田這是個見效慢,持續性強的差事,對他們着實沒有太大的好處。
哪怕是屯田發了大財,也得要五六年後,而他們又不能像婁睿那樣跟其餘衆人索要好處,故而就只是白白給婁睿打工。
甚至,爲了這所謂的屯田大計,還會損害他們郡縣的利益,損失了自己的政績,實在是有害而無利。
可當下劉桃子有大丞相來撐腰,這減少運糧損耗,已經成爲了廟堂的共識,他們這些地方官,沒有辦法去阻擋。
尉囧此番來找劉桃子,就是隱晦的表現出了抗拒。
若是對方沒有膽量去動天樂寺,那好說,往後也不要厚着臉繼續跟我們索要東西。
若是對方有膽量去搞天樂寺,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天樂寺,牽扯極廣,一旦動手,後續所引發的諸事就足以讓這位年輕的將軍焦頭爛額,也勿要再說甚麼屯田了。
尉囧看到對方感興趣,臉上帶着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始講述,劉桃子卻開口說道:“且先等一等。”
他叫來了一個甲士,跟對方耳語了幾聲。
尉囧倒也沒有什麼急事,便坐下來平靜的吃起了茶。
此刻的北校場裡格外的熱鬧。
田子禮坐在校場的正中間,面前則是站着一排人。
他們都是當地的民夫,有老有少,他們踮起腳尖,看着田子禮身邊堆積起來的麻袋,眼裡閃爍着光芒。
“慕容尺嗯,你認字?”
田子禮拿着對方拿出來的‘過所’,開口問道。
他們先前清查各地人數的時候,就給他們辦了粗糙的“過所”,用以證明他們自己的身份。
那老翁點着頭,“認字,過去曾在肆州當過吏。”
“來,寫出你的名字。”
田子禮身邊有紙張,那老翁彎下腰來,拿起筆,此刻,老翁竟是呆愣了一下,“好久不曾持筆了”
他隨即低頭書寫,一板一眼的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看了會手裡的筆,隨後放在了一旁。
老翁深吸了一口氣,“上吏,您.”
田子禮看出了對方的懼怕,他嚴肅的說道:“將軍是何等人物,難道還需要懷疑嗎?”
老翁不敢言語。
田子禮看了看他寫的字,點着頭,“不錯,不錯,拿着,這是你的新令牌,這是你初月的俸祿,稍後會有人將百戶人家分給你,往後,你就負責這百戶人家。”
“百戶.”
“對,還得挑選出十戶長來,會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做,過去就是了!”
慕容尺是頭次聽到這樣的事情,他又不敢多問詳實,只是點着頭,領取了糧食跟令牌,拜謝了田子禮,轉身離開。
下一個前來的是個年輕人。
這年輕後生行禮拜見了田子禮。
田子禮眯着雙眼,打量着他,“孫基虎,認字?”
“嗯。”
“寫你的名字。”
後生趕忙拿起了筆,書寫了起來,寫好之後,急忙起身再拜。
田子禮低頭,看着那名字,忽笑了起來,“來,你再寫一寫武川二字。”
後生愣住了,“上吏,我這”
“哈哈哈,看你寫的這般彆扭,哪裡是認字之人?只怕是跟人學瞭如何寫名就跑過來領糧吧?”
後生嚇得趕忙跪在地上,“上吏饒命啊!”
“倒也機靈,這樣吧,你先去學字,學會了再用你!”
“多謝上吏.”
田子禮正在忙碌,忽有人急匆匆的跑了過來,“田公,將軍要您即刻前往官署。”
田子禮一愣,趕忙起身,將手裡的事情交給了別人,便急匆匆的離開了。
校場的小吏們依舊是在忙碌。
田子禮急匆匆的來到了官署門口,卻發現姚雄早在此處等候着他。
看到田子禮,姚雄大喜,趕忙上前,“你終於是來了,兄長等着我們呢!”
“你怎麼不進去?”
