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內外的雪,骯髒漆黑。
這裡不似武川,看不到那種一望無際的雪白世界。
劉桃子騎着青獅,走在晉陽外的官道上,官道被清理過了。
積雪被掃到了兩旁,露出結實的地面,讓騎士和馬車能安穩的通過。
可這積雪。
無論是前方,是身後的,是兩旁的。
皆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色,不像是積雪,倒像是被堆起來的泥濘,始終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惡臭味來。
劉桃子此刻身邊又多出了不少人來。
負責領劉桃子前往鄴城的是將軍韓晉明。
韓將軍比劉桃子要年長許多,可看起來卻比劉桃子要精緻的多,他裡三層外三層,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
出征的時候,還不忘記給自己裝飾一二,渾身上下,打理的一絲不苟。
身後除卻士卒,還有些他個人的隨從。
隨從的數量都幾乎跟騎士一般多,甚至是更多。
他們提着各種各樣的東西,就包括了韓將軍的專用夜壺,那夜壺也並非是尋常的夜壺,看起來比提着它的人的性命還要值錢的多。
韓將軍臉色通紅。
他好酒。
從出城之後,他的嘴就沒有停過。
不是在說廢話,就是在吃廢酒。
“將軍這次倒也是給我們漲了臉。”
“那些國人,整日吹噓,說什麼行軍作戰,將軍這麼一殺,他們倒是不敢再齜牙咧嘴了”
“這打仗的事情,還是得讓將軍這樣的人來啊。”
“我平日裡最好結交朋友,就是沒有早些遇到將軍,否則,定然拉着將軍在家裡設宴!”
韓將軍眨着眼睛,臉上閃爍着猥瑣的笑容,“我家裡有三對雙生女,彼此之間相貌幾乎一致,都是我花了重金買來的”
“若是將軍哪天肯大駕光臨,我願讓她們前來服侍將軍,哈哈哈,將軍有所不知,這其中滋味,可是他人所不知的。”
劉桃子沒有理會他,只是看着正前方。
韓將軍等不到迴應,卻也不覺得尷尬,繼續說起了其他的事情。
“城內的諸多漢臣,都期待着能與將軍結交,將軍別看我們不知軍事,可平日裡,我們也不曾丟了漢人的臉!”
“我們是有骨氣的!”
“那國人設宴用十頭牛,我們就用百頭牛!”
“他們出行耗費一萬錢,那我們就用十萬錢!”
“我們與將軍一樣,都是不願意被那些國人輕視,看不起,哈哈哈,他們事事都被我們壓一頭,心裡指不定有多憤怒呢!”
韓晉明看了看左右,又對劉桃子低聲說道:“平日裡我家奴僕外出宣泄,我都是讓他們儘量去找國人家的民女.”
劉桃子的左眼角跳了跳,眼裡.
“兄長!”
田子禮縱馬而出,他指着遠處,“兄長,沿着這條官道一直走,就能到達鄴城了,我曾走過這條路。”
“陛下對兄長還真是看重,特意派遣韓將軍來護送。”
“等我們忙完了那邊的事情,返回晉陽的時候,還能去他家裡赴宴啊.”
姚雄跟寇流此刻半低頭,直勾勾的看着劉桃子,兩人都已經做好了開殺的準備。
聽到田子禮的話,劉桃子的眉角略微舒展,只是輕輕點頭。
田子禮鬆了一口氣,又瞥了眼韓晉明,眼裡滿是不悅。
你這廝可他媽的少說點吧!
再說下去,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韓晉明顯然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當下是個什麼樣的處境,聽到田子禮的話,他很是欣喜,急忙說道:“是該如此,是該如此!將軍隨時都可以前來,我家裡有好酒,有好肉,什麼都有!!”
