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光禿禿的樹幹上結成了白色的淺霜,狂風襲來,漆黑的枝條也忍不住抖動了起來。
黎陽縣城門口,此刻聚集了數百人。
他們皆蜷縮着身體,在狂風之中瑟瑟發抖,他們的臉已被狂風吹的通紅,不斷的摩擦着自己的雙手,渾身瑟瑟發抖。
黎陽的天說變就變,儘管還不曾落下大雪,可天氣驟然轉冷,險些要了這些亡人的性命。
他們還是穿着那破破爛爛的衣裳,這衣裳壓根擋不住這般的寒冷。
大齊每年都能控制住各地的亡民數量,所仰仗的便是這寒冬,一個酷烈無情的冬季,便能爲大齊殺掉八九成的亡民。
這些沒有身份的罪人,是根本熬不過寒冬的。
而新皇帝登基之後,大赦天下,諸多亡人可以重新迴歸廟堂,這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想要回歸,也並不是那麼的簡單。
大赦之後,官吏們會擠幹前來歸順的亡人,榨出他們的所有血肉,沒有好處是不能上身份的,皇帝赦令也沒有用處,沒有好處,便給你拖,讓你熬過這個寒冬再來
故而,那些家有子弟流落在外的百姓,想要讓親人回來,往往都要傾家蕩產,一無所有。
當然,官吏也不會不講情面,最後還是會給你出路,例如好心的讓大族收留你爲佃戶或僕從。
但是在黎陽郡這裡,情況顯然就不同了。
亡人正在逐步上前,官吏就坐在城門口,一一與他們覈查信息,態度並不惡劣,也沒有勒索敲詐。
在確定之後,便直接給予相關證件,讓他們進城,效率極快。
就在衆人辦公的時候,城內忽有嘈雜聲起,就看到一行人急匆匆的出了城門。
亡人大驚,趕忙避讓。
石曜騎着駿馬,對左右說道:“告知他們,皆往南城門處辦差!此處要迎接貴人!”
那些縣吏趕忙起身,他們叫上了這些亡人,開始離開,石曜又吩咐衆人大開城門,令縣兵在周圍拉開戒備,一路通往官道。
有幾個老翁出來,站在城門口,準備着話術。
石曜忙前忙後,四處囑咐。
劉桃子騎着青獅,領着左右,晃晃悠悠的來到了城門口。
看到劉桃子,石曜很是急切,“劉公怎麼纔來呢?!這新太守便要來了.可不能得罪啊!”
石曜當差許久,還是頭次遇到這麼配合的太守,沒錯,這位太守到來之前,還特意派人去告知自己前來的準確時日,一切行爲都合乎禮法!
不像前幾個鮮卑人,那是騎着馬帶着胡人就衝過來了,知道的說是來赴任的,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上這裡來打草谷的。
石曜心裡充滿了期待,他激動的站在路邊,嘴裡不知嘀咕着什麼。
反觀劉桃子這邊的人,就很是平靜了。
獨孤節站在劉桃子的身邊,不屑的看着石曜,低聲說道:“不知道的還當是他阿爺來了.”
郡縣裡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此刻都站在了劉桃子的身邊。
尤其是縣兵這裡,經過田子禮的一番走動,上上下下都與劉桃子有了些干係。
劉桃子沒有說話,衆人也就沒有繼續抱怨。
如此等候了片刻,就看到有奴僕縱馬趕來,“太守距離此處只剩三裡地!可準備迎接!!”
說完,此人便縱馬回去。
在他回去之後不久,又一個奴僕縱馬前來,“太守距離此處只剩二里地!可準備迎接!!”
奴僕們如此往返稟告,聲勢做的還不小。
而石曜也是不厭其煩的一次次高呼知曉。
終於,一行人馬出現在了遠處,前後浩浩蕩蕩的跟着數十位奴僕,有六駕奢華的馬車整齊的行駛在官道上,石曜趕忙領着衆人上前拜見。
馬車停靠,一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此人看來四十多歲的年紀,個子很高,卻相當的清瘦,他的鬍鬚留的很長,須幾乎留到了胸前,看起來比寇流都要怪異。
從相貌上來看,這是個不苟言笑之人,他站在原地,一隻手後背,一言不發。
即刻有奴僕走上前,舉起了手裡的任書,“陛下特令襄城縣侯源文瑤擔任黎陽太守”
他念起了這任書,很長的大一段,石曜聽的認真。
等那人說完,他趕忙上前行禮拜見,“黎陽令,假黎陽郡丞石曜拜見源公!!”