“誰知道是好事禍事,跟你一同進去,便是禍事,也有人分着點啊”
田子禮沒有理會這莽撞胡,讓甲士進去稟告。
姚雄說道:“還是你過的舒服啊,在校場一坐,哪裡也不用去,舒舒服服的。”
“呵,不容易啊。”
“過去那戍主販賣城內識字之人,弄得他們都很是懼怕,怕我們是將他們騙出來賣掉,也就是兄長當下名聲極好”
兩人正說着,甲士走了出來,讓他們即刻進去。
尉囧又吃了口茶,就看到有兩人走進了屋內。
其中一人長得高大碧眼,契胡無疑,另外一人,看起來便很是幹練,清瘦且硬朗。
劉桃子示意他們兩人坐在了自己的身邊,隨後看向了尉囧,“您繼續說。”
尉囧這才緩緩開了口。
“這天樂寺,乃是朔州最大的寺廟,建立的時日不長,卻是名聲極大,每年都有許多人從晉陽,乃至鄴城前來,那捲由文宣皇帝親筆的《大集月藏經》就在此處.每年都有賞賜,每年都在擴建,當今,這廣寧大半的耕地,都在他們手裡,出身懷朔武川的勳貴,都在此處安排了先祖靈位,要寺內高德爲他們誦經求樂.”
“他們的主持乃是智常法師,聽聞此人極有神通,晉陽勳貴常常贈送他重金,以求所願.”
尉囧認認真真的講述了起來,坐在他面前的三個人,聽的也很認真。
尉囧不嫌麻煩,吃着茶,仔細的講述了天樂寺的規模,背景,財富,勢力等等。
講述了許久,那兩人站起身來,就看到他們與劉桃子低聲耳語了什麼,轉身離開。
劉桃子吃了口茶,“您繼續說。”
以當下的天色,尉囧也是不能趕路了,也就沒有顧慮,又要了好茶,坐下來跟劉桃子講述着邊塞這些諸多寺廟,都不再是侷限於天樂寺了,甚至都不再侷限於邊塞了。
高歡敬佛,而高洋更甚,高洋在位之時,多次賞賜這些寺廟,同時徵召大量的民夫來修建佛陀,打造壁畫,耗費諸多,他就用這些民夫們的哭號和鮮血堆積了一座又一座的光鮮亮麗的寺廟,佛像坐在其中,拈花微笑,卻壓垮了無數尋常家庭。
整個大齊,已成了這些胖大和尚們的福地,有寺院四萬餘所,僧尼二百餘萬人。
他們不事農耕,不繳納稅賦,誦經唸佛,擁有大量的佃戶,佔有龐大的耕地,卻是直接將貢糧平攤到了那些尋常百姓頭上。
便是尉囧,此刻說起這些事來,眼裡也都帶着些不忍。
“我自己便信佛,只是,這些高僧所爲,不像是沙門中人,卻更像是賊寇啊。”
尉囧停下來,看了看外頭,有甲士點上了燭火,外頭早已是一片漆黑。
“天下百姓,何其苦也?”
劉桃子打量着他,“太守也知民生疾苦嗎?”
“哈哈哈,知道了又能如何?當初上奏陛下,勸諫停止修建佛寺的人,此刻連屍骨都找不到了。”
尉囧苦笑着,搖了搖頭,“總之,我將自己所知道的都已經告知了將軍,至於將軍是否要取,如何去取,將軍自己說了算,我便不插手了。”
他起身,滿臉的疲倦,劉桃子終於沒有再攔着他,他告別了劉桃子,有甲士帶着他來到了臨時的住所。
坐在屋裡,尉囧看着外頭的昏暗,突然又沒了睏意。
社稷危急,廟堂貴胄卻一心只想着撈錢,將軍們只想着軍功,如自己這般無用之人,也只能中規中矩,過着普普通通的每一日,不上,不下,似活,又似死。
“喂!啊!”