他們便繼續前進。
也就是在寒冬,騎士們的行軍速度不是很快,否則,韓將軍只怕是早就被甩到身後去了。
這位的事情極多。
走出了些距離,就要讓麾下給自己拿來蜜水,又走了幾步,便讓隨從給自己弄些果子。
如此寒冬,他的隨從還真的就能拿出果子來。
他還熱情的邀請劉桃子一同享用。
可劉桃子沒有理會他,只是趕路。
如此走了一天,韓晉明坐在臨時搭建的奢華帳篷內,臉色無比的痛苦。
兩旁的隨從服侍起了他。
他低聲問起了隨從,“這一連走了好幾個時辰,也不停下來,還有多久到鄴城呢?”
隨從思索了片刻,回答道:“還有很多天”
韓將軍當即便忍不住了。
次日一大早,韓晉明縱馬來到了劉桃子的身邊,忽咳嗽了起來。
“劉將軍”
看着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嘶啞的韓晉明,劉桃子上下審視着他。
“將軍有何事?”
韓晉明忽又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痛苦不堪的說道:“奉命護送將軍前往鄴城,只是我身體羸弱,先前又患上了大病,只怕是不能再陪同您前往了.我準備回晉陽,辭了官位,在家裡養病,請將軍見諒。”
不等劉桃子開口,他就直接領着隨從們告別,朝着反方向去了。
這一刻,無論是田子禮,還是姚雄,或是寇流,都是目瞪口呆。
姚雄的嘴脣哆嗦着,不可置信的問道:“他跑了???”
田子禮同樣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很久,方纔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兄長,我知道那晉是如何滅亡的了”
韓晉明直接丟下了隨行的大軍,辭官返回晉陽,劉桃子等人繼續前進。
走在路上,衆人一言不發。
活在大齊,每一天都充滿了各種驚喜與驚嚇。
他們剛剛走出了一段路,便看到了遠處忙碌的衆人。
在遠處,有浩浩蕩蕩的數百人,有騎士和吏正大聲的呵斥着什麼。
他們是在清理官道上的雪。
有人忽尖叫起來。
一個年齡不大的後生,從人羣裡衝出來,他猶如瘋魔一般,大吼大叫,就看到他脫掉身上那單薄的衣裳,來回的跑動,大聲的喊叫。
吏憤怒的訓斥,騎士用馬鞭毆打。
那人完全沒有任何的反應,他不知跑了多久,忽一頭栽倒在地上,便不動彈了。
有騎士罵罵咧咧的下馬,將他抓起來,丟進一旁的污泥的積雪之中。
看到這支大軍前來。
有幾個騎士趕忙縱馬前來拜見。
騎士看向劉桃子的眼神裡滿是驚恐,都不敢擡起頭來看貴人。
“吾等做事不利,耽誤了大事,請貴人赦免!!”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幾個騎士,劉桃子又看向了遠處那些正在賣力幹活的農夫們。
“這是在做什麼?”
“吾等奉韓將軍之令,提前召集沿路民夫清掃道路,以備貴人行軍所需”
“昨晚風雪大作,此處便耽誤了時日,將軍”
看着驚懼的幾個騎士,劉桃子沉默了許久。
“我的戰馬體壯,不怕雪地,你令人前往一路告知,讓他們各自返回。”
騎士有些驚愕,卻也不敢違背,趕忙起身離開。
遠處那些民夫們開始在吏的帶領下離開官道,狂風之中,他們瑟瑟發抖,有人抹着淚,幾次回頭看向了那高高堆積的骯髒的雪。
劉桃子看向了一旁的寇流。
“流,你過來。”
沒有了劉桃子催促,韓將軍的行軍速度便更加緩慢了。
走出了不到四里地,他就紮營要休息。
隨從們也都瞭解他的爲人。
韓將軍辭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廟堂準備用他做事的時候,他都會裝病跑掉。
因爲他父親的功勳,廟堂也幾次放過他,他曾對左右說:大丈夫就當玩樂,不該辛苦的做事。
此刻,大丈夫躺在自己的帳內,吃着熱水,享受着兩位臨時抓來的民女的服侍。
韓將軍對此也有些不滿意。
這附近民女的質量實在是太差了,他也曾想過咬着牙全速趕路,忍過劇痛,返回晉陽再享受,可他就是吃不得這苦頭。
韓將軍伸直了雙腿,愜意的在帳內打盹。
他伸了個懶腰,睡夢之中回憶着家裡那些等着自己的美人們。
忽然間,營帳外閃過了一個黑影。
寇流縱馬追上了大軍。
天色已經很黑。
劉桃子坐在篝火前,田子禮跟姚雄坐在他的兩旁。
遠處的軍士們都已經休息了,也有人在來回巡視。
寇流下了戰馬,快步走到了篝火前,朝着劉桃子行了禮,“兄長,辦妥了。”
劉桃子點點頭,示意他坐下來。
三人坐在了劉桃子的身邊。
劉桃子方纔開口說道:“你們三人已經許久不曾回家了。”
“到達鄴城之後,你們進不了皇宮,可以先前往成安,跟家裡人多待些時日。”
“等我辦完鄴城的事情,再去找你們。”
寇流渾身一顫,呆滯的問道:“兄長所以帶上了我們嗎?”