源文瑤一愣,打量着面前的石曜,緩緩走上前,“石君不必多禮。”
石曜站起身來,眼神更是激動。
沒錯,就是這樣!
他趕忙讓衆人前來拜見。
源文瑤受了衆人的禮,這才上前跟那些城內的老翁們寒暄。
“老丈今年貴庚啊?”
看着源文瑤跟那些老翁們攀談,幾個官吏只是在一旁等着。
他們說了許久,源文瑤拿了人家送來的禮物,這才拜謝了諸位老翁,上了車,朝着城內走去。
衆人回到了郡衙,而桃子等人就要留在外頭了,畢竟他們是縣官吏,除非是召集諸縣官吏前來,否則就沒有資格進郡衙開會。
只有石曜以及獨孤節,其餘那些郡吏才能入內。
源文瑤當即就召見了郡衙諸多官吏,告知他們要以社稷百姓爲根本,要勤勉治政之類的。
終於,在完成了這些瑣碎的事情後,源文瑤叫上了石曜,讓其餘人離開。
兩人一同來到了後院,看着左右的裝飾,源文瑤呆愣了片刻,“這郡衙怎麼這般奢華?”
“這都是當初的婁睿所翻修的.”
聽到這句話,源文瑤皺起了眉頭,“這些惡賊,最是貪婪,目無法度。”
石曜深以爲然,不斷的點着頭。
兩人走進了內屋,源文瑤便坐了下來,“我剛來,對郡內的情況還不太熟悉,你且給我說一說,就從官員開始說吧。”
“首先便是那獨孤節,此人是鮮卑,乃是行伍出身,雖不善政略,但是頗知練兵打仗之事.他.”
“好了,粗鄙武夫有什麼好講的呢?說別人吧。”
“那便是我黎陽縣丞劉桃子了,此人勇武,有膽魄,先前除賊,皆是因爲他的功勞,我稍後就讓他進來拜見源公!”
“哦,他是哪家子弟?”
“他是小吏出身,因功勞得到提拔.”
“那就等往後再見吧,頓丘縣令呢?”
不知爲何,石曜忽意識到了些不對,可還是認真的講述了官員的情況。
“還有呢?”
“沒了.”
“怎麼會沒了?當地難道就沒有什麼賢人?沒有什麼大家?”
源文瑤認真的說道:“我初次前來,應當拜會當地大賢,詢問地方之事,這些人,你怎麼不舉薦呢?”
“源公,黎陽經歷了幾次變動,只怕是沒有什麼大賢。”
“好吧,那就準備車架,我要前往縣學看看。”
“唯!!”
源文瑤的第一站是縣學,石曜倒也理解,畢竟教化纔是最重要的。
黎陽乃是小郡,只有縣學而未設郡學,當他們一行人來到黎陽縣學的時候,這裡的講師們趕忙出來拜見。
源文瑤跟着衆人蔘觀了縣學,越看,臉色便越是嚴峻。
他忽停了下來,看向了左右,“這黎陽縣學裡,怎麼都是些學律法的人?!士子呢?學子呢?”
“放着聖人的學問不管不問,卻養着一些未來的胥吏?爾等就是這麼濫用縣衙之糧的嗎?!”
石曜頓時驚呆了,他趕忙解釋道:“源公,並非如此,只是我們罷免了諸多小吏,黎陽各地都缺少幹吏,因此才招納了.”
“勿要多說!”
“回去!”
源文瑤怒氣衝衝的上了車,石曜卻有些茫然。
當馬車離開之後,石曜呆愣的看着那遠去的馬車,許久都沒有說話。
劉桃子帶着人從縣外回來,剛剛來到了城門口,就看到幾個縣吏竊竊私語。
看到劉桃子,他們趕忙起來拜見。
劉桃子點點頭,就要路過,卻有小吏趕忙開口問道:“劉公,郡衙那邊說要裁撤酷吏提拔良吏,我們縣衙也是嗎?”