尉囧驚醒,他坐起身來,看了看周圍。
太陽有些刺眼,尉囧急匆匆的穿上了衣裳,聽着外頭的喧譁聲,有些驚愕。
他可是住在官署側邊的,怎麼會有人敢在官署這裡喧譁?
他推開了門,院落裡有幾個親信,此刻都趴在牆邊觀看,尉囧有些憤怒,“都下來!要看何不出門去看呢?!”
那些人紛紛下來,尉囧推開了門,走到了主路上。
此刻的道路,格外的熱鬧,就看到有騎士們正押運着東西,朝着官署那邊走去,源源不斷,他們幾乎佔據了整個道路。
尉囧驚愕的看着這一幕,左右觀望,終於是在人羣裡找到了一個熟人。
那位正是昨日曾被劉桃子叫進去的那胡人。
胡人此刻騎着馬,正在跟騎士們叫嚷着什麼。
尉囧快步走到了那人的身邊,“君,武川出了什麼事?”
姚雄轉過頭來,看到這位兄長的貴客,當即笑着下了馬,將手裡的東西晃了晃,“您看!”
尉囧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對方手裡提着一顆血淋淋的腦袋,他趕忙後退了幾步,“出了什麼事?!”
“您不認得嗎?這就是您昨晚所說的那個智常啊.”
尉囧再一看,果真是顆胡僧的腦袋。
這一刻,尉囧渾身僵硬,腦海裡一片空白。
姚雄笑着說道:“昨晚聽您說完,我們就去天樂寺了,您沒有說錯!當真是一幫惡棍!!”
“您知道嗎?那位大主持,號稱得道高僧,竟是在後院裡養了百餘個女人,一半多都是被他搶佔的.他們那庫房裡,哎,這幫人當真是比他媽的回洛還要富裕!”
“我過去就納悶,這麼大的一個地方,怎麼人就這麼窮呢?”
“現在我是知道了,這麼大的地方,錢都在回洛和智常這樣的人手裡!”
姚雄此刻頗爲激動,這一次所奪回來的錢糧,地契之類,足以解決他們當下的大問題,他看着面前的尉囧,都覺得這人和善可親,恨不得給他來個大大的擁抱。
尉囧只是愣在原地,看着這些騎士們拿着人頭,推着糧車,帶着各類的物資,緩緩前進。
“都殺了?”
“反抗的都殺了,沒反抗的留下來耕地,您知道他們有多少佃戶嗎?”
尉囧不想知道,他茫然的問道:“你們.爲何動手?”
“不是您讓動手的嗎?”
“不是!我只是說他們有糧,你們豈能無端攻打天樂寺”
看着被嚇懵的尉囧,姚雄撓着頭,“好像是謀反吧,藏甲冑強弩,然後說什麼黑衣要滅亡大齊,反正就是這些吧。”
姚雄不擅攀談,也不與他再多說,繼續忙碌了起來。
尉囧待在原地,他沉默了許久,嘴饞都在哆嗦。
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拽到了一旁,尉囧嚇得幾乎要叫了起來,轉身一看,身後的人正是劉桃子。
看着面前的劉桃子,尉囧大怒,“劉桃子!!你!!你!!”
劉桃子開了口,“趁着外人不知,儘快走吧。”
“昨晚,尉君什麼都不曾說,我什麼也沒聽到。”
“我麾下斥候督在五日之前追查僞周奸細時發現與天樂寺有關,故而動手。”
“這一切,都與閣下無關,且走吧。”
尉囧愣在了原地,茫然的看着劉桃子,眼裡有些遲疑。
“我對天起誓,不會牽連到尉公,且離開吧。”
尉囧轉過身來,卻發覺背後不知何時已經溼透,他哆嗦着回到了院裡,叫上了衆人,在他們的攙扶下騎馬,連着幾次,都沒能騎上去,險些摔下,親信們大驚,好不容易上了馬,尉囧這才縱馬離開。
道路上的騎士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們得意的攀談着自己的戰果。
一輛輛的車一直排到了城外,車上滿滿當當的糧食,似是都散發出血氣。
尉囧不管不顧,一路狂奔,終於衝出了城門。
他縱馬站在城門,卻看到那車隊一路延伸,達到了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
尉囧的臉色忽變得凝重,他胯下的駿馬不安的摩擦着蹄子,發出陣陣悶哼。
劉桃子站在官署前,看着那些人往官署內運送糧食,全城上下的人,此刻都格外的忙碌。
就在此刻,一匹駿馬朝着劉桃子狂奔而來。
在駿馬衝到劉桃子身邊的時候,已經有數十個騎士拉起了弓箭,對準了這位來者。
劉桃子看着又折返回來的尉囧,示意那些騎士們放下弓箭。
尉囧此刻臉色通紅,他瞪着面前的劉桃子。
“爲何?!”