“明日,你們就帶上自己人,返回成安吧。”
“兄長,讓姚雄跟寇流過去吧,便是進不了皇宮,鄴城內總有要用人的地方,我願爲兄長奔走。”
聽到田子禮的話,劉桃子揮了揮手,“不必。”
“我在鄴城沒有什麼要做的事情,見完太后,便回成安老家。”
田子禮趕忙說道:“寇流的老母在成安,姚雄的姐姐和姐夫也在,我並無什麼親戚.還是留在兄長身邊妥當。”
“你在那邊也有不少友人,況且,我不放心讓姚雄寇流獨自返回。”
“你就當是替我盯着他們,尤其是姚雄,勿要讓他惹出事來。”
姚雄欲言又止。
“兄長,可那鄴城乃是長廣王率重兵坐鎮我聽聞,當下那些勳貴們大多都與他親近,他與兄長不和,豈能讓兄長獨自去闖虎穴?”
“你們不在,我便沒什麼顧忌。”
田子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好,那我便先前往成安,兄長,張家村已經不如從前那般安全了,我會想辦法的。”
劉桃子輕輕點頭。
田子禮忍不住又說道:“只是兄長到了鄴城,可萬萬不要衝動啊,那長廣王雖惡,卻並非是蠢人,這鄴城和晉陽的士卒,跟其餘的甲士也完全不同太后那邊,也得多加當心.”
姚雄急忙開口,“兄長,不如讓他們倆去,我留下來吧,我與兄長身材最爲接近.”
天亮了。
騎士們分成了兩批人,分別朝着兩個方向繼續前進。
田子禮等人加快了速度,他們在成安還有不少事情要做。
尤其是對田子禮來說,得罪了鄴城最大的頭頭,那就得提防他們對張家村動手,若是不能護住那些親信,最好的辦法就是帶走他們。
讓他們一同前往武川。
武川總是安全的。
可這大冬天的像寇流的母親,若是此刻出發一同前往武川,只怕,熬不過去。
田子禮此刻想的事情很多,憂心忡忡。
而姚雄就直接多了,“兄長這是擔心我們留在皇宮外時被暗算啊,不過,那長廣王又不是被捆綁在鄴城了,我們在成安,他照樣可以派人來暗算我們啊.”
寇流瞪了他一眼,“你這契胡!盼些好的!”