“不必管他。”
劉桃子大手一揮,縱馬進了城,那縣吏鬆了口氣,趕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看吧,我早就說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說歸說,要做還不是得我們這些人?再者說了,有劉公爲我們做主,他是太守又如何!”
劉桃子縱馬走在路上,所遇到的人紛紛行禮拜見,姚雄此時縱馬略微靠近了些,“兄長,這新太守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他來黎陽也好幾天了,一不去看耕地,二不去看貧弱,三不去看糧倉,整日去拜訪那些什麼大戶賢才,召集什麼有德操的長者.頓丘那邊的人可樂壞了,這些天黎陽裡滿是頓丘趕來的人,我就抓了四五個,還高呼着什麼太守的客人”
劉桃子沒有說話,當他們來到了縣衙的時候,幾個人轉頭看向了郡衙的方向。
郡衙外着實熱鬧,諸多奢華馬車停靠在這裡,就看到原先幾個都不敢露面的漏網之魚,此刻笑着彼此拜見,聲音洪亮,似是看到劉桃子到來,他們不敢說話了,轉身就跑進了衙內。
劉桃子帶着其餘衆人走進了縣衙,剛剛來到了自家的屋,就看到站在門口的石曜。
此刻的石曜,哪裡還有先前那意氣風發,滿臉期待的模樣。
只見他神色憔悴,頭髮雜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恍如屍體。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驚醒,看向了劉桃子,此刻,他如看到了救星,快步走上來,“劉公.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不許我們繼續分發授田,還下令將糧倉封起來,說是私發授田,私發糧食都不合大齊的禮法制度,還有我們準備的過冬的物資,他說也得要詳細覈查,不能隨意發放他還說我們收留了太多的亡人,除卻黎陽本地亡民,其餘亡民都該被驅逐.”
石曜說着一件又一件事,他的嘴脣微微顫抖着。
“劉公,怎麼辦啊”
“我不知道。”
劉桃子回了一句,徑直的走進了屋內,石曜恍惚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劉桃子坐在上位,姚雄不善的看着石曜,石曜此刻卻是滿臉的糾結。
“怎麼會這樣呢源氏乃是楊相的舅家,家學淵源,出了諸多賢才,源公怎麼就不知民生疾苦,他到底想做什麼.他到底在幹什麼.”
石曜此刻大受打擊。
他根本就想不通源文瑤的目的,他並非是個貪婪的人,也不是個無能的人,更不是個兇殘的人,跟婁睿那樣的惡棍完全不同。
可他一過來,就徹底打亂了石曜的諸多計劃,石曜的想法非但沒有因爲賢人的到來而得到實現,反而是就此中斷。
他反覆的給源文瑤告知這些事情的真相,分發授田是因爲名冊與實際授田對不上,分發糧食是因爲百姓沒有過冬的糧食,過冬的物資更不用說,至於亡民,陛下都已經大赦天下了,黎陽有這個能力,就多安置一些人,又有什麼不對?
還說郡縣的吏多酷烈,可若是不酷烈,又如何壓得住他府內那些賓客呢?
他再三告知了這些賓客們過往的所作所爲,可源文瑤總是能給出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回答。
賢良之家,道德之後,豈能爲胥吏所欺?
倘若這次來的是個天大的惡人,到來之後開始強徵收賄,殺人取樂,他或許都不會如此絕望,來的是個賢人,衆所周知的賢人,可他的想法和要做的事情,卻跟婁睿也差不到哪裡去。
只是,他不像婁睿那般的直接,婁睿跟他們要錢,然後給與庇護,源文瑤則是要他們要其他的什麼,例如舉薦的名額,例如經學的交流,例如某位親族的人脈.然後,給與他們庇護。
這便是自己所期待的嗎?!
一瞬間,石曜頭痛欲裂,整個人狂若瘋魔。
“呵!!”
劉桃子一聲呵斥,石曜當即清醒。
他擡起頭來,看向了劉桃子,卻看到劉桃子滿臉的憤怒,石曜很少能看到劉桃子動怒的表情,過往,便是殺人的時候,他都是一臉平靜。
“怎麼,過去婁睿爲非作歹的時候,君剛正不阿,敢多次上書楊相!”