“爲何這麼做?”
“我給你說過,天樂寺干係極大,你得罪了回洛,不過是觸怒了那些契胡勳貴。”
“你對天樂寺動手,是將滿朝勳貴都得罪死了!除卻大丞相,所有人都恨你,都想要你的命,日復一日的與你作對,大丞相能護你一日,卻不能護千日!”
“你大有前途,卻如此作爲,自毀前路,值當否?!爲何要這麼做?!”
面對尉囧的大聲質問。
劉桃子只是平靜的看着他。
“天下百姓,何其苦也。”
回去的路上,尉囧似是丟了魂,不言不語,渾渾噩噩的走在路上,騎士們跟在他的周圍,也不知該如何勸說。
跟着尉囧一同前往縣城的,還有田子禮。
他出發的更早,在尉囧之前,便已經來到了州衙。
婁睿剛剛醒來,渾身尚且散發着酒氣。
看到田子禮,他很是欣喜,還來不及多問幾句,田子禮就將他帶去了南院。
婁睿穿着褻衣,甚至都沒來得及換上正裝,就跟着田子禮來到了南院。
“要給我看什麼?看什麼啊?”
田子禮指向了地面。
地面上,一個個箱子被打開,珠寶堆積如山,寶光閃爍,整個南院都已堆放不下,實令人晃了眼。
婁睿看呆了,看着這些東西,卻猛地清醒過來,他一把抓住了田子禮的手,眼裡明顯的閃過驚慌,“子禮!!不是天樂寺?對嗎?不是天樂寺?”
田子禮朝着他低下頭,“婁公果然料事如神,這正是那天樂寺的贓物。”
“哎呦!!”
婁睿大叫了起來,他叫嚷着,又嚇得蹦了起來。
“禍事啊!禍事啊!完了!完了!我耶耶的靈位就供奉在天樂寺!!”
“完嘍,我要死了!都要死了!死了!!”
田子禮趕忙說道:“婁公,罪證齊全。”
“齊全個屁啊!”
“我要被爾等給害死了,這也是能拿的?你拿這裡是崇光寺?”
田子禮肅穆的說道:“我家將軍有言,若是婁公覺得難辦,我家將軍現在就捆綁了自己,任由婁公將他送往鄴城處置。”
婁睿卻緩緩的看向了那堆積在地上的寶貝們。
他的臉色漸漸變得癡迷,眼裡閃爍着別樣的光芒。
“死都死了,還說什麼處置.”
“與僞周勾結?”
“不錯,他們與僞周勾結,企圖謀反,證據齊全。”
“你們且出去等我!!”
婁睿大手一揮。
田子禮領着衆人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婁睿緩緩走上前,輕輕撫摸着這些隨意擺放在地上的寶貝們,他一一撫摸,眼神也愈發的迷離,像是看待自己的愛人那般。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婁睿推開了門,走了出來。
田子禮趕忙上前拜見。
“婁公!!”
婁睿抿了抿嘴,“我遲早要被這些寶貝給害死.你們可害苦了我啊。”
“你且回去吧,告訴知之,讓他多弄些證據和證人,越多越好,我親自上書.”
“不許再有下次了。”
婁睿緩緩看向了田子禮。
眼裡閃爍着狼一般的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