雙方散開之後,各自趕路。
劉桃子這裡,跟隨的皆是韓將軍麾下的那些騎士,劉桃子還是以先前的速度,不急不慢的前進。
此處的風雪遠沒有武川那邊的大,可沿路的屍體卻不是武川那邊所能比的。
道路邊的一些村莊,此刻完全被冰雪所掩蓋,這種掩蓋並非是房屋上出現了積雪,而是真的被淹了,整個村落都被雪蓋住,破磚爛瓦也被藏在底下,全然看不出有半點活物存在的痕跡。
越是靠近鄴城,屍體便越是多。
一個個赤身裸體的屍體,在遠處形成了保持着各類奇怪動作的雕塑。
他們面帶笑容,有的在擁抱着面前不存在的火爐,有的似是在擁抱自己的親人,有的則是大大的舒展着身體。
今年的寒冬比以往都要更猛烈些。
死的人也多了些。
只是在意的人沒有多少。
騎士們對那遠處的雕塑視若無睹,只要不擋住道路就好。
穿過了屍體的叢林,便能看到鄴城那高大的城牆。
鄴城跟晉陽還是很不一樣的,晉陽的風格主要以大,而鄴城的則是以精,這並非是說鄴城的城牆很小,只是鄴城的城牆在保證堅固性的同時,對城垛,馬牆,箭塔等輔建築的設計和加固做的很出色,甚至還很美觀。
還不曾靠近城門,便遠遠的看到了前來迎接自己的衆人。
就看到一人站在道路上,左右皆是陪襯,低頭哈腰的。
那些人看到了前來的劉桃子,當即停止了攀談,朝着這裡走來。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而劉桃子卻不曾下馬,他兇惡的打量着面前這些人,不少人面對他的凝視,都是紛紛低頭,或者看向別處,不敢與他對視。
只有走在他們之中的那人,毫無畏懼。
他來到了劉桃子的面前,擡起頭來,打量着他,臉上掛滿了笑容。
此人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神采飛揚,帥氣陽光,這身行頭加上他那笑容,站在此處便是絕對的主角,一臉陰沉的劉桃子,看起來卻像是個天殺的反派。
大齊長得好看的人很多,可做的事情卻大多醜陋。
那人笑着說道:“果真是好壯士!”
“難怪能領着五十騎殺穿塞北。”
忽有一人從他身邊走出來,而這人,劉桃子是認識的。
和士開。
和士開不悅的說道:“將軍便是再受陛下寵愛,見到大王,也不該如此無禮吧!”
劉桃子一愣,這才下了戰馬,朝着面前的年輕後生行禮拜見。
“拜見大王。”
看着這頭虎熊下馬行禮,周圍那些大臣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鄴城的勳貴雖然沒晉陽那麼多,可並非沒有。
此時,能跟着高湛出來的,那基本都是些勳貴大戶。
他們着實是被劉桃子給嚇到了,看着這頭虎熊低頭,他們方纔找回了勳貴的那種感覺。
就該是這樣啊!!
你一個蒼頭奴的兒子,你阿爺當初也不過是給高王餵馬牽繩的,你豈能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呢??
高湛依舊是笑着,看着行禮的劉桃子,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讓他起身。
和士開等人嚇了一跳,想要上前勸阻,卻來不及了。
身後有幾個武士已經用手按劍了。
高湛卻打量着面前的劉桃子,“知之.,.陛下叫你什麼?契害真?”
他忽笑了起來,“殺人者?不妥,不妥。”
“應該叫哲魁真(執法者),你又非無端殺人,你是以律法殺人,豈能叫契害真呢?”
隨後,他也不等對方反駁,直接上手抓住了他的手,“哲魁真啊,聽聞你要前來,我可是連着幾夜睡不着,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走,且跟我進城!!”
他拉着劉桃子,大步朝着城內走去。
衆人跟在他的身後,時不時對視,眼裡皆是欣喜與期待。
他們對劉桃子可謂是無比的痛恨,這次他來到鄴城,非要讓他付出個代價來!!
他,還有他那個阿爺。
大王肯定不會輕饒了他!!
高湛就這麼拉着劉桃子上了自己的車,上了車,他忽低聲說道:“哲魁真,這些人啊,不是我叫來的,是陛下派人偷偷告訴他們,說你要來,讓他們跟着一起來。”
“你知道爲何嗎?”
劉桃子眯着雙眼,沒有說話。
高湛咧嘴笑了起來,“陛下是怕我拉攏你,派這些勳貴來盯着,若我與你親近,豈不是讓願意跟隨我的那些勳貴寒心?”
劉桃子還是沒有說話。
高湛卻忽然擡起頭來,看向了四周。
“我要領哲魁真到我府上吃酒!!其餘人等!且給我回去!!”
他一聲怒吼,跟隨在周圍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高湛再次看向了身邊的劉桃子,神色又變得親切。
“可我覺得。”
“這幾百個勳貴。”
“也比不上你一個人。”