“崇光寺作惡多端,君敢領着縣吏衝殺寺廟!”
“如今這源文瑤肆意妄爲,諸多惡人聚集在他的府上,君卻變得如此怯弱,不敢言語,不敢聲張,唯唯諾諾!”
“君的剛烈正直是因人而異的嗎?!”
“君博覽羣書,學的是怎麼黨同伐異,學的是怎麼厚此薄彼嗎?”
劉桃子的句句質問如雷鳴般響在石曜的耳邊,他忽然擡起頭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劍。
“我這就去勸諫太守,剷除惡賊!!”
“站住!”
劉桃子將他叫住,輕聲說道:“我們是廟堂官員,應當按着大齊律法來辦事,豈能濫殺無辜,草芥人命呢?”
他緩緩從一旁取出了些紙張,放在了一旁。
“這些都是我找來的罪證,是太守府上那些賓客們的罪證。”
郡衙後院。
衆人坐在屋內,面前堆放着飯菜,有說有笑,這一幕,當真是跟過往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上頭的婁睿換成了源文瑤,而他身邊的舞女樂師則是換成了各地賢才。
可本質上似乎又沒什麼區別,這些賢才們雖然不懂得舞動身軀,也不懂彈奏胡樂,卻也是擅娛樂的好手!坐在這裡,一口一個源公,一個一個淵源,一口一個親戚,場面格外的火熱,遠比那婁睿在時要熱鬧的多。
說起這位源公,諸位賢良都是忍不住發自內心的讚歎。
終於來了個明白人啊。
就在他們激動的暢談經學,聊着古代聖人的時候,忽聽的一聲嘈雜,一羣郡縣之吏,手持刀劍,叫嚷着衝殺了進來。
這一刻,宴會戛然而止。
方纔高談道德的賢才嚇得面無人色,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高呼造反,有人鑽進案下,有人起身逃走,有人跪在地上,高高舉起後臀。
石曜領着人衝進來,迅速制服了衆人,他左右張望,卻看不到太守。
他轉了幾圈,一把掀開案,將鑽進案下瑟瑟發抖的源文瑤給提了起來。
“太守!得知您被奸賊所圍攻,我特意前來搭救!”
源文瑤驚愕的看着他,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來,石曜看向了其餘衆人,“動手!”
這些酷吏們毫不留情,舉刀便砍,諸賓客慘叫着,四處躲避,只是片刻之間,後院內便只剩下了一堆屍體。
源文瑤依舊不敢開口,渾身瑟瑟發抖。
“石公.只乞活.”
“您這是什麼話!源公,您看,這些都是罪狀,您府上這些人,各個都曾犯下大罪,今日他們齊聚一堂,分明就是要加害於您.您勿要擔心,這些事,我會上書給楊相!”
“您就在府裡休息吧,若是有事,可以叫我!”
石曜說着話,就令人將這些屍體拖出去。
當他們離開之後,源文瑤這才癱坐在了地上,他看向了一旁的奴僕,“你你現在就去.將郡尉找來!”
奴僕點着頭,剛剛走出門,就被幾個郡吏給攔下。
“宵禁。”
“我奉太守之令外出!快快讓開!”
“宵禁。”
奴僕抿了抿嘴,想要說些什麼,看到這些惡吏們那不善的眼光,他嚥了咽口水,轉身回了屋。
而在不遠處,劉桃子,石曜,獨孤節三人站在一起,看到這一幕,石曜跟獨孤節都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石曜問道:“劉公.若是他下令要對我們動手.”
獨孤節不屑的打斷了他,“靠什麼動手?那些奴僕嗎?他身邊有跟婁太守一樣的騎士隨從嗎?”
“你們這些漢官啊,便總是想通過什麼宰相,太守之類的名來壓人,我們就不同了,我們靠刀劍說話.”
ps:獻祭兩本書,一本是好友寫的《擇日穿越》,還是幼苗,是老作者了,更新有保障。另外一本書是我書友寫的,《吾父耶和華》,看到這名字我差點笑抽了,這年頭當真是什麼書都能看